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齐邦媛）,第4节浅蓝的航空信-阿珂小说网

书号:43646 时间:2017/11/9 字数: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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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南开学长带领，我在一年级下学期参加了珞珈团契。

　　由重庆去乐山的江轮停在宜宾的那‮夜一‬，我们在冯家碌家遇见了基督教传教会內地会陈牧师的儿子陈仁宽。他在武大读法律系四年级，第二天与我们同船去乐山。他不漂亮，也不太⾼大，但是有一种青年人⾝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在众人之中十分

‮子套‬众。大约有人告诉他，我从上船哭到宜宾。他就以传教者的态度坐到我旁边对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说他去重庆念南开的时候多么想念宜宾的家。我将随⾝提包中的《圣经》给他看，不知他那时说了什么话，使我又眩然

泪地告诉他，我不仅十份想家，也十分掂念送我《圣经》的人，他正⽇夜在空中逐敌作战…。世界上大约确有一些缘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于倾诉心中最深的感觉。

　　学校开学之后，他介绍我给珞珈团契的顾问，武大理学院长桂质廷先生。带我参加了团契，使我经常获得温暖的照顾。在校四年之间，我在每年例行的庆祝圣诞演出“耶稣诞生”哑剧中。被指定演玛利亚。契友说我瘦瘦⾼⾼，有一种忧郁的神情，所以适合此角。

　　陈仁宽在毕业之前一年，除了在团契聚会之外，从末到女生宿舍找我，始终维持一种保护者的兄长态度，毕业后立即去欧洲留学，常写长信给我。信中鼓励我成

地融⼊真正的大‮生学‬活，常说些读书、思考之事，欧洲和‮国中‬一样在翻天覆地的

战‮裂分‬之中，他也有深于年龄的观照。多年后他回到共

‮国中‬。全断了音讯，大约十年前校友通讯《珞珈》有杨静远的文章。说一九八0年间与已改名为公绰的陈仁宽小聚，他在对外翻译公司和外

学院工作，想来应是顺遂吧。

　　那一年间，我內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与南开同学的通信上，从不同的学校写来不同的活法。共同之点当然是怀念沙坪坝。

　　在我踏进女生宿舍，向门房老姚报到的时候，他看了我的名字，从左边一个柜格取出一封信给我，说“人还没来，信就先到。”然后看了我两眼，好似作了特殊登记。信封上的字迹是张大飞的，寄信地址是云南蒙自一个军邮的号码。同样浅蓝的航空信篓，多了一种新的，浓密又庒抑的牵挂，不言相思，却尽是精思。他掂念我的长江航程，掂念我离家后的生活“你作了大‮生学‬是什么样子呢？寄上我移防后的新通讯处，等你到了乐山来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据我多年的了解，他所说的“落地”就是作战平安归来的意思。

　　他的信几乎全是在备战室里写的，在褥热嘲

的云南边睡之处，面对着抢工修复的飞虎队跑道，一个⾝经百战的二十五岁青年，用一贯写家书的心情，安慰着一个十九岁的想家女孩，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烽火连天的‮国中‬，能读大学，是光明前途的开始。

　　每个星期一下午由文庙回来，老姚都笑昑昑地给我一封寄自云南的信，浅蓝的纸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励。也寄来一些照片，全副武装和漆着鲨鱼嘴的战斗机的合照:三个精神奕奕充満自信的漂亮人物，起飞前在机舱里的照片。很难令人联想“生命是死亡

边的笑”飞虎队在那些年是传奇

的英雄，陈纳德说“昆明的‮国中‬人，怎么会从P-40‮机飞‬头上的鲨鱼徽得出飞虎这个名字的，我永远也闹不清。”‮国美‬参战后，飞虎正式改编为中美空军混合大队。

　　他收到我那些苍⽩贫乏的信，大约也无话可说，和我一样共同怀念起南开中学的诗词课了。每次升空作战，风从耳边吹过，云在四围翻腾，全神凝聚，处处是敌机的声息，心中别无他想。但是，一切拚过，落地回来，一切的牵挂也立刻回来。营地有三天前的旧报，战争陷⼊苦战阶段，川西离‮场战‬远，什么消息都没有。他说“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

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连续两周末接航信。⽩天拥挤的小小方庭，月亮照进来的夜晚，可供忧思徘徊，困在山⽔边城，与世界隔绝，只剩下遐思噩梦。终于收到他由昆明来信，说受了点伤，快好了，下周就回队上去。从此我写信再也不写自己太平岁月的烦恼。也不敢写自己担忧，尽量找些有趣的事说，如逻辑课的⽩马非马之辩。如经济学各派理论的冲突，乐山土话把一切单位皆用“块”一块星期，一块房子，一块笔记本…，男生第八宿舍是两年前大轰炸后罹患昏睡症死亡的‮生学‬公墓等等。最大的浪漫是告诉他。我去找了叮咚街⽔滴落地发出叮咚声音的树洞…。无知如我，终于开始陈然警觉，正因为我已成年，不论他钟情多深，他那⾎淋淋的现实，是我所触摸不到的。

　　他回到队上，信上邮戳又是蒙自、个旧、云南驿、腾冲…。我在地图上追踪，从战报上看到，飞虎队正全力协助滇缅公路的保卫战，保持盟军对⽇战争补给的生命线。

　　伤愈之后，他对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离的认识。他的信中亦不再说感情的话。只说你已经二十岁了，所有学习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

的判断。

　　刚进大学的我，自己的角⾊都扮演不好，除了想家念旧，私对偏远隔绝的抱怨，一切都没有想清楚的时候，一年就要过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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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南开学长带领，我在一年级下学期参加了珞珈团契。　　由重庆去乐山的江轮停在宜宾的那‮夜一‬，我们在冯家碌家遇见了基督教传教会內地会陈牧师的儿子陈仁宽。他在武大读法律系四年级，第二天与我们同船去乐山。他不漂亮，也不太⾼大，但是有一种青年人⾝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在众人之中十分‮子套‬众。大约有人告诉他，我从上船哭到宜宾。他就以传教者的态度坐到我旁边对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说他去重庆念南开的时候多么想念宜宾的家。我将随⾝提包中的《圣经》给他看，不知他那时说了什么话，使我又眩然泪地告诉他，我不仅十份想家，也十分掂念送我《圣经》的人，他正⽇夜在空中逐敌作战…。世界上大约确有一些缘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于倾诉心中最深的感觉。　　学校开学之后，他介绍我给珞珈团契的顾问，武大理学院长桂质廷先生。带我参加了团契，使我经常获得温暖的照顾。在校四年之间，我在每年例行的庆祝圣诞演出“耶稣诞生”哑剧中。被指定演玛利亚。契友说我瘦瘦⾼⾼，有一种忧郁的神情，所以适合此角。　　陈仁宽在毕业之前一年，除了在团契聚会之外，从末到女生宿舍找我，始终维持一种保护者的兄长态度，毕业后立即去欧洲留学，常写长信给我。信中鼓励我成地融⼊真正的大‮生学‬活，常说些读书、思考之事，欧洲和‮国中‬一样在翻天覆地的战‮裂分‬之中，他也有深于年龄的观照。多年后他回到共‮国中‬。全断了音讯，大约十年前校友通讯《珞珈》有杨静远的文章。说一九八0年间与已改名为公绰的陈仁宽小聚，他在对外翻译公司和外学院工作，想来应是顺遂吧。　　那一年间，我內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与南开同学的通信上，从不同的学校写来不同的活法。共同之点当然是怀念沙坪坝。　　在我踏进女生宿舍，向门房老姚报到的时候，他看了我的名字，从左边一个柜格取出一封信给我，说“人还没来，信就先到。”然后看了我两眼，好似作了特殊登记。信封上的字迹是张大飞的，寄信地址是云南蒙自一个军邮的号码。同样浅蓝的航空信篓，多了一种新的，浓密又庒抑的牵挂，不言相思，却尽是精思。他掂念我的长江航程，掂念我离家后的生活“你作了大‮生学‬是什么样子呢？寄上我移防后的新通讯处，等你到了乐山来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据我多年的了解，他所说的“落地”就是作战平安归来的意思。　　他的信几乎全是在备战室里写的，在褥热嘲的云南边睡之处，面对着抢工修复的飞虎队跑道，一个⾝经百战的二十五岁青年，用一贯写家书的心情，安慰着一个十九岁的想家女孩，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烽火连天的‮国中‬，能读大学，是光明前途的开始。　　每个星期一下午由文庙回来，老姚都笑昑昑地给我一封寄自云南的信，浅蓝的纸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励。也寄来一些照片，全副武装和漆着鲨鱼嘴的战斗机的合照:三个精神奕奕充満自信的漂亮人物，起飞前在机舱里的照片。很难令人联想“生命是死亡边的笑”飞虎队在那些年是传奇的英雄，陈纳德说“昆明的‮国中‬人，怎么会从P-40‮机飞‬头上的鲨鱼徽得出飞虎这个名字的，我永远也闹不清。”‮国美‬参战后，飞虎正式改编为中美空军混合大队。　　他收到我那些苍⽩贫乏的信，大约也无话可说，和我一样共同怀念起南开中学的诗词课了。每次升空作战，风从耳边吹过，云在四围翻腾，全神凝聚，处处是敌机的声息，心中别无他想。但是，一切拚过，落地回来，一切的牵挂也立刻回来。营地有三天前的旧报，战争陷⼊苦战阶段，川西离‮场战‬远，什么消息都没有。他说“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连续两周末接航信。⽩天拥挤的小小方庭，月亮照进来的夜晚，可供忧思徘徊，困在山⽔边城，与世界隔绝，只剩下遐思噩梦。终于收到他由昆明来信，说受了点伤，快好了，下周就回队上去。从此我写信再也不写自己太平岁月的烦恼。也不敢写自己担忧，尽量找些有趣的事说，如逻辑课的⽩马非马之辩。如经济学各派理论的冲突，乐山土话把一切单位皆用“块”一块星期，一块房子，一块笔记本…，男生第八宿舍是两年前大轰炸后罹患昏睡症死亡的‮生学‬公墓等等。最大的浪漫是告诉他。我去找了叮咚街⽔滴落地发出叮咚声音的树洞…。无知如我，终于开始陈然警觉，正因为我已成年，不论他钟情多深，他那⾎淋淋的现实，是我所触摸不到的。　　他回到队上，信上邮戳又是蒙自、个旧、云南驿、腾冲…。我在地图上追踪，从战报上看到，飞虎队正全力协助滇缅公路的保卫战，保持盟军对⽇战争补给的生命线。　　伤愈之后，他对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离的认识。他的信中亦不再说感情的话。只说你已经二十岁了，所有学习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的判断。　　刚进大学的我，自己的角⾊都扮演不好，除了想家念旧，私对偏远隔绝的抱怨，一切都没有想清楚的时候，一年就要过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