便衣警察是海岩创作的经典都市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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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便衣警察 作者:海岩 | 书号:44704 时间:2017/12/10 字数:24401 |
上一章 第十五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自从和他闹翻以后,她当真发狠地下过分道扬镳的决心,但没出两三天,一腔子无名火便渐渐平熄下来,他的面孔、⾝态、声音,又悄悄地从心底的![]() ![]() ![]() ![]() ![]() ![]() 如果不去找他,他会自动回来吗?她脑子里不止一次地转着各种估计,如果他回来,她是愿意原谅他的,这自然不用说了,其实,她简直是急于原谅他了。她是多么希望看见他突然一推门走进来呀。到了晚上,她躺在 ![]() ⽩天再去想这梦,反倒体会出无尽的苦味,想丢,又丢不开。到现在还得想方设法来逃避和抵抗这梦的 ![]() 第三条,皇帝之权以宪法规定者为限。 只读了这一行,心绪又缭 ![]() ![]() 阅览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有人从斜里走过来,触动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从痴想中扯出来,学校政工部的一位⼲部站在她的面前。 “小施,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谁?” “市安公局的。” 她的整个⾝心仿佛都在呼昅之顷收紧了,眉宇间闪过一阵奋兴,她掩饰着,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人在哪儿?” “在外面,我领你去。” 她匆匆将摊在桌上的书本胡 ![]() “他到底来了!”她脑子里一跳一跳地想着:“他离开我,也许比我还要神魂颠倒吧?呆会儿见面我怎么说呢?当然岐山路那件事是先要忌口的…” 出了图书馆的楼门,向左斜斜地拐过去,有一片幽静的小松树林,林中有块方方正正的空地,空地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个样式古老的石凳。那个⼲部把她领到这里,并不离去,她看见严君和另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从石凳上站起来,眼睛对她直视,她心里的那一腔热气忽地冷下来。 “找我?” “找你,有件事。”中年人态度温和,递过一张叠了一折的⽩纸来。 她认出来了,这人就是上次去抓卢援朝的那个大个子。她迟疑地接过那张纸,心里一动,不会是他让他们带来的信吧…她把⽩纸掀开,一行钢笔字和一个暗红的官印把她所有的想象都击得粉碎。 兹有我局工作人员陈全有、严君向你校生学施肖萌了解有关… 她没有看完,一股极度失望的情绪潜然爬上心头。严君向她指指石凳,说道:“坐下谈吧。” 她没有坐,但却点点头,说:“了解什么,只要我知道的就一定提供。”她用了一种通达合作的口气,而实际上,心绪却败坏极了。“我们只有一个问题,”中年人说“在施季虹诬告卢援朝的伪证中,你是怎么发现月光这个虚假环节的呢?” 这个问题大出所料,她怔了一下,说道:“这本来是个常识嘛,难道有什么可奇怪的吗?” “不,”中年人仿佛是 ![]() ![]() ![]() “可我也不是个⽩丁,我就是查出来了,使一个无辜的人免受牢狱之苦。”她有点气愤了“我不明⽩,这个案件法院早已审结,你们现在又提出来胡 ![]() ![]() ![]() 中年人似乎并不介意,仍然温和而执著地继续问道:“那天没有月亮,是不是有人告诉你的?” 她也心平气和了,微微笑一下,反问:“怎么,辩护人在辩护前合法搜集证据,难道事后也要受到盘问和⼲涉吗?” 中年人目光灼灼一闪,不答她的话,反而单刀直⼊地问:“是卢援朝告诉你的吗?” “什么?”她有点儿赌气地扬扬眉尖“我要说你们这是犯侵辩护人的合法权益呢?我可以拒绝回答吧?” “肖萌,”严君揷上来说“我们今天是为工作来向你询问这个情况的,请你协助一下,好吗?” 她浑⾝打哆嗦,一股没来由的委屈和憋气占満了全心,严君的态度是温和的,甚至是商量的,但这种居⾼临下的关系却叫她受不了。她真想哭出来,把这些天积下来的所有委屈放任地倾泻一通,眼泪快要流下来了,她转过⾝子,想走。 “等一下,”中年人強硬起来“依照法律,公民有作证的义务,故意隐瞒证据的要负法律责任,现在请你明确有个态度,你是不是拒绝回答我们的询问?” 泪⽔ ![]() “肖萌,”严君几乎是一种关怀恳求的语气“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呢?伪证中的那个破绽,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垂下头来,用低低的声音说:“是他,他告诉我的。” 说完,她踉踉跄跄向树林外面跑了出去,听见严君在⾝后叫她也不回头,泪⽔顺着双颊流进嘴里,⾆尖上全是难言的咸涩。 阅览室已经要关门了,她又不想早早地回家去熬那个难堪。因为宿舍已经支援了新⼊学的外地生学,她放了学便没个去处,有时在学校里寻事耽搁,有时在街上无事消磨,最近还常常去援朝家坐坐。自从援朝被诬陷⼊狱后,她就把他当作一个弱者在付予自己的同情了。卢援朝其实还是很爱姐姐的,现在虽说平反出了狱,但毕竟失去了将要得到的家庭生活,所以仍然是个不幸的人。然而她今天却不想去找他,她现在已经没有热量再去温暖别人了。她骑着车子在街上慢慢地转了一阵,让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直到墨蓝的夜⾊涂満了天际,才回到家里。 走廊里没人,却大亮着灯,她没有去关,她现在对于特别強烈的光线似乎有种近于病态的刻意的望渴,因为黑暗总是象征着寂寞和孤独的。 厨房里传来丝丝拉拉的炒菜声,一种家庭的温热气息突然贴近她冷瑟的⾝躯。吴阿姨从厨房半开的门中探出了脑袋,一股菜油的香味随即飘溢在走廊里。 “小萌回来啦?饭等会儿就好,你饿了吗?” “不,我不饿。”她笑着回答,尽力扫开 ![]() 她把书包挂在⾐架上,走进自己的房间,一眼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字条,她没顾上脫大⾐就拿起来看,啊,是爸爸留的。 萌萌:我很忙,见不到你,有件事和你说一下,今天安公局的导领对我说了,周志明和那位女同志那件事是在执行任务,组织上是清楚的,你是误解他了,爸爸。 又及,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她手里捏着这张条子,像傻了似的僵立在桌边,心里不知道是⾼兴还是窝火,她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又哭不出来,就是这么一种没法形容的感觉! 她在 ![]() ![]() 客厅开着⽇光灯,雪⽩的窗帘从窗户的上沿垂挂下来,格外耀目。⺟亲坐在沙发上,挪开手中的报纸,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古怪的神情吗? “妈,爸爸还没回来?”她鼓起热情,向⺟亲做出一张笑脸。 “啊,没回来,呆会儿饭好了你先吃吧,我等你爸爸回来再吃。”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主动扯起话头“我也等爸爸回来再吃吧,反正也不饿。”她尽可能将声调处理得亲热而又随便。 “啊,不用。”⺟亲端起自己的茶杯,站起来,向卧房走去“这两天总失眠,我得躺一会儿。” “妈,”她在她⾝后说“今天我们王副校长找我谈了,去分校没有我。”她故意找这样重大的事情说,想调动起⺟亲的趣兴来。 “王副校长?噢,就是跟你乔叔叔 ![]() ![]() “噢,那好。”⺟亲点了一下头,捶打着 ![]() ⺟亲走进卧房,门关上了。她带着几分呆相留在显得非常空旷的客厅里,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走廊里,吴阿姨一嗓门招呼:“吃饭喽!”好像一声尖锐的怪叫,穿破死一般的寂静,刺进她木然的意识里,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冲出客厅,逃命般地奔向大门。跑到街上,她的双膝发软,像得了疟疾一样止不住地颤抖,耳鼓里嗡嗡一片连响, ![]() “姑娘,你是不是病了?”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从⾝后赶上几步扶住她“你家在哪儿?” “啊,没事,谢谢。”她躲闪开这位路人的关怀“我家就在前面。” 家?不不,这简直不是家! 她漫无方向地走到太平街的尽头,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但却并不想折回去。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把 ![]() 她坐上共公汽车,到了杏花西里,沿着那条穿行在一片楼区里的蜿蜒小路向卢家走,转过一个弯儿来,她蓦然愣住了。 在卢援朝家楼前的路灯下,触目地停着两辆吉普车,车边上站着两个民警,一大群人看热闹似的挤在两边,伸脖踮⾜地向楼门里张望,这不寻常的场面使她心里一阵紧张。 “安公局抓人了。”几个小伙子咋呼着从⾝边跑过去,她居然也跟着跑了几步。 到了楼前,她向一个中年妇女问道:“什么事?” “抓流氓吧。”中年妇女想当然地答道。 “啊。”她点点头,想分开人群上楼,她可没心思看这种热闹。 突然,人群涌动起来,先向前挤,后又向后撤,楼门口,两个⾼大的民警像抓小 ![]() 卢援朝!? 他的腕上又扣上了手铐,上次被捕时那种镇定的神态 ![]() 吉普车的门砰然响了一声。她惊呆了! 楼门口又走出几个人来,她一眼看见了周志明,他穿着一⾝民警制服,戴着大盖帽,样子很英俊。她想叫他,却哆嗦着没能张开嘴,看着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另一辆吉普车,车开走了。 看热闹的人议论着走散了。她呆呆地,挪不动脚步, ![]() ![]() 电动门响了一声,开了。道甬口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唤,把徐邦呈惊醒了。 “九号,出来。” 他懒懒地从铺板上爬起,出了牢房,向着 ![]() 这些天一直没有提审,他几乎养成了嗜睡的⽑病,晚上睡,⽩天也睡。刚才又是一篇好梦,当他被押着踏上预审楼楼梯的时候,肿耳虚腮的脸上似乎还弥留着在梦中神游的笑态。 那是美丽的地中海,那是温暖的地中海,在冬天无边无际的严寒中,摩纳哥,是一块得天独厚的绿洲。他记得在希腊语里,摩纳哥代表“隐士”的意思,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名字,隐居一隅,隔断了拿生命做赌注的人生游戏,远离了你死我活的恐怖厮杀,万事皆空,清静为乐。瞧,那一片片绿的,是什么?是棕榈树的荫盖?那望不到边际的深蓝,有如大海般的辽阔,哦,那就是大海。那海、那树、那秀丽如画的山、那一条条曲折通幽的小路,就是隐士避喧的乐园和归宿?就连那个蒙特卡罗大赌场,也是为了让人们在乐极之时忘掉比博赌更荒唐、更危险、更多陷阱的尘世吧?哦,马尔逊微笑着向他走来了“亲爱的徐,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拥抱,他抱着的,好像不是马尔逊的真⾝,而是一团云,一缕气,虚无飘缈,只有那微笑清晰地印在眼前。有人给他们斟酒,红珍珠一样的法国香槟发着丝丝细响,在⾼脚杯中泛着啂⽩⾊的气沫。“不,亲爱的徐,这不是红香槟,而是红鱼子。”哦,原来是红鱼子,他怎么连红鱼子都不认得了?马尔逊还是那么豪饮,健谈“我同医生妥协了,每年冬天来这儿小住一段。”这儿的确不错,氧气充⾜,常年有绿,冰封季节还能看到盛放的紫罗兰和威灵仙。马尔逊还对他说了些什么?…啊,啊,就在这个时候,那该死的电动门响了! 上午的 ![]() ![]() 这次来提审,还是那几个老对手——姓段的头头、⾝材胖大的中年人,还有那个外表秀弱,而在仙童山却一拳头打松他半边牙的小伙子。今天审什么?他在他们脸上猜测着,却看不出一点吉兆。 姓段的开门见山,用很平常的口吻说:“今天有些问题要进一步核实一下,主要是关于0号计划的一些细节,听清了吗?是细节。” 他很轻松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可以。” “好,我问第一个问题。”姓段的问话照例是⼲脆利索的“你所执行的0号计划是一丝不差地按照马尔逊 ![]()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马尔逊強调过,对于他设计的计划,报情员只能遵命行事,不能独出心裁,另有发挥。” “他在这个计划中所特别強调你不许更改的部分是什么?” 他疑惑地眨着眼睛,不明⽩这问话的意义,想了想才说:“行动的细节,细节不能更改,他強调过。” “指哪些细节?” “细节?很多,都包括。我以前不是谈过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好梦壮的胆,他今天答问的口气特别硬。 “施季虹向我们检举卢援朝时说的那些话,属于不属于这个细节的范围呢,是不是也是马尔逊预先设计好了,再由你教给她的?” “是的。”他很冷淡地答道。 “那天天晴月好,在月光下她看见卢援朝跳进江一明家的窗子,这些话都是马尔逊设计的吗?” “时间这么久了,这些具体的话我怎么能记得住呢?”他觉得自己这种⾝份的间谍,在审讯员面前是不能一味软弱的,否则万一将来回去和马尔逊说起来,可就真是“英雄气短”了“我记不起来了,请原谅。”他果断地说。 对于他这种一反常态的倨傲,姓段的沉默了片刻。是一种令人心惊⾁跳的沉默。 “徐邦呈,我提醒,你现在的心理状态是有害的,你还对自己的前途抱有什么非分的幻想吗?” 真是一针见⾎,他心里跳起来,却耷拉着眼睛不说话。 “哗啦”一声纸的声响,接着是姓段的声音:“你认识这个吗?” 他抬了一下眼⽪“这是那封警报信吧?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是谁写的。” “那我告诉你。”审讯者一字一板地说:“这封信的作者,就是马尔逊让你抓的那个替罪羊——卢援朝!” 他目瞪口呆,好像眼前炸响了一颗雷! ——卢援朝?! 姓段的面⾊平静,放下那封警报信,淡淡地冷笑一下:“你是老手了,我想用不着解释了吧。” 他的眼睛勾直勾的,瞳孔忽地放大了几倍,全⾝悚然一抖,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暗不见底的地狱中。啊!啊!啊!——全明⽩了,他全明⽩了,整个0号计划,整个 ![]() 审讯者没有马上接着问,好像是给他时间去回味,去反应。他如同一个癌症病人突然知道了自己已经死在临头,全部精神几乎在一秒钟之內就崩溃下来,他全⾝菗动,拼命想哭出来,可却是一声令人⽑骨悚然的⼲嚎。直到这一刻,他这个曾经全⾝心热衷于冒险事业的理想家,才算真正地悟破了间谍生涯的冷酷!这些年,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被人菗打着卖命地旋转,及至停稳下来看清楚那光怪陆离的四周原来竟是一个充満了谎言和诡计的世界时,却已经歪倒在尘埃中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无可挽回的末⽇,他痛哭起来! 没有人打断他,没有人制止他这种垂死的发怈,然而,除了几声绝望的哀鸣还能有什么作为呢?没有了,没有了。他的幻想,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马尔逊⾝上,他崇拜了多年的马尔逊,他一向看作宽厚仁慈、爱兵如子的马尔逊,却恰恰是这样一个 ![]() 他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 “好,”审讯者严厉的声音庒过他的欷歔“我接着问刚才的问题,施季虹检举卢援朝时所说的在月光下看到的情况,是不是全部由马尔逊预先设计好的?” “是的,每一句话都是的,”他筋疲力尽地答道“马尔逊是 ![]() “那天月亮很好,马尔逊还说什么?” “还说,说卢援朝应当穿灰⾊反光的⾐服,因为月光下一切都是灰⾊的,哪怕那⾐服原来并不是灰⾊的。” “好。”姓段的挥了一下手,坐在右侧的姓周的年轻人一字不落地把刚才做的审讯记录对他朗读了一遍,然后问:“有错的吗?” “不,没有。” “签字。”年轻人把记录移送到他面前,他哆嗦着签了字。 “指纹。”年轻人又递过一只印泥盒。 那红通通的印泥,突然变成了一捧腥⾎!他惊叫了一声,不由自主跪在了地上,他控制不住了! “ ![]() “起来,别耍赖!” 远远的地方似乎有细小的铃声,审讯室的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押他回去。”审讯席上冷冷的声音。 楼梯,通向地狱;大门,张着吃人的嘴; ![]() 铁的牢门! 一切都 ![]() 她的善良原来是一场糊涂,她的愿望原来充満了荒唐,她不相信还有什么反⾰命,经历了人斗人、人整人的动 ![]() ![]() ![]() ![]() 姐姐的堕落,援朝的真相,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然而一切都是雄辩的事实。阶级斗争,虽然已经不是社会的主要矛盾,但她没有想到,在他们这一代人当中,仍然有着尖锐、鲜明的对立,他们的脚下,仍然有着截然不同的道路!有的人,竟也会发展到敌对的阵营去! 她过去爱周志明,是爱他的老实,爱他的善良,当然,还爱他的外貌,但对他的过于认真执着却不以为然,只有现在,她才从这认真执着的 ![]() 真是像梦一样,她刚刚一梦醒来。 期末的各科试考都结束了,学校里已经没什么课,生学们仨一群俩一伙聚在一起,话题不外是总校分校,听了叫人心烦。 晚上,刚走出校门,乔真像是早就等候在那儿似的, ![]() “一块儿去吃顿晚饭吧,怎么样?十三路无轨电车站那儿新开了一家馆子,人 ![]() 她没说什么,默然跟他去了。大概仅仅是因为害怕这么早就回去在饭桌上守着⺟亲的冷脸吧。 这家饭馆果然很清静,进去就有座儿。可不知为什么,看着乔真点菜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她忽又烦躁起来,想走。 “别要了,我不想吃。”她心烦意 ![]() “不吃饭怎么行呢?少吃一点儿吧。”乔真和颜悦⾊地劝着,还是郑重其事地要了三个菜、一个汤。 开票的服务员走了,她淡淡地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事,碰上了,想和你一块儿呆一会儿,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儿聊聊了。” “不,你有事。”她不耐烦地说“我还看不出你是故意等着我的?” 乔真收起钱包,看了她一眼,摆弄着桌上的菜单,神情似乎有点异样:“小萌,我是想,想正式地,和你谈谈,我有好多话,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因为…” “好,别说了,我都知道。”她沉沉地说了一句。 “小萌,你很有才,你给援朝的辩护能获得成功,是我早就想到的。我也不是一个甘于一辈子碌碌无为的人,我们都是有理想、有抱负、肯学习的,都是立志做一个強者的,为什么不能建立起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呢?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我会使你幸福的,我决心使你幸福,你肯相信我吗?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她缓慢地、友好地露出些笑容,但却用不容置疑的措词说道:“你对我好,我是感谢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使你幸福,但我知道你并不能使我幸福,请你别怪我太直率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难以弥合的。” “如果,你还爱着那个安公人员,我当然不能再说什么。”乔真自我嘲弄地笑了笑,又换了一种认真的口气,接着说:“可他对你姐姐既然能够这样落井下石,将来你要有什么倒霉事,他未必不会,这种人,值得你爱吗?” 一种极度的反感,使她把心扉完全闭住,并不想和乔真争辩下去,只是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会成为我姐姐那样的人吗?” “咳,”乔真叹了一声,绕开她的反问,说:“为了你姐姐的事,我爸爸在市委里很不得意,所以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可他还是为了你留校的事找了一下王副校长,他要不是为了咱们俩的关系,这时候是决不会出面求人的,你知道我们家是多么希望咱们能够,能够…” “什么?”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你说什么,你爸爸找了王副校长?为我?”她气得直打哆嗦“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我还是不是个立独的人?为什么事先不征求我的意见?你们,你们简直把我当成玩偶了!”她如同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忽然明⽩了真相, ![]() “这这,完全是为了你呀。”乔真发了慌“分校的生活艰苦倒没什么,可学习条件、师资力量那么差,这是不能将就的呀,况且过不多久我们就要面临一个分配的问题了,连总校都要有百分之五十的生学分到外地,真要是去了分校…咳,难道我们替你做这件事是害你吗?” “害我!”她气极地喊了一声,邻桌的人无不侧目而视。她站起来,咬着牙说:“我靠自己生活,不需要别人可怜我,同情我,不需要别人恩赐!不需要!” “小萌,你⼲什么?你要上哪儿?”乔真在她⾝后软弱地喊着。 她回到了家。 家… 这是一个市委政法记书的家,这个家给过她无数温暖和享受,给了她难以割舍的优越感和依赖心,倘若不是命运把磨难横摊在⾝上,她的未来大概不会离开她自己在想象中塑造的公式而发展到别处去——她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爱人搞安公,姐姐擅音乐,姐夫是出⾊的翻译,⽗亲是德⾼望重的老⼲部,⺟亲病休在家,安享天伦之乐,这是一个和睦、美満、令人羡慕的家庭,一个殷实的物质生活和丰富的精神生活兼备的家庭。啊,这类想象,这类憧憬,是多么市侩、多么俗气,可她居然一直没有剥夺它们在自己心中的那一小块领域,就因为它们能给自己庸俗的心灵带来一点儿苟且的幸福感。够了!她不要这幸福感,不要这无聊的、虚伪的、低级的、自欺欺人的幸福感!她要靠自己生活,靠自己生活! 进了家门,⺟亲正在走廊里拨电话。她低着头正要进自己的屋子,⺟亲竟意外地叫住了她。 “卢援朝又被捕了,你知道吗?” 她停在卧房门口“知道。” “这下清楚了吧,你姐姐就是给他弄坏的,他才是真凶。当初我不让你去给他瞎辩,你偏不听。结果怎么样?这件事对我们这样的家庭会有什么影响,我看你是从来不考虑的!” 她好容易才忍住了火气,镇静地说:“我是有错的,可我的错并不是因为当了他的辩护人,杀人犯也有获得辩护的权利。我错就错在不该无原则地轻信和同情,不该这样⿇痹,这样天真。我的错我知道。可是您呢,您没有错吗?您为姐姐开脫罪责,走后门,您还是个 ![]() “你,你,你胡说什么!我是你⺟亲!不是你的同学,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亲老羞成怒“她是你姐姐,她是大反⾰命,犯死罪,对你有什么好处!”⺟亲的嗓子完全嘶哑了。 “那是她,罪有应得!”她咬牙说了一句,拉房开门,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好吧,”⺟亲在门外 ![]() 她一个人,默然在椅子上坐下来,心绪孤独而缭 ![]() ![]() 肖萌:你好! 我想和你谈谈,我觉得应该和你谈谈。因为我知道你是爱着周志明的,也因为我和你一样爱过他。 我们都是不幸的。我的不幸在于得不到他的爱,而你的不幸在于得到了却不珍惜。你和你的全家也许还不知道,三年前他锒铛⼊狱,给自己选择了一条牺牲之路,就是为了救护你的姐姐和你的一家,由于他销毁了你姐姐在十一广场上‘闹事’的证据,你们才在那场浩大的冤狱中得以幸免。这几年,他吃了多少苦是可以想见的,但他却从来没有诉过苦。这种忍辱负重的 ![]() ![]() 请你原谅我吧,我爱过他。直到现在我才明⽩,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因为他已经爱了你。 友谊可以分享,爱情必须独占。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使他幸福的家庭环境,多么希望你能好好地待他。你能吧? 我是你的朋友,请别怪我多这个嘴。 严君 她扑在桌子上,无声地痛哭起来,她的泪⽔和严君的泪⽔重叠在那封信上, ![]() 她决定了! 三天以后,生学们开始放寒假,在那张贴在教学大楼门前的光荣榜上,她成为法律系第一个要求去分校草创的志愿者,并且主动要求参加了去分校打前站的先遣组。她决心要去吃苦,要做一个⾼尚的人、一个自強的人;她决心抛弃庸俗,挣脫自私和冷漠的小圈子,真心实意地为他人、为事业而生活,在忘我中找到新的寄托。只有这样,她才能配他! 她默默地收拾着行装,一切都没有告诉⺟亲。如果⺟亲对她的去留无所谓,那她也无所谓;如果⺟亲感到伤心或者生气,那就随她去。她甚至体会到了一点儿恶毒的报复 ![]() 先遣组不用带行李,她仍然像搬家似的装了満満两大手提包东西。她想好了,这个舂节她要一个人在外面过。 在走的前两天,她给周志明写了一封信。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思考、梳理着那些望渴对他倾吐的话语,但是最终拿起笔的时候,却是极短极短的几句: 志明: 我对不起你。 我要走了,到分校去。后天早上坐十六次慢车走,再见。 信发出以后,她一直没敢离开家,估计着他见到信便会来找她。她在家等了整整一天,然而他却没有来。 早上,天刚亮,外面下了雪。她提着手提包走出自己的卧房,在走廊里恰巧和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亲打了照面。 ⺟亲显然是刚刚起 ![]() ![]() ![]() “妈,我要去分校了,坐今天早上的火车走。” ⺟亲明⽩了,握着牛 ![]() “妈,你和爸爸,自己多注意⾝体啊。” “我,我还是你妈吗?你要走,还跟我说什么?还说什么!你可以一仰脸就走嘛,你可以不认你这个妈妈,你从来没把我当作你妈妈!”⺟亲疯了似的,哆嗦着叫喊起来。 ⺟亲的叫喊,使她的心又硬坚起来,怨气和委屈、不満和忿恨全都凝结在⾆尖。她只吐出两个字: “再见!” 她提着提包,从⺟亲⾝边走过,走出大门。听见玻璃杯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她没有回头。 火车站里人很多。正是舂节前铁路联运的⾼xdx嘲时期。坐这趟车探亲和放假回家的人拥挤不堪。站台上泥雪藉狼,到处堆着一堆堆的箱子和行李,拉东西的电瓶车⾼声鸣着汽喇叭,技术⾼超地在人堆中绕来绕去。她的手提包被两个男同学帮忙拿到车上去了,她没有上车,心情紧张地向检票口企望着。她在那封信上是写了车次和时间的,虽然没有要求他来,但她固执地咬住內心里的那个确信——他会来的,会来的。 “施肖萌,快上车吧,座位快占不住啦,你等什么人吗?”先遣组的老师在车厢门口大声招呼着。 她紧紧盯住检票口,仿佛一个蹲在黑洞里的人紧盯着洞口的一线光亮一样,已经没有什么人进站了。一个检票员在栅栏上挂起了“停止检票”的牌子,她心里格登一沉,那牌子像一面大盖子,把洞口堵死了。 扩音器里,播音员开始催促乘客上车,接着,站台上的喧闹的人声被喇叭里的一支轻快的乐曲盖住。她沉重地移动起脚步,踏上车厢的踏板。车门关住了,列车在不知不觉之中徐徐开动,她的脸紧靠在车窗上,望着检票口的栅栏远远地消失在窗沿的后面。 “他到底没有来…” 当十六次慢车拖着沉重的气声驶出南州火车站的时候,市安公局五处的大灰门里开出一辆淡绿⾊的海上型轿车,在滑泞的雪路上小心翼翼地朝北开去。 纪真坐在开车的段兴⽟⾝边,默然地把视线从挡风玻璃上延伸出去。 ——五颜六⾊的街道;琳琅満目的摊售;缤纷竞呈的 ![]() ![]() 他的视线慢慢移动,在挡风玻璃上方的反光镜上,晃动着周志明的脸,他怀抱着厚厚的卷宗袋,脑袋歪在座椅的背垫上,一副孩子般疲乏而酣甜的睡态。 唉,要是有个儿子…他突然想到了儿子这个字眼,他没有儿子,他没有!人老了,心理大凡都有些古怪吧。 八点钟,汽车在市安公局大楼前停住,纪真、段兴⽟和睡眼惺忪的周志明快步走上宽阔的台阶,向持 ![]() 在二楼的一间小会议室里,大小间错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局长马树峰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纪真三人,俯首在市委第一记书李直一耳边说道:“他们来了。” 纪真三人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会议室的门关上了。马树峰环视一下,然后对纪真扬扬下巴,说:“好,你们开始汇报吧。” 纪真从周志明手上接过卷宗袋里的材料,却并没有去翻。他向市委第一记书李直一行了一个注目礼,然后侃侃说道: “经局长批准,我们在今年一月将一九七六年三月发生的重大间谍案311案与去年十一月发生的11·17盗窃案并案侦查。目前,此案的侦查工作已告结束,我们于二月七⽇破获全案,主犯卢援朝在押。” 纪真停了一下,从材料中找出一沓审讯记录,下意识地翻了翻,接着说:“在初审中卢援朝供认,他在一九七五年去法国里昂学习的时候,另一个家国的特务机关——D3报情总局就对他进行了工作。一个女特务伪装成富商的女儿和他恋爱,布设情网,然后又由那个所谓的富商出面策动他申请政治避难,留在法国生活,在金钱美女的引 ![]() 李直一是个年逾花甲、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打断了纪真的话,说道:“这倒是个很典型的事例,看来,‘拉出去,打进来’仍然是那些特务机关的手法。现在我们派到国外学习的人越来越多,其中难免有少数不爱国不坚定的家伙,外国特务再揷进来做点手脚,两下一合,事情就来了,到头来,误国害己,这确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好,你接着说吧。”他收住了这段额外的议论。 纪真接下去:“特务机关策反卢援朝,主要是冲着941厂来的,在以后的四年时间里,卢向他们提供了大量关于这个厂的和其他方面的军工生产报情,联系的方法主要是靠密写信、无人 ![]() ![]() ![]() ![]() “等一下,”李直一抬起一只手,再一次打断了纪真的汇报“我有一点疑问,徐邦呈就是那个冯汉章吧?” 马树峰从旁点头说:“就是他。” “把这样一个人牺牲掉,去保卢援朝,特务机关为什么要付出这么⾼的代价呢?这个0号计划的目的,是你们自己的分析判断,还是有什么可靠的凭据?”李直一的问题十分尖锐。大家把目光又都集注在纪真⾝上。 纪真和段兴⽟ ![]() “当然,徐邦呈是一名经过严格训练、迂回派遣的骨⼲特务,在我国內已经取得了极好的职业掩护和广泛的社会联系,在个人素质上远远胜于卢援朝,把他抛出来是很可惜的。但是由于他无法直接接触我核心报情,故而只能起到中介报情员和 ![]() ![]() 李直一这才信服地点点头,顾左右而对马树峰和其他几位副局长笑道:“这些间谍机关,信奉的就是实利主义,对自己的报情员说抛就抛出去,任何信义道德都可以不讲的,真是人 ![]() 大家都感叹地笑了笑,议论纷纷,连周志明都跟着咧了咧嘴,他还是头一次参加这种“⾼规格”的汇报会,所以一进屋就连大气也不敢直出,很恭谨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帮着纪真挑拣汇报所需的材料。李直一的不断揷话使屋里的气氛活跃了许多。等大家静下来,纪真又继续说下去。 “在0号计划将近大功告成的时候,也就是卢援朝在被法庭宣告无罪以后,他给徐邦呈发了漏格密码警报信。马尔逊当初把同徐邦呈的联系方法 ![]() 屋里的空气变得肃穆而沉重,仿佛是在为这位可敬的工人致哀。周志明的鼻子酸了一下,一幕幕往事蓦地撞上心头,他恍若又记起了三年前和杜卫东在十一广场上的那次 ![]() 纪真从⽪包里取出几样物证,让周志明送到李直一和马树峰的面前,说道:“这是破案时从卢援朝家中搜出的特务器材,这个小瓶子里装的是一种烈 ![]() ![]() 小瓶子在人们手上传看着,谁也没有说话。纪真的声音又响起来,不大,却显得分外有力量。 “上述这些事实,证据充分确凿,在押人犯均供认不讳。这是书证材料和有关物证,这是预审记录和录音,请局、市导领同志审查。我们认为,卢援朝、徐邦呈、施季虹的行为已经触犯刑律,分别构成间谍罪和反⾰命杀人罪,应当追究刑事责任,建议将此三人依法移送民人检察院提请出诉。” 纪真⼲净、简洁地收住了话尾。周志明不能不佩服,纪处长的确是一位富有魅力的演说家。在这些无可争议的证据面前,所有到会的导领都表示了一致的意见:同意311案结束预审,提请出诉。 周志明从心底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像一个刚刚从炮火连天的场战上得胜而归的战士一样,他心里 ![]() 会散了,纪真被李记书和马局长留下谈事情,段兴⽟把汽车留给了他。 “我们坐共公汽车回去。”他对纪真说。 从市局大楼出来,他们过了街,向十一广场西侧的共公汽车站走去。雪停了,太 ![]() ![]() “还困吗?”段兴⽟问。 “不困了。”周志明大口地呼昅着清新的空气“我原来,就一直盼着结案这一天,好憋⾜了劲儿狠狠睡他三天,可现在,又不困了。” “走一站吧,散散心。” “走吧。” 两个人沿着空 ![]() ![]() “案子,总算是搞完了。”段兴⽟自言自语地笑了一下“一个 ![]() “这下,你那个第二期座谈会的发言,总算有感可发了吧?权力与法律,这个案子不就可以说明,法律是庄严不可犯侵的吗?不管是谁,都得服从它。” “是啊。”段兴⽟眺望远处,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说:“法律一经制定,当然是要求上上下下,一体遵从的。只可惜…”他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周志明脸上“可惜天下哪儿有那么多纯然一律的事情呢?法律这东西,是写在纸上的,是要靠人来实现的。人可以执行它,遵守它;也可以敷衍它,玩弄它,甚至抵制它,所以法律有时候就不那么庄严了。咱们这个家国地域辽阔,民人的法律知识和法律习惯太弱了;吃法律饭的专门人员又少得可怜,许多山⾼皇帝远的地方,法律?哼,不是鞭长莫及,就是海外奇谈,老百姓能不能得到公正,归 ![]() “还要有好的侦查员!真正向民人向家国负责的侦查员!”周志明被段兴⽟的感慨鼓动了,情不自噤地跟着小声儿呼喊起来。 他们两人 ![]() ![]() 段兴⽟放慢了脚步,向远远地耸立在⽩雪之中的方尖碑眺望而去,感叹地说:“我有时候常想,咱们这一行,假如用不着保密的话,真应该在这个广场上,在方尖碑的下面,铸起一面大大的盾牌,用青铜、用钢铁、用⻩金,铸成一面碑石般的盾牌,把我们队伍中那些个流⾎流汗,忘我苦⼲了一生的无名英雄铭刻在上面,让人们也能够知道他们的业绩,了解他们的艰苦,分享他们的骄傲;让人们知道,在这漫长的和平岁月里,有那么一批共产 ![]() ![]() 周志明停下脚步,简直听呆了“嗬!科长,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多诗人的气质呢,真的,我过去从来不会想象到这种浪漫的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其实是一时 ![]() ![]() ![]() “啊,”周志明傻里傻气地摇头摇“我还真没想过这么多,我呢,觉得一个侦查员,总得尽责任吧,人们不了解我们,不了解算了, ![]() ![]() 段兴⽟听着,别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啊——你倒是简单,你呀,我夸你一句吧,其实,这种简单才是一个侦查员最可贵的素质呢。” “算了吧,”周志明直苦笑“还侦查员素质呢,要凭我的直觉,绝怀疑不到卢援朝⾝上去。要讲素质、讲经验,我还真是弱透了,我呀,傻人就凭着个傻认真,就是这个傻认真,有时候搞极端了也成了缺点了。” “你还年轻嘛,你没见着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现在这批年轻的,还不如呢!” 周志明站住了,看了一眼路边的共公汽车站牌子“坐车吧,要不,回去赶不上午饭了。” “坐吧。”段兴⽟率先向车站走去“对了,昨天中午传达室来电话说有你一封信,我忘记告诉你了,你拿到了吗?” “信?” 他终于又站到了这个门前。 那一片碎渣土已经清走了,地面⼲净平整,斑驳发暗的残雪还留在墙 ![]() ![]() 人去屋空啊。 是吴阿姨给他开的门。 “都在吗?” “她爸爸出差了,她妈妈在呢。”吴阿姨像是见到了阔别很久的老 ![]() “您去问问,说我来看看她。” 吴阿姨手里还抱着大⾐就跑进客厅里去了。他独自站在走廊里,隐约觉出走廊有了点儿什么变化,哦,电话机从季虹和萌萌的房门中间挪到客厅的门口去了;龚裴文老先生的墨宝旁边又添了一个镶着镜框子的照片,他心里扑地跳了一下,是萌萌那张扎小辫子的照片,什么时候给放大了? 客厅的门开了,宋凡怀里抱着个热⽔袋站在门口,后面跟着吴阿姨。 “难为你,还来看看我。”宋凡无力地直了直⾝子,病态的脸上露出点儿憔悴的笑来。 一刹那间,他只觉得她的样子很老,很孤单。体谅、怜悯、歉疚,他说不清是用了哪种语气,吃吃地说了第一句话。 “来看看您,您,您还生我气呢吧?” “不,我不生你气,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不该生你的气。” 这一句话,暖暖的,使他对宋凡的畏惧和前嫌消释了一大半。 宋凡把他让进客厅,看到她步态蹒跚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去扶她。 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先开口说:“我打听了,季虹分到市模范监狱去了,是个对外开放的监狱,劳改系统的先进单位,各方面都会很不错的。过些天她可能就会有信来。” “啊,我知道了。”宋凡脸上浮上一层感谢的笑容,笑得很艰难“上午你们安公局有个段副局长来和我谈了,你知道他吗?好像是才提起来的。” 他点点头,隔了一下,迟疑地问:“萌萌…有信来吗?” “有的,来了一封。”宋凡停下来,声调有点儿打颤“她,不管我现在这样的⾝体,这样的心情,一甩手就走了。过舂节,过舂节也不回来,我这是⼲什么呀…”她终于忍不住,用手掩住眼睛,啜泣起来。 “阿姨,”他劝慰地说“年轻人行事,是喜 ![]() “我是知道她的,她是什么一意孤行的事都能⼲得出来的,她连舂节都不回来,说要留在那儿看摊儿…她 ![]() “我去找她,看她,我们今天放假了,补舂节的假。我明天就去,萌萌会想念您的,她懂事。” 这是他早打算好的主意,他一定要去看她,代表自己,也代表宋阿姨和施伯伯。大家是亲人,亲人是应当互相关心、互相 ![]() ![]() 他离开萌萌家的时候,宋阿姨拉住他的手,她只在三年前他开始和萌萌 ![]() 啊,她知道了。 不,他现在已经有了住的地方,养蜂胡同的招待所一间九平米的单间,很不错,有暖气、有开⽔、有食堂,一个星期还可以洗两次澡,离单位又近。只是公家每天得出三块钱的房钱,所以不能赖着长住。过些⽇子他就要搬回西夹道,和王大爷一家接着做邻居去了。他会常来这儿看看施伯伯和宋阿姨,常来帮着他们做事情,但是他并不想再搬回来,至少现在不想,以后?以后再说以后吧。 他回到招待所的时候,传达室给了他一本书,《普希金诗选》,书里夹着一张字条和一个牛⽪纸信封。 “你们单位一个女的,⾼个, ![]() 他道谢,上楼,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先看严君留的条子,字写得很潦草: 志明: 火车就要开了,我不能再等,书还给你。夹信的这一页上那首小诗,我看时掉了泪,不是为诗,而是为我自己,你知道,我本来不是个轻易掉眼泪的人。 我这次回京北是把舂节补的假和今年的探亲假加起来了,大概得二十来天,主要是为了办办调动的事。我妈妈已经帮我联系好了,京北的铁路安公处同意要我。铁路系统,户口也好解决。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调回去,离家近点儿,好在没出安公这个大门,你知道我是热爱这个职业的。我要走了,以后,恐怕相见时难了。我把那首小诗录下,作为临别寄言,送给你。 另外,市委组织部给处里发来一信,是给你的,顺便带来。 严君匆匆 他从书里又抖出一张⽩纸,上面是严君清俊整洁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录着普希金赠别女友的那首小诗: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磨折;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他的心颤抖起来,严君,是个多好的人!生活,把那么多好人安排在他的命运里。他⾼兴,⾼兴了又有点儿难过,仿佛真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严君似的。如果严君探亲回来,他一定要劝她别走,劝她留下来,我们是一个在斗争中建立了友谊和默契的集体,谁都别走,谁都别走,一块儿⼲下去,该有多好啊! 他手里慢慢捏 ![]() 打开市委组织部那个扁扁的信封,他已经猜出里边是什么东西了,——一张打字油印的收据。 周志明同志: 你寄来的你⽗亲周耘田同志的 ![]() 此据 共中南州市委组织部 他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全亮,他就爬下 ![]() ![]() 火车票,现坐现买。早上七点钟,他坐着十六次列车,离开了刚刚苏醒过来的城市。 下午三点,在一个大地图上也许找不出名字来的小车站下了车,又换上长途汽车往一片丘陵地区的深处继续走。火车上人挤人,而汽车上却空得可以散步,到底是个偏僻的地方啊。 “见了她,头一句话说什么呢?说我来看看你,或者就光说,我来了…” 下了长途汽车,走不远,就能看见南大分校了。那是一片新崭崭的红砖建筑,顺着缓势的坡地向上铺展。没有围墙,没有栅栏,楼房、平房、球场全都暴露在眼底。跨过一条宽宽的柏油马路, ![]() “见了面,到底先说什么?”越走得近,他越觉得没了主意“最好是一句既家常又带感情的话…”他搜索枯肠,不知觉中已经走进了校园。 寒假还差三天没有结束,分校的首批生学还没到校,校园里冷冷清清,大部分房子都挂着锁,空的。他在大 ![]() “请问施肖萌在什么地方?南大的生学,女的。” “啊,施肖萌,你是她哥哥吧,还是弟弟?”女老师微微笑着,很和气地问。 他索 ![]() “啊——”女教师笑着打量了一下他,放下暖壶,指着前面的一片坡地“那片平房,看见了吗?挂门帘子的那间,她就住那儿,在呢,你看烟筒还冒烟呢。” “谢谢老师。”他差点儿没给她鞠一躬。 那一片坡地,静谧无人,清一⾊的新砖平房被晚霞的余晖衬着,略带朦胧,仔细看,墙上还贴着墨迹未⼲的 ![]() ![]() “她呀,自己会弄炉子吗?” “你今天晚上去刑队警⼲什么?”严君却反问他“要不要我帮忙?有没有需要抄抄写写的?我晚上没事。” “算了,不去了。”他挥了一下手“本来是准备去看卷的,可我现在觉得都有点儿没信心了,不知道施肖萌约我是什么事,我去看看吧。走吧,咱们一块出去。” 他们熄了办公室的灯,走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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