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是韩松创作的经典科幻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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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作者:韩松 | 书号:43840 时间:2017/11/15 字数:180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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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我十岁那年,⽗亲认为我可以适应宇宙航行了。那次我们一家去了猎户座,乘的当然是星际旅游公司的班船。不料在返航途中,飞船出了故障,我们只得勉強飞到火星着陆,等待另一艘飞船来接大家回地球。 我们着陆的地点,靠近火星北极冠。记得当时大家都心情焦躁,船员便让乘客换上宇航服出外散步。降落点四周散布着许多旧时代人类遗址,船长说,那是宇宙大开发时代留下的。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在一段几公里长的金属墙前停留了很久,跟着墙后面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场面。 现在我们知道那些东西就叫墓碑了。但当时我仅仅被它们森然的气势镇住,一时裹⾜不前。这是一片辽阔的平原,地面显然经过人工平整。大大小小的方碑犹如雨后舂笋一般钻出地面,有着同一的黑⾊调子,焕发出寒意,与火红⾊的大地映衬,着实奇异非常。火星的天空掷出无数雨点般的星星,神秘得很。我少年之心突然地悠动起来。 大人们却都变了脸⾊,不住地面面相觑。 我们在这个太 ![]() 大家表情很严肃和不祥,而且有一种后悔的神态,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便不敢说话,但却无缘无故有些奋兴。 终于有一艘新的飞船来接我们了。它从火星上启动的一刹那,我悄声问⽗亲:“那是什么?” “哪是什么?”他仍楞着。 “那面墙后面的呀!” “他们…是死去的太空人。他们那个时代,宇宙航行比我们困难一些。” 我对死亡的概念,很早就有了感 ![]() 十五年后,我带着女朋友去月球旅游。“那里有一个未开发的旅游区,你将会看到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我又比又划,心中却另有打算。事实上,背着阿羽,我早跑遍了太 ![]() ![]() 我和阿羽在月球一个僻静的降落场离船,然后悄悄向这个星球的腹地走去。没有 ![]() “到了,就是这里。”’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地球正从月平线上冉冉升起,墓群沐在幻觉般的辉光中,仿佛在微微颤动着,正纷纷醒来。这里距最近的降落场有一百五十公里。我感到阿羽贴着我的⾝体在剧烈战栗。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幽灵般的地球和其下生机 ![]() ![]() “我们还是走吧,”她轻声说。 “好不容易来,⼲嘛想走呢?你别看现在这儿死寂一片,当时可是最热闹的地方呢!” “我害怕。” “别害怕。人类开发宇宙,便是从月球开始的。宇宙中最大的坟场都在太 ![]() “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来光顾这儿,那些死人知道么?” “月球,还有火星、⽔星…都被废弃了。不过,你听,宇宙飞船的隆隆声正震撼着几千光年外的某个无名星球呢!死去的太空人地下有灵,定会欣慰的。” “你⼲嘛要带我来这儿呢?” 这个问题使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为什么一定要带上女朋友万里迢迢来欣赏异星坟茔?出了事该怎么 ![]() ![]() 我可以告诉阿羽,旧时代宇航员都遵守一条不成文的习俗,即绝不与同行结婚。在这儿的坟茔中你绝对找不到一座夫 ![]() “你看我很奇怪吧?”半晌,我问阿羽。 “你不是一个平常的人。” 回地球后阿羽大病了一场,我以为这跟月球之旅有些关系,很是內疚。在照料她的当儿,我只得中断对宇宙墓碑的研究。这样,一直到她稍微好转。 我对旧时代那种植墓于群星的风俗抱有极大趣兴,曾使⽗亲深感不安。墓碑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代人几乎把它淡忘了,就像人们一古脑把太 ![]() ![]() ![]() 蓟教授的苍苍⽩发常使我无言以对,但在有关墓碑风俗的学术问题上,我们却可以争个不休。在阿羽病情好转后,我和教授会面时又谈到了墓碑研究中的一个基本问题,即该风俗突然消失在宇宙中的现象之谜。 “我还是不同意您的观点。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直是反对您的。” “年轻人,你找到什么新证据了吗?” “目前还没有,不过…” “不用说了。我早就告诫过你,你的研究方法不大对头。” “我相信现场直觉。故纸堆已不能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资料太少。您应该离开地球到各处走一走。” “老头子可不能跟年轻人比啊,他们太固执已见。” “也许您是对的。” “知道新发现的天鹅座α星墓葬吗?” 我不止一次地凝神于眼前的全息照片,它就是蓟教授提到的那座坟,它在天鹅座星系α中的位置是如此偏僻,以至于直到最近才被一艘偶然路过的货运飞船发现。墓碑学者普遍有一种看法,即这座坟在向我们暗示着什么,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出。 我常常被这座坟奇特的形象打动,从各个方面,它都比其他墓碑更契合我的心境。一般而言,宇宙墓碑都群集着,形成浩大的坟场,似乎非此不⾜以与异星的荒凉抗衡。而此墓却孑然独处,这是以往的发现中绝无仅有的一例。它址于该星系中一颗极不起眼的小行星上,这给我一种经过精心选择的感觉。从墓址所在的区域望去,实际上看不见星系中最大的几颗行星。每年这颗小行星都以近似彗星的椭圆轨道绕天鹅座α运转,当它走到遥遥无期的黑暗的远⽇点附近时,我似乎也感到了墓主寂寞厌世的心情。这一下子便产生了一个很突出的对比,即我们看到,一般的宇宙墓群都很注意选择雄伟风光的衬托,它们充分利用从地平线上跃起的行星光环,或以数倍⾼于珠穆朗玛峰的悬崖作背景。因此即便从死人⾝上,我们也体会到了宇宙初拓时人类的豪迈气概。此墓却一反常规。 这一点还可以从它的建筑风格上找到证据。当时的筑墓工艺讲究对称的美学,墓体造得结实、沉重、宏大,充満英雄主义的傲慢。⽔星上巨型的金字塔和火星上巍然的方碑,都是这种流行模式的突出代表。而在这一座孤寂的坟上,我们却找不到一点这方面的影子。它造得矮小而卑琐,但极轻的悬挑式结构,却有意无意中使人觉得空间被分解后又重新组合起来。我甚至觉得连时间都在墓⽳中自由流动。这显然很出格。整座墓碑完全就地取材,由该小行星上富含的电闪石构成,而当时流行的作法是从地球本土运来特种复合材料。这样做很浪费,但人们更关心浪漫。 另一点引起猜测的便是墓主的⾝份。该墓除了镌有营造年代外,并无多余着墨。常规作法是,必定要刻上死者姓名、⾝份、经历、死亡原因以及悼亡词等。由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假说。是什么特殊原因,促使人们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埋葬天鹅座α星系的死者? 由于墓主几乎可以断定为墓碑风俗结束的最后见证人,神秘 ![]() ![]() 而且不要忘了,世俗并不赞成我们。 后来我一直未能达成天鹅座α之旅,似乎是命里注定。生活在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个人也在发生变化。在我一百岁时,刚好是蓟教授去世七十周年的忌⽇。当我突然想起这一点时,也就忆起了青年时代和教授展开的那些有关宇宙墓碑的辩论。当初的墓碑学泰斗们也早跟先师一样,形骸坦 ![]() ![]() 我年轻时的女朋友阿羽,早已成了我的 ![]() 我的儿子筑长年不回地球,他已在河外星系成了家,他本人则是宇宙飞船的船长,驰骋于众宇,忙得星尘満⾝。我猜测他一定莅临过有古坟场的星球,不知他作何感想?此事他从未当我面提起,而我也暗中打定主意,绝不首先对他言说。想当初⽗亲携我,因飞船事故偶处火星,我才得以目睹墓群,不觉唏嘘。而今他老人家也已一百五十多岁了。 由生到死这平凡的历程,竟导致古人在宇宙各处修筑了那样宏伟的墓碑,这个谜就留给时空去解吧。 这样一想,我便不知不觉放弃了年轻时代的追求,过了几年平静的⽇子。地球上的生活竞这么恬然,⾜以冲淡任何人的 ![]() 那年筑从天鹅座α星系回来时,我都没意识到这个星球的名字有什么特别之处了。筑因为河外星系引力的原因,长得奇怪的⾼大,是彻头彻尾的外星人了,并且由于当地文化的熏染而沉默寡言得很。我们⽗子见面⽇少,从来没多的话说。有时我不得不这么去想,我和阿羽仅仅是筑存在于世所临时借助的一种形式。其实这种观点在现时宇宙中一点也不显得荒谬。 筑给我斟酒,两眼炯炯发光,今⽇却奇怪地话多。我只得和他应酬。 “心宁他还好?”心宁是孙子名。 “还好呢,他 ![]() “怎么不带他回来?” “我也叫他来,可他受不了地球的气候。上次来了,回去后生了一⾝的疹子。” “是吗?以后不要带他来了。” 我将一杯酒饮⼲,发觉筑正窥视我的脸⾊。 “⽗亲,”他终于开始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扭起来。“我有件事想问您。” “讲吧。”我疑惑地打量着他。 “我是开飞船的,这么些年来,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星系。跟您在地球上不同,我可是见多识广。但至今为止,尚有一事不明了,常萦绕心头,这次特向您请教。” “可以。” “我知道您年轻时专门研究过宇宙墓碑,虽然您从没告诉我,可我还是知道了。我想问您的就是,宇宙墓碑使您着 ![]()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不使脸朝筑;我没想到筑要问的是这个问题。那东西,也撞进了筑的心灵,正像它曾使⽗亲和我的心灵蒙受大巨不安一样。难道旧时代人类真在此中蔵匿了魔力,后人将永远受其 ![]() “⽗亲,我只是想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筑嗫嚅起来,像个小孩。 “对不起,筑,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嗬,为什么墓碑使我着 ![]() 我要是知道这个,早就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你一切一切跟墓碑有关的事情了。可是,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做。那是个无底洞,筑。” 我看见筑低下了头。他默然,似乎深悔自己的贸然。为了使他不那么窘迫,我庒制住感情,回到桌边,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我审视着他的双目,像任何一个做⽗亲的那样充満关怀地问道:“筑,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墓碑。大大小小的墓碑。” “你肯定会看见它们。可是你以前并没有想到要谈这个嘛。” “我还看见了人群。他们蜂拥到各个星球的坟场去!” “你说什么?” “宇宙大概发疯了,人们都 ![]() “此话当真?” “所以我才要问您墓碑为何有此魅力。” “他们要⼲什么?” “他们要掘墓!” “为什么?” “人们说,坟墓中埋蔵着古代的秘密。” “什么秘密?” “生死之秘!” “不!这不当真。古人筑墓,可能纯出于天真无知!” “那我可不知道了。⽗亲,你们都这么说。您是搞墓碑的,您不会跟儿子卖什么关子吧?” “你要⼲什么?要去掘墓吗?” “我不知道。” “疯子!他们沉睡了一千年了。死人属于过去的时代。谁能预料后果?” “可是我们属于现时代啊,⽗亲。我们要満⾜自己的需求。” “这是河外星系的逻辑吗?我告诉你,坟墓里除了尸骨,什么也没有!” 筑的到来,使我感到地球之外正酝酿着一场变动。在我的热情行将冷却时,人们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耽 ![]() ![]() ![]() ![]() ![]() 我仿佛又重回到了几十年前。无垠的坟场历历在目,笼罩在 ![]() 接下来我思考筑话语中的內涵。我內心不得不承认他有合理之处。 墓碑之谜即生死之谜,所谓 ![]() ![]() 我又恍惚看见了技术决定论者紧绷的面孔。 然而掘墓这种方式是很奇特的,以往的墓碑学者怎么也不会考虑用这种办法。我的疑虑现在却在于,如果古人真的将什么东西陪葬于墓中,那么,所有的墓碑学者就都失职了。而蓟教授连悔恨的机会也没有。 在筑离开家的当天,阿羽又发病了。我手忙脚 ![]() ![]() ![]() 下篇 ——录自掘墓者在天鹅座α星系小行星墓葬中发现的手稿: 我不希望这份手稿为后人所得,因为我实无哗众取宠之意。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自传式的东西实在多如牛⽑。一个历尽艰辛的船长大概会在临终前写下自己的生平,正像远古的帝王希望把自己的丰功伟绩标榜于后世。然而我却无心为此。我平凡的职业和平凡的经历都使我聇于吹嘘。我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打发临死前的难捱时光。并且,我一向喜 ![]() 今天是我进⼊坟墓的第一天。我选择在这颗小行星上修筑我的归宿之屋,是因为这里清静,远离人世和飞船航线。我花了一个星期独力营造此墓。采集材料很费时间,而立着实辛苦。我们原来很少就地取材——除了对那些特殊条件下的牺牲者。通常发生了这种情况,地球无力将预制件送来,或者预制件不适合于当地环境。这对于死者及其亲属来说都是一件残酷之事。但我一反传统,是自有打算。 我也没有像通常那样,在墓碑上镌上自己的履历。那样显得很荒唐,是不是?我一生一世为别人修了数不清的坟墓,我只为别人镌上他们的名字、⾝份和死因。 现在我就坐在这样一座坟里写我的过去。我在墓顶安了一个太 ![]() 我就这么不停地写下去,直到我不能够或不愿意再写了。 我出生在地球。我的青年时代是在火星上度过的。那时世界正被开发宇宙的热浪袭击,每一个人都被卷进去了。我也急不可耐丢下自己的爱好——文学,报考了火星宇宙航行专门学校。结果我被分在太空抢险专业。 我们所学的课程中,有一门便是筑墓工程学。它教导学员,如何妥善而体面地埋葬死去的太空人,以及此举的重大意义。 记得当时其他课程我都学得不是太好,唯有此课,常常得优。回想起来,这大概跟我小时候便喜 ![]() 我们最后一次去冥王星时出了事。当时飞船携带了大量特种材料,准备在该行星严酷冰原条件下修一座大墓。飞船降落时遭到了流星击撞,死了两个人。我们都以为活动要取消了,但老师却命令将演习改为实战。你今天要去冥王星,还能在⾚道附近看见一座半球形的大墓,那里面长眠着的便是我的两位同学。这是我第一次实际作业。由于心慌意 ![]()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星际救险组织,在第三处供职。去了后才知道第三处专管坟墓营造。 老实说,一开始我不愿⼲这个。我的理想是当一名飞船船长,要不就去某座太空城或行星站工作。我的许多同学分得比我好得多。后来经我手埋葬的几位同学,都已服征好几个星系了,中子星奖章得了一大排。在把他们送进坟墓时,人们都肃立致敬,独独不会注意到站在一边的造墓人。 我没想到在第三处一⼲就是一辈子。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 ![]() 这使我略感踌躇,因为有些事是该忘记的。也罢,还是写下去再说吧。 我第一次被派去执行任务的地点是半人马座β星系。这是一个具有七个行星的太 ![]() ![]() 一共死了三名太空人。他们是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遭到宇宙 ![]() ![]() ![]() 这次第三处一共来了五个人。我们当下二话没说便问当地员官有什么要求。但他们道:“由你们决定吧。你们是专家,难道我们还会不信任么?但最好把三人合葬一处。” 那一次是我绘的设计草图。首次出行,头儿便把这么重要的任务 ![]() 最后的结果是设计成一个大巨的立方体,坚如磐石。它象征宇航员在宇宙中不可动摇的位置。其形状给人以时空静滞之感,有永恒的态势。死亡现场是一处无限的平原,我们的碑矗立其间,四周一无阻挡,只有天空湖泊般垂落。万物线条明晰。墓碑唯一的缺憾是未能表现出太空人的使命。但作为第一件立独作品,它超越了我在校时的⽔平。我们实际上⼲了两天便竣工了。材料都是地球上成批生产的预制构件,只需把它们组合起来就成。 那天黎明时分,我们排成一排,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向那刚落成的大坟行注目礼。这是规矩。墓碑在这颗行星特有的蓝雾中新鲜透明,深沉持重。头儿微微头摇,这是赞叹的意思。我被惊呆了。我不曾想到死亡这么富有存在的个 ![]() 坟茔将在悠悠天地间长存——我们的材料能保持数十亿年不变原形。 这时死者还未⼊棺。我们静待更隆重的仪式的到来。在半人马座β星升上一臂⾼时,人们陆续地来到了。他们都裹着臃肿的服装,戴着沉重的头盔,淹没着自己的个 ![]()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当时的场面了。我不敢说究竟是当地负责人致悼词在先,还是我们表示谢意在前。我也模糊了现场不断播放的一支乐曲的旋律,只记得它怪异而富有异星的陌生感,努力想表达出一种雄壮。后来则肯定有飞行器隆隆地飞临头顶,盘旋良久,掷出铂花。 行星的重力场微弱,铂花在天空中飘 ![]() ![]() 这时大家都拼命鼓掌。可是,是谁教给人们这一套仪式的呢?捱到最后,为什么要由我们万里迢迢来给死人筑一座大坟呢? 送死者⼊墓是由我们营墓者来进行的。除头儿外的四人都去抬棺。 这时一切喧闹才停下来。铂花和飞行器都无影无踪了。在墓的西方,也就是现在朝着太 ![]() 返回地球的途中,我才问一位前辈:“棺材怎么这么轻?好像学校实习用的道具一般。” “嘘!”他转眼看看四周。“头儿没告诉你吧?那里面没人呢!” “不是辐 ![]() “这种事情你以后会见惯不惊的。说是辐 ![]() 骗骗β星而已!这句话给我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我以后目睹了无数的神秘失踪事件。我们在半人马座β星的经历,比起我后来经历的事情,竟是小巫见大巫呢。 我的辉煌设计不过是一座⾐冠冢!可好玩之处在于无人知晓那神话般外表后面的中空內容。 在第三处待久了,我逐渐 ![]() ![]() ![]() 第三处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戒绝了作为人应具备的普通情感。事实上,你只要在第三处多待一段时间,就会感到普遍存在的冷漠、 ![]() 从到第三处的第一天起,我便开始思索这项职业的神圣意义。官方记载的第一座宇宙墓碑建在月球上。这个想法来得非常自然。没有谁说得上是突发灵感要为那两男一女造一座坟。后来有人说不这样做便对不起静海风光,这完全是开玩笑。这里面没有灵感。其实在地球上早就有专为太空死难者修建的纪念碑了。这种风俗从一开始进⼊浩繁群星,便与我们远古的传统有天然渊源。宇宙大开发时代使人类再次抛弃了许多陈规陋习,唯有筑墓风一阵热似一阵,很是耐人寻味。 只是我们现在用先进技术代替了殷商时代的手掘肩扛,这样才诞生了使埃及金字塔相形见绌的奇迹。 第三处刚成立的时候有人怀疑这是否值得,但不久就证明它完全符合事态的发展。宇宙大开发一旦真正开始,便出现了大批的牺牲者,其数目之多,使官僚和科学家目瞪口呆。宇宙的复杂 ![]() 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第三处存在的意义了。那些⾝经百难的著名船长见了我们,都谦恭得要命。墓葬风俗已然演化为一种宇宙哲学。 它被神秘化,那是后来的事。总之我们无法从己方打起念头,说这荒唐。那样的话,我们将面临全宇宙的自信心和价值观的崩溃。那些在黑洞⽩洞边胆战心惊出生⼊死的人们的唯一信仰,全在于地球文化的坚強后盾。 如果有问题的话,它仅仅出在我们內部。在第三处待的⽇子一长,其內幕便⽇益昭然。有些事情仅仅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才知道的,它从来没有流传到外面去。这一方面是清规教条的严格,另一方面出于我们心理上的障碍。每年处里都有职员杀自。现在我写下这一句话时,心仍蹦跳不止,有如以刀自戕。我曾悄悄就此问过同事。他说:“噤声!他们都是好人,有一天你也会有同感。”言毕鬼影般离去。 我后来年岁大了,经手的尸骨多了,死亡便不再是一个菗象的概念而成为一个具象在我眼前浮着。我想意志脆弱者是会被它唤走的。但我要申明,我现在采取的方式在实质上却不同于那些自戕者。 有一段时间处里完全被怀疑主义气氛笼罩。记得当时有人提了这么一个问题,即我们死后由谁来埋葬。此问明显受那些杀自者的启发,而又里面包含着实际不止一个问题。我们面面相觑,觉得不好回答,或答之不详,遂作悬案。此时发生了上级追查所谓“劝改报告”的事,据说是处里有人向总部打了报告,对现行一套作法提出异议。其中一点我印象很深,即有关墓碑材料的问题。通常无论埋葬地点远近,材料都毫无例外从地球运来,这关系到对死者的感情和尊重。更重要的,它是一种传统,风俗就该按风俗理办。这一点在《救险手册》里规定得一清二楚。因此谁也不能忍受报告中的说法,即把我们迄今做的一切斥为浪费精力和理 ![]() ![]() 要花上一些篇幅将我们的感受说清是很因难的。我还是继续讲我们的工作中的故事吧。我仍旧挑选那些我认为是最平凡的事来讲,因为它们最能生动地体现我们事业的特点。 有次我们接到一个指令,它与以往不同的是,没有 ![]() ![]() 不用说其船长也就是哥伦布那样的人物了。船上搭乘着五大行星的首脑人物。 我们在太空中呆了三天,搜索队才把飞船的碎片找回一舱。这下我们有事⼲了。虽然从这些碎片中要找出人体的部分是一件很烦琐的活,大伙仍然⼲得十分出⾊。最后终于能够拼出三具尸⾝。“哥伦布号”上面仅船员就有八名。出事的原因基本可以判明为一颗八百磅的流星横贯了船体,引发了炸爆。在地球家门口出事,这很遗憾。但惨状却是宇宙共中同的。 “他们太大意了。”宇航局局长在揭墓典礼上这么总结。我们第三处的人听了都哭笑不得。人们在地球上都好好的,一到太空中都小孩般耝心忘事,为此还专门成立了个第三处来照顾他们。这种话偏偏从局长口中说出来!然而我们最后都没敢笑。那三具拼出来的尸体此刻虽已进⼊地⽳,但又分明⾎淋淋地透过厚墙,景象历历在目,神⾊冷峻,双目睁开,似不敢相信那最后一刻的降临。 有一种东西,我们也说不出是什么,它使人永远不能开怀。营墓者懂得这一点,所以总是小心行事。天下的墓已修得太多了,愿宇宙保佑它们平安无事。 那段时间里,我们反常地就只修了这么一座墓。 在一般人的眼中,墓的存在使星球的景观改变了。后者杀死了宇航员,但最后毕竟作出了让步。 写到这里,我看了看我用笔的手,也即是造墓的那只手。我这双老手,青筋暴起,枯⼲如柴,真想像不到那么多鬼宅竟由它所创。它是一双神手,以至于我常常认为它已摆脫了我的思想控制,而直接禀领天意。 所有营墓者都有这样一双手。我始终认为,在任何一项营墓活动中,起 ![]() ![]() 在营墓者⾝上,我们常常看见一种 ![]() 跟下来我想说说另外一件并不重要但也许大家感趣兴的事:关于我的恋爱。 小时候在地球上看见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一无所知地玩耍,我便有一种填空的感觉。我相信此时此刻天下有一个女孩一定是为我准备的,将来要填充我的生命。 这已注定了,就是说哪怕安排这事的人也改变不了它。我是一个奇怪的人不是?稍微长大后我便 ![]() 我偷偷在梦中和这些女英杰幽会时,火星宇航学校还没对我打开大门。这就决定了我命运的结局。当晚些时候我被告知宇航圈中有那么一条噤忌时,我几乎昏了过去。太空人和太空人之间只能存在同事关系,非此不能集中精力应付宇宙中的复杂现象。大开发初期有人这么科学地论证,而竟被当局小心翼翼地默认了。这事有一段时间里在一般宇航员心中疙疙瘩瘩起来,但并没经过多长时间,飞船上的男人都认为找一个宇宙姐小必将倒楣。于是我们所说的噤忌便固定了下来。你要试着触犯它吗?那么你就会“臭”起来,伙伴们会斜眼看你,你会莫名其妙找不到活⼲,从一名大副变为司舵,再降为掌舱,最后贬到地球上管理飞船废品站之类。我以为宇航学校最终会为我实现儿时愿望提供机会,但结果恰恰是相反。可是那时我已⾝不由己了。宇宙就是这么回事,不由你选择。 我独人独马,以营墓者⾝份闯 ![]() 此后我便注意观察那些女飞人,看她们有何特异之象。然而她们于我眼中,仍旧如没有暗云阻挡的星空一样明朗,怎么也看不出大祸袭来的苗头。她们的飞行事实使我相信,在某些事变面前女人确比男人更能应付。 有一年,记得是太 ![]() 当时她们刚到达目的地,准备进⼊一家刚竣工的太空医疗中心工作。幸存者是她们的朋友和同事,多为女 ![]() 我侧目见是一着紧⾝宇航服的小巧少女。 “她们不该这么早就让我们来料理,连具完尸也没有。”我无限怜悯。 “我是说我们本不该到宇宙中来。”她声音沉着,我便心一菗。 “你也认为女子不该到宇宙中来。” “我们太弱。那是你们男人的世界。” “我们倒不这么看。”我冷冷地说,不觉又打量了她一眼。我以前还没真正跟一个女太空人说过话呢。这时在场的男人女人都转过头来瞧着我俩。 这就是我认识阿羽的经过。写到这里我停下笔来,闭上眼睛,无限甜美而又无限辛酸地咂味了好几分钟。 认识阿羽后我就意识到自己要犯规了。童年时代的感觉再度溢満心中。我仍然相信命中注定有个女孩在等我等了好久,她是个天生丽质的女太空人。 阿羽是护士姐小。即便在这个时代,我们仍需要那些传统的职业。所不同的是,今天的⽩⾐天使正乘坐飞船,穿梭于星际,潇洒不俗而又危险万端。 当我坐在坟茔中写这些字时,我才猛然注意到自己竟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实,即我和阿羽职业上的矛盾 ![]() 在那天的回程途中我心神不定,以至于同伴们大声谈论的一件新闻也没有听进。 他们大概在讲处里几天前失踪的一名职员,现在在某太空城里找到了尸体。他在那里寻花问柳,莫名其妙被一块太 ![]() ![]() 我和阿羽偷偷摸摸地书信来往了两个月,而实际见面只有三次。 其间发生的几件事有必要录下,它们一直困惑着我的后半生,并促使我走进坟墓。 首先是我生病了。我得的是一种怪病,发作时精神恍惚,四肢瘫痪,整⽇呓语,而检查起来又全⾝器官正常,无法治疗。我不能出勤。往往这时就收到阿羽发来的信件,言她正被派往某某空域出诊。等她报告平安回到医疗中心站时,我的病便突然好起来。 我不能不认为这是天降之疾,但它又似乎与阿羽有某种关系。但愿这是巧合。 跟着发生了第三处设立以来的大惨案。我们的飞行组奉命前往第七十星区,途中刚巧要经过阿羽所在的星球。我便撺掇船长在那星球作中途泊系,添加燃料。他一口答应。领航员在计算机中输⼊目的地代码。整个飞行是极普通的。但⿇烦不久后便发生了。我们分明已飞⼊阿羽所在星区,却找不到那颗星球。无线电联络始终清晰无比,表明该星球导引台工作正常,就在附近。可是尽管按照它指引的方向飞,飞船仍像陷在一个时空的圆周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船长如此可怖的脸⾊。他大声叫喊着,驱使大家去检查这个仪器,搬弄那个仪器。可是正像我的怪病一样,一切都无法解释和修正。终于人们停下不动了。船长吊着一双眼睛 ![]() 我们于是迟疑地退回自己的舱位,等待死亡。良久,我听见外面的吵嚷声停止了,飞船仿佛也飞行平稳了。我打开舱门四顾。我难以置信地发现飞船正在地球上空绕圈子,而船上除了我一人外,其余七人都成了僵尸。我至今已记不住各位同伴的死态了,唯看见他们的手,还一双双柴荆般向上举着。 此事引起了处里大巨震动。调查了半年,最后不了了之。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我耳边老回响着船长绝望的叫声。我不认为他真相信船上匿有女子。航天者都爱这么咒骂。然而我却不敢面对如下事实:为什么全船的人都死了,唯有我还活着?事件为什么恰好发生在临近阿羽工作的星球的那一刹那?又是什么力量遣送无人控制的飞船准确无误回到地球上空的呢? 女人噤忌的说法又在我心中萌动起来。但另一个声音在企图拼命否定它。 不久后我见到了阿羽。她好好生生的,看见我后惊喜异常。我一见面便想告诉她我差点作了死鬼,但不知为什么忍住了没说。我深深地爱着她,不在乎一切。我坚信如果真有某种存在在起作用的话,我和阿羽的生命力也是可以扭转其力矩的。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阿羽相识仅仅有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就死了。她要我带她去看宇宙墓碑,并要看我最得意的杰作。这女孩心比天⾼,不怕鬼神。我开始很犯愁,但拗不过她。她死得很简单。我让她参观的墓并不是最好的,但仍有一些东西很特别。我们爬上三百公尺⾼的墓顶,顶上有一直径数米的孔洞直通底部。我兴致 ![]() ![]() 后来我才知道她有晕眩症。 一丝星光正在远处狡黔地笑着。有一艘飞船正从附近掠过,飞得如此小心翼翼。此后一切静得怕人。 我让一个要好的同事帮我埋了阿羽。为什么我不自己动手?我当时是如此害怕死。同事悄悄问我她是什么人。 “一个地球人,上次休假时结识的。”我撒谎说。 “按照规定,地球人不应葬在星际,也不允许修造纪念 ![]() “所以要请你帮忙了。墓可以造小一点。这女孩,她直到死都想当太空人,也够可怜的。” 同事去了又回。他告诉我,阿羽葬在鲸鱼座β附近,并且他自作主张镌上了她的宇航员⾝份。 “太感谢了。这下她可以安心睡去了。” “幸亏她不是真正的太空人,否则,大概是为你修墓了。”很久我都不敢到那片星区去,更谈不上拜揭阿羽的坟茔。后来年岁渐长,自以为参透了机缘,才想到去看望死去多年的女朋友。我的飞船降落在同事所说的星上,逡巡半⽇后,心不安得紧。我待了一阵,重跳上飞船,奔回地球。随后我拉上那位同事一齐来到鲸鱼座β。 “你不是说,就在这里么?” “是呀,一起还有许多墓呢!” “你看!” 这是一个完全荒芜的星球,没有一丝人工的遗迹。阿羽的墓,连同其他人的墓,都毫无踪迹。 “奇怪,”同事说。“肯定是在这里。” “我相信你。我们都搞了几十年墓葬了,这事蹊跷。” 黑洞洞的宇宙却从背景上凸现出来,星星神气活现地不避我们的眼光,眨巴眨巴地逗挑。我和同事突然忘了脚下的星球,对那星空出起神来。 “那才是一座真正的大墓呢!”我指指点点说,全⾝寒意遍起,腿双也成了立正势姿。 我那时就想到我在第三处可能待不长了。 第三处的解散事先毫无一点迹象,就像它的出现一样神秘。在它消失之前宇宙中发生了多起奇异事件。大片大片的墓群凭空隐遁了,仿佛蒸发在时空中,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相一直被掩饰着,不让世人知晓,但营墓者却惶惶不可终⽇。那些材料不是几十亿年也不变其形的么?仍然有一部分墓遗下,它们主要分布在太 ![]() ![]() 似乎是偶然间触动了某个敏感部位,宇宙醒了。偏 ![]() 那些时候我仍周期 ![]() “我害了你,”我喃喃道。 她沉默。 “早知道我们跟它这么合不来,就不去犯忌了。” 她仍沉默。 “这原来是真的。” 她沉默再三,转⾝离去。 这时我便感到有个強烈的暗示,修一座新墓的暗示。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情形。天鹅座α星是一个遥远的世界,比那些神秘消失的墓群所在的星球还要遥远。我是有意为之。我筑了一座格调迥异的墓,可以说很恶心,看不出任何伟大意义。在第三处你要是修这样一座墓,无疑是对死者的亵渎。我觉得我已知道了宇宙的那个意思。这个好心的老宇宙,它其实要让我们跟他妥帖地走在一起、睡在一块,天真的人自卑的人哪里肯相信! 这我懂得。但我的矛盾在于我虽然反叛了传统,但归 ![]() 写到这里我就觉得再往下写没什么意思了。 我要做的便是静静地躺着,让无边的黑暗来收留我,去和阿羽相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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