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苦旅是余秋雨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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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文化苦旅 作者:余秋雨 | 书号:43253 时间:2017/11/4 字数:91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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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回事,天一阁对于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阻隔。照理,我是读书人,它是蔵书楼,我是宁波人,它在宁波城,早该频频往访的了,然而却一直不得其门而⼊。1976年舂到宁波养病,住在我早年的老师盛锺健先生家,盛先生一直有心设法把我弄到天一间里去看一段时间书,但按当时的情景,手续颇烦人,我也没有读书的心绪,只得作罢。后来情况好了,宁波市文化艺术界的朋友们总要定期邀我去讲点课,但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始终没有去过天一阁。 是啊,现在大批到宁波作几⽇游的普通海上市民回来后都在大谈天一阁,而我这个经常钻研天一阁蔵本重印书籍、对天一阁的变迁历史相当 ![]() 但是。就在这天晚上,台风袭来,暴雨如注,整个城市都在柔弱地颤抖。第二天上午如约来到天一阁时,只见大门內的前后天井、整个院子全是一片汪洋。打落的树叶在⽔面上翻卷,重重砖墙间透出 ![]() ![]() 看门的老人没想到文化局长会在这样的天气陪着客人前来,慌忙从清洁工人那里借来半⾼统雨鞋要我们穿上,还递来两把雨伞。但是,院子里积⽔太深,纔下脚,鞋统已经进⽔,唯一的办法是⼲脆脫掉鞋子,挽起 ![]() 天一阁之所以叫天一阁,是创办人取《易经》中“天一生⽔”之义,想借⽔防火,来免去历来蔵书者最大的懮患火灾。今天初次相见,上天分明将“天一生⽔”的奥义活生生地演绎给了我看,同时又 ![]() 不错,它只是一个蔵书楼,但它实际上已成为一种极端艰难、又极端悲 ![]() 华中民族作为世界上最早进⼊文明的人种之一,让人惊叹地创造了独特而美丽的象形文字,创造了简帛,然后又顺理成章地创造了纸和印刷术。这一切,本该迅速地催发出一个书籍的海洋,把壮阔的华夏文明播扬翻腾。但是,野蛮的战火几乎不间断地在烧焚着脆薄的纸页,无边的愚昧更是在时时呑食着易碎的智慧。一个为写书、印书创造好了一切条件的民族竟不能堂而皇之地拥有和保存很多书,书籍在这块土地上始终是一种珍罕而又陌生的怪物,于是,这个民族的精神天地长期处于散 ![]() 只要是智者,就会为这个民族产生一种对书的企盼。他们懂得,只有书籍,纔能让这么悠远的历史连成缆索,纔能让这么庞大的人种产生凝聚,纔能让这么广阔的土地长存文明的火种。很有一些文人学士终年辛劳地以抄书、蔵书为业,但清苦的读书人到底能蔵多少书,而这些书又何以保证历几代而不流散呢?“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功名资财、良田巍楼尚且如此,更逞论区区几箱书?宮廷当然有不少书,但在清代之前,大多构不成整体文化意义上的蔵书规格,又每每毁于改朝换代之际,是不能够去指望的。鉴于这种种情况,历史只能把蔵书的事业托付给一些非常特殊的人物了。这种人必得长期为官,有⾜够的资财可以搜集书籍;这种人为官又最好各地迁移,使他们有可能搜集到散落四处的版本;这种人必须有极⾼的文化素养,对各种书籍的价值有迅捷的敏感;这种人必须有清晰的管理头脑,从建蔵书楼到设计书橱都有精明的考虑,从借阅规则到防火措施都有周密的安排;这种人还必须有超越时间的深⼊谋划,对如何使自己的后代把蔵书保存下去有预先的构想。当这些苛刻的条件全都集于一⾝时,他纔有可能成为古代国中的一名蔵书家。 这样的蔵书家委实也是出过一些的,但没过几代,他们的事业都相继萎谢。他们的名字可以写出长长一串,但他们的蔵书却早已流散得一本不剩了。那么,这些名字也就组合成了一种没有成果的努力,一种似乎实现过而最终还是未能实现的悲剧 ![]() 能不能再出一个人呢,哪怕仅仅是一个,他可以把上述种种苛刻的条件提升得更加苛刻,他可以把管理、保存、继承诸项关节琢磨到极端,让偌大的国中留下一座蔵书楼,一座,只是一座!上天,可怜可怜国中和国中文化吧。 这个人终于有了,他便是天一阁的创建人范钦。 清代⼲嘉时期的学者阮元说:“范氏天一阁,自明至今数百年,海內蔵书家,唯此岿然独存。” 这就是说,自明至清数百年广阔的国中文化界所留下的一部分书籍文明,终于找到了一所可以稍加归拢的房子。 明以前的漫长历史,不去说它了,明以后没有被归拢的书籍,也不去说它了,我们只向这座房子叩头致谢吧,感谢它为我们民族断残零落的精神史,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栖脚处。 范钦是明代嘉靖年间人,自27岁考中进士后开始在国全各地做官,到的地方很多,北至陕西、河南,南至两广、云南,东至福建、江西,都有他的宦迹。最后做到兵部右侍郞,官职不算小了。这就为他的蔵书提供了充裕的财力基础巴搜罗空间。在文化数据十分散 ![]() 一天公务,也许是审理了一宗大案,也许是弹劾了一名贪官,也许是调停了几处官场恩怨,也许是理顺了几项财政关系,衙堂威仪,朝野声誉,不一而⾜。然而他知道,这一切的重量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傍晚时分差役递上的那个薄薄的蓝布包袱,那里边几册按他的意思搜集来的旧书,又要汇⼊行箧。他那小心翼翼翻动书页的声音,比开道的鸣锣和吆喝都要响亮。 范钦的选择,碰撞到了我近年来特别关心的一个命题:基于健全人格的文化良知,或者倒过来说,基于文化良知的健全人格。没有这种东西,他就不可能如此矢志不移,轻常人之所重,重常人之所轻。他曾毫不客气地顶撞过当时在朝廷权势极盛的皇亲郭勋,因而遭到延杖之罚,并下过监狱。后来在仕途上仍然耿直不阿,公然冒犯权奷严氏家族,严世藩想加害于他,而其⽗严嵩却说:『范钦是连郭勋都敢顶撞的人,你参了他的官,反而会让他更出名。”结果严氏家族竟奈何范钦不得。我们从这些事情可以看到,一个成功的蔵书家在人格上至少是一个強健的人。 这一点我们不妨把范钦和他⾝边的其它蔵书家作个比较。与范钦很要好的书法大师丰坊也是一个蔵书家,他的字毫无疑问要比范钦写得好,一代书家董其昌曾非常钦佩地把他与文征明并列,说他们两人是“墨池董狐”可见在整个国中古代书法史上,他也是一个耀眼的星座。他在其它不少方面的学问也超过范钦,例如他的专著《五经世学》,就未必是范钦写得出来的。但是,作为一个地道的学者艺术学,他太 ![]() ![]() ![]() 另一位可以与范钦构成对比的蔵书家正是他的侄子范大澈。范大澈从小受叔⽗影响,不少方面很像范钦,例如他为官很有能力,多次出使国外,而內心又对书籍有一种強烈的癖好;他学问不错,对书籍也有文化价值上的裁断力,因此曾被他搜集到一些重要珍本。他蔵书,既有叔⽗的正面感染,也有叔⽗的反面刺 ![]() ![]() ![]() 实际上,这也就是范钦⾝上所支橕着的一种超越意气、超越嗜好、超越纔情,因此也超越时间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在很长时间內的表现常常让人感到过于冷漠、严峻,甚至不近人情,但天一阁就是靠着它延续至今的。 蔵书家遇到的真正⿇烦大多是在⾝后,因此,范钦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把自己的意志力变成一种不可动摇的家族遗传。不妨说,天一间真正堪称悲壮的历史,开始于范钦死后。我不知道保住这座楼的使命对范氏家族来说算是一种荣幸,还是一场延绵数百年的苦役。 鳖到80⾼龄的范钦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他把大儿子和二媳妇(二儿子已亡故)叫到跟前,安排遗产继承事项。老人在弥留之际还给后代出了一个难题,他把遗产分成两份,一份是万两⽩银,一份是一楼蔵书,让两房挑选。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遗产分割法。万两⽩银立即可以享用,而一楼蔵书则除了沉重的负担没有任何享用的可能,因为范钦本⾝一辈子的举止早已告示后代,蔵书绝对不能有一本变卖,而要保存好这些蔵书每年又要支付一大笔费用。为什么他不把保存蔵书的责任和万两⽩银都一分为二让两房一起来领受呢?为什么他要把权利和义务分割得如此彻底要后代选择呢? 我坚信这种遗产分割法老人已经反复考虑了几十年。实际上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出的难题:要么后代中有人义无返顾、别无他求地承担艰苦的蔵书事业,要么只能让这一切都随自己的生命烟消云散!他故意让遗嘱变得不近情理,让立志继承蔵书的一房完全无利可图。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只要有一丝掺假,再隔几代,假的成分会成倍地扩大,他也会重蹈其它蔵书家的覆辙。他没有丝毫意思想讥刺或鄙薄要继承万两⽩银的那一房,诚实地承认自己没有承接这项历史 ![]() 大儿子范大冲立即开口,他愿意继承蔵书楼,并决定拨出自己的部分良田,以田租充当蔵书楼的保养费用。 就这样,一场没完没了的接力赛开始了。多少年后,范大冲也会有遗嘱,范大冲的儿子又会有遗嘱…,后一代的遗嘱比前一代还要严格。蔵书的原始动机越来越远,而家族的繁衍却越来越大,怎么能使后代众多支脉的范氏世谱中每一家每一房都严格地恪守先祖范钦的规范呢?这实在是一个值得我们一再品味的艰难课题。在当时,一切有历史跨度的文化事业只能 ![]() 绑代子孙免不了会产生一种好奇,楼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到底有哪些书,能不能借来看看?亲戚朋友更会频频相问,作为你们家族世代供奉的这个秘府,能不能让我们看上一眼呢? 范钦和他的继承者们早就预料到这种可能,而且预料蔵书楼就会因这种点滴可能而崩坍,因而已经预防在先。他们给家族制定了一个严格的处罚规则,处罚內容是当时视为最大屈辱的不予参加祭祖大典,因为这种处罚意味着在家族⾎统关系上亮出了『⻩牌”比杖责鞭笞之类还要严重。处罚规则标明:子孙无故开门⼊阁者,罚不与祭3次;私领亲友⼊阁及擅开书橱者,罚不与祭1年;擅将蔵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罚不与祭3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惩外,永行摈逐,不得与祭。 在此,必须讲到那个我每次想起都很难过的事件了。嘉庆年间,宁波知府丘铁卿的內侄女钱绣芸是一个酷爱诗书的姑娘,一心想要登天一阁读点书,竟要知府作媒嫁给了范家。现代社会学家也许会责问钱姑娘你究竟是嫁给书还是嫁给人,但在我看来,她在婚姻很不自由的时代既不看重钱也不看重势,只想借着婚配来多看一点书,总还是非常令人感动的。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成了范家媳妇之后还是不能登楼,一种说法是族规噤止妇女登楼,另一种说法是她所嫁的那一房范家后裔在当时已属于旁支。反正钱绣芸没有看到天一阁的任何一本书,郁郁而终。 今天,当我抬起头来仰望天一阁这栋楼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钱绣芸那懮郁的目光。我几乎觉得这里可出一个文学作品了,不是写一般的婚姻悲剧,而是写在那很少有人文主义气息的国中封建社会里,一个姑娘的生命如何強韧而又脆弱地与自己的文化求渴周旋。 从范氏家族的立场来看,不准登楼,不准看书,委实也出于无奈。只要开放一条小 ![]() 范氏家族规定,不管家族繁衍到何等程度,开阁门必得各房一致同意。阁门的钥匙和书橱的钥匙由各房分别掌管,组成一环也不可缺少的连环,如果有一房不到是无法接触到任何蔵书的。既然每房都能有效地行使否决权,久而久之,每房也都产生了终极 ![]() 就在这时,传来消息,大学者⻩宗羲先生要想登楼看书!这对范家各房无疑是一个大巨的震撼。⻩宗羲是“吾乡”余姚人,对范氏家族没有任何⾎缘关系,照理是严噤登楼的,但无论如何他是靠自己的人品、气节、学问而受到国全思想学术界深深钦佩的巨人,范氏各房也早有所闻。尽管当时的信息传播手段非常落后,但由于⻩宗羲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奇崛响亮,一次次在朝野之间造成非凡的轰动效应。他的⽗亲本是明末东林 ![]() ![]() 出乎意外,范氏家族的各房竟一致同意⻩宗羲先生登楼,而且允许他细细地阅读楼上的全部蔵书。这件事,我一直看成是范氏家族文化品格的一个验证。他们是蔵书家,本⾝在思想学术界和社会政治领域都没有太⾼的地位,但他们毕竟为一个人而不是为其它人, ![]() ⻩宗羲在天一阁翻阅了全部蔵书,把其中流通来广者编为书目,并另撰《天一阁蔵记书》留世。由此,这座蔵书楼便与一位大学者的人格连结起来了。 从此以后,天一阁有了一条可以向真正的大学者开放的新规矩,但这条规矩的执行还是十分苛严,在此后近200年的时间內,获准登楼的大学者也仅有10余名,他们的名字,都是上得了国中文化史的。 这样一来,天一阁终于显现了本⾝的存在意义,尽管显现的机会是那样小。封建家族的⾎缘继承关系和社会学术界的整体需求产生了尖锐的矛盾,蔵书世家面临着无可调和的两难境地:要么深蔵密裹使之留存,要么发挥社会价值而任之耗散。看来像天一阁那样经过最严格的选择作极有限的开放是一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但是,如此严格地在国全学术界进行选择,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家族的职能范畴了。 直到乾隆决定编纂《四库全书》,这个矛盾的解决纔出现了一些新的走向。乾隆谕旨各省采访遗书,要各蔵书家,特别是江南的蔵书家积极献书。天一阁进呈珍贵古籍600余种,其中有96种被收录在《四库全书》中,有370余种列⼊存目。乾隆非常感谢天一阁的贡献,多次褒扬奖赐,并授意新建的南北主要蔵书楼都仿照天一阁格局营建。 天一阁因此而大出其名,尽管上献的书籍大多数没有发还,但在家国级的“百科全书”中,在钦定的蔵书楼中,都有了它的生命。我曾看到好些著作文章中称乾隆下今天一阁为《四库全书》献书是天一阁的一大浩劫,颇觉言之有过。蔵书的意义最终还是要让它广泛流播“蔵”本⾝不应成为终极目的。连堂堂皇家编书都不得不大幅度地动用天一阁的珍蔵,家族 ![]() ![]() 天一阁终于走到了国中近代。什么事情一到国中近代总会变得怪异起来,这座古老的蔵书楼开始了自己新的历险。 先是太平军进攻宁波时当地小偷趁 ![]() 这就成了天一阁此后命运的先兆,它现在遇到的问题已不是让不让某位学者上楼的问题了,竟然是窃贼和偷儿成了它最大的对手。 1914年,一个叫薛继渭的偷儿奇迹般地潜⼊书楼,⽩天无声无息,晚上动手偷书,每⽇只以所带枣子充饥,东墙外的河上,有小船接运所偷书籍。这一次几乎把天一阁的一半珍贵书籍给偷走了,它们渐渐出现在海上的书铺里。 薛继渭的这次偷窃与太平天国时的那些小偷不同,不仅数量大巨、 ![]() 当时主持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先生听说天一阁遭此浩劫,并得知有些书商正准备把天一阁蔵本卖给外国人,便立即拨巨资抢救,保存于东方图书馆的“涵芬楼”里。涵芬楼因有天一阁蔵书的润泽而享誉文化界,当代不少文化大家都在那里汲取过营养。但是,如所周知,它最终竟又全部焚毁于⽇本略侵军的炸弹之下。 这当然更不是数百年前的范钦先生所能预料的了。他“天一生⽔”的防火秘咒也终于失效。 然而毫无疑问,范钦和他后代的文化良知在现代并没有完全失去光亮。除了张元济先生外,还有大量的热心人想努力保护好天一阁这座“危楼”使它不要全然成为废墟。这在现代无疑已成为一个社会 ![]() 我们这些人,在生命本质上无疑属于现代文化的创造者,但从遗传因子上考察又无可逃遁地是民族传统文化的了遗,因此或多或少也是天一阁传代系统的繁衍者,尽管在范氏家族看来只属于“他姓”登天一阁楼梯时我的脚步非常缓慢,我不断地问自己:你来了吗?你是哪一代的国中书生? 败少有其它参观处所能使我像在这里一样心情既沉重又宁静。阁中一位年老的版本学家颤巍巍地捧出两个书函,让我翻阅明刻本,我翻了一部登科录,一部海上志,深深感到,如果没有这样的孤本,国中历史的许多重要侧面将沓无可寻。由此想到,保存这些历史的天一阁本⾝的历史,是否也有待于进一步发掘呢?裴明海先生递给我一本徐季子、郑学博、袁元龙先生写的《宁波史话》的小册子,內中有一篇介绍了天一阁的变迁,写得扎实而清晰,使我知道了不少我原先不知道的史实。但在我看来,天一阁的历史是⾜以写一部宏伟的长篇史诗的。我们的文学艺术家什么时候能把他们的目光投向这种苍老的屋宇和庭园呢?什么时候能把范氏家族和其它许多家族数百年来的灵魂史袒示给现代世界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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