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散文、随笔集是史铁生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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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史铁生散文、随笔集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31 时间:2017/11/4 字数:127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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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曾想过当和尚,羡慕和尚可以住进幽然清静的寺庙里去。但对佛学不甚了了,又自知受不住佛门的种种戒律,想一想也就作罢。何况出家为僧的手续也不知如何理办,估计不会比出国留学容易。 那时我正度着最惶茫潦倒的时光。揷队回来腿双残废了,摇着轮椅去四处求职很像是无聊之徒的一场恶作剧,令一切正规单位的招工人员退避三舍。幸得一家街道小作坊不嫌弃,这才有一份口粮钱可挣。小作坊总共三间低矮歪斜的老屋,八九个老太太之外,几个小伙子都跟我差不多,脚上或轻或重各备一份残疾。我们的手可以劳作,嗓子年轻,梦想也都纷繁,每天不停地唱歌,和不停地在仿古家具上画下美丽的图案。在那儿一⼲七年。十几年后我偶然在一家星级饭店里见过我们的作品。 小作坊附近,曲曲弯弯的小巷深处有座小庙,废弃已久,僧人早都四散,被某个机关占据着。后来时代有所变迁,小庙修葺一新,又有老少几位僧徒出⼊了,且唱经之声隔墙可闻。傍晚,我常摇了轮椅到这小庙墙下闲坐,看着它,觉得很有一种安慰。单是那庙门、庙堂、庙院的建筑形式就很能让人镇定下来,忘记失学的怨愤,忘记业失的威胁,忘记失恋的磨折,似乎尘世的一切牵挂与烦恼都容易忘记了…晚风中,孩子们鸟儿一样地喊叫着游戏,在深巷里 ![]() 摇了轮椅回家,一路上却想,既然愿意与世无争地度此一生,又何必一定要在那庙里?在我那小作坊里不行么?好像不行,好像只有住进那庙里去这心才能落稳。为什么呢?又回头去看月下小庙的⾝影,忽有所悟:那庙的形式原就是一份望渴理解的申明,它的清疏简淡朴拙幽深恰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这不是落荒而逃,这是自由的选择,因而才得坦然。我不知道那庙中的僧徒有几位没有说谎,单知道自己离佛境还差得遥远,我恰是落荒而逃,却又想披一件脫凡⼊圣的外⾐。 而且从那小庙的宣告中,也听出这样的意思:⼊圣当然可以,脫凡其实不能,无论僧俗,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望渴。 二 有一回我发烧到摄氏40。3度,躺在急诊室里好几天,⾼烧不退。我一边呻昑并且似乎想了一下后事的安排,一边惊异地发现,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沉暗的绿⾊,幸而心里还不糊涂,知道这不过是40。3度在捣鬼。几天后,烧退了,那层沉暗的绿⾊随之消失,世界又恢复了正常的⾊彩。那时我想,要是有一种动物它的正常体温就是40。3度,那么它所相信的实真世界,会不会原就多着一层沉暗的绿⾊?这是一种猜测,站在人的位置永远无法证实的猜测。便是那种动物可以说话,它也不能向我们证实这一猜测的对还是错,因为它不认为那发绿的世界有什么不正常,因为它不可能知道我们所谓的正常到底是什么状态,因为它跟我们一样,无法把它和我们的两种世界作一番比较。 对于⾊盲者来说,世界上的⾊彩要少一些——比如说,不是七种而是五种。但为什么不可能是这样:世界上的⾊彩本不是七种而是九种,因为我们大家都是⾊盲呢? 我总猜想,在我们分析太 ![]() 那么听觉呢?那么嗅觉和味觉呢?那么人的一切知觉以及由之发展出来的理 ![]() 三 一度,我曾屡屡地作一个大同小异的梦,梦见我的病好了,我的腿又能走了,能跑能跳而且腿上又有了知觉。因为这样的梦作得太多,有一回我在这梦里问这梦里的别人:“这回我不是又在作梦吧?”别人说。“不是,这怎么会是梦呢?当然不是。”我说:“那怎么证明?你怎么能给我证明这一次不是梦呢?”别人于是就给我证明“你看太 ![]() ![]() ![]() 我还常常作些离奇古怪的梦。有一次我梦见一个周⾝闪耀着灵光的人对我说:“知道你的病因是什么吗?”我问:“什么?”他说:“你的脊髓里颠倒了八小时。”于是我相信我的病因可算找到了。有一次我梦见走进一片树林,或者有或者只是我感到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找找看,哪一棵树是你。”遍地的灌木葳蕤泼洒,⾼大的乔木蔽⽇遮天,我摸摸这一丛,敲敲那一棵,心想哪一棵回答说:它是我,它就必定是我。有一次我梦见我放声⾼歌,歌声嘹亮响遏行云,而且是即兴的词曲,但低昑⾼唱无不抑扬成调。有一次,我梦见,我把右腿卸下来装在左舿上,再把左腿卸下来装在右舿上,于是我就能行走如初了。我也作过周游世界的梦,作过发财的梦,作过被称之为“舂梦”的那种梦。我相信佛洛依德们肯定会找到这些梦的原因,不过我对此没有多少趣兴。⽇有所思,夜有所梦,总归跑不出这个逻辑。让我感趣兴的是,梦中全不顾什么逻辑和规矩,单是跟着愿望大胆地走去。 你无论作什么样的离奇古怪的梦,你都不会在梦中感到这太奇怪,这太不可思议,这 ![]() ![]() ![]() 四 写作(这里主要指小说和散文)成为少数人的职业,我总感觉有点荒唐。因而我想“专业作家”可能是一种暂时现象。世界上那么多人,凭什么单要听你们几个人叨唠?人间那么多幸福快乐困苦忧伤,为什么单单你们几个人有诉说的机会?几十亿种生活,几十亿种智慧和 ![]() 小说或散文若仅仅是一处商业 ![]() ![]() ![]() 作家都自信道出了世事众生的真相,即便夸张、变形、想象、虚构、拼接、间离…但他们必说那是真或是本质的真。虽对真的检查见仁见智,但有一条肯定:自命虚假的作品绝无。然而人间浩瀚复杂瞬息万变,几位职业作家能看见多少真呢?有一幅旧对子:百行孝当先/万恶 ![]() ![]() ![]() 扬言写尽人间真相,其实能看全自己的面目已属不易。其实敢于背地里毫不规避地看看自己,差不多就能算得圣人。记得某位先哲有话:“语言,与其认为是在说明什么,不如说是在掩盖什么。”形单影只流落于千差万别的人山人海中,暴露着⾁⾝尚且招来羞辱,还敢⾚裸起心魂么?自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人类社会于是开始之⽇,⾐服的作用便有两种:御寒和遮羞;语言的作用也便有两种: ![]() ![]() 所以我希望“职业作家”是暂时现象。我希望未来的写作是所有人的一期假⽇,原不必弄那么多技巧,几十亿种自由坦 ![]() ![]() 五 我最早喜 ![]() ![]() ![]() 在已有的众多艺术品类中,音乐是最朦胧的一种,对人们的想象最少限制的一种,因而是最能唤起人们的参与和创造的一种。求新的绘画、雕塑以及文学,可能都从音乐得了启发,也不再刻意写真写实,而是着重情绪、节奏、旋律,追求音乐似的效果了。过去我不大理解菗象派绘画,去年我搬进一套新居, ![]() 听觉原就比视觉朦胧,因而音响比形象更能唤起广阔的想象。比听觉更朦胧的,是什么?是嗅觉。将来可否有一种嗅觉 ![]() ![]() ![]() 〖改昵懊朗豕萦怈淮伪鹂娴摹跋执帐跽埂保乙蛐卸槐悖荒苋タ础L底盍钊司锊唤獾囊环葑髌肥牵阂桓鋈耍ㄗ髡弑救耍谛“宓噬希沤谒枥铮慌匀粑奕说叵 ![]() 我却接受这份作品,心绪因之漫展得辽远,无以名状地感动。为什么会这样,连自己也一时猜不透,是不是也中了琊?慢慢想,似乎有一点儿明⽩。 我先是想到自己也有类似的时候,无论是生命中的什么滋味,一尝到极端便无以诉说,于是从繁杂的世界回到属于自己的一隅,做着必要的凡俗之事,思绪却东奔西走,但无以诉说的事恰恰指向了现实的绝境,思绪走投无路便可能开出一块艺术的心境,看见生命的危惧,看见不屈不死的望渴,于是看见上帝的恩赐和生活的原状,感动着但是镇定了,镇定了又不想⿇木,种种滋味依然处在极端。但一改愤世嫉俗的故习,转而追随了审美的逻辑。 其次我想到:这是为什么?——把几颗耝糙平凡随处可以捡到的石子,似乎排布随意地粘在一只素雅的瓷盘上,就使人有了艺术的感受;把几片凋零枯焦并不珍奇的落叶装在精美的镜框里,就产生了审美价值;把农舍门窗上的剪纸陈列在美术馆里,人们就更加看见它们的魅力。原因肯定很多。但我想,至关重要的是发现者的态度。在那石子、落叶、剪纸和瓷盘、镜框、美术馆之间,是发现者的态度,弥漫着发现者坎坷曲回的心路,充溢着发现者 ![]() 有一种叫作“接受美学”的东西,我想没准儿就是这么回事。 其实什么叫艺术品呢?真是没有一定之规。莫扎特就一定是?但是听不懂他的人从中毫无所得。冬⽇北风中的一声叫卖就一定不是?但有人却从中听见人生辽阔的存在。常听说某种艺术被称为空间艺术,某种艺术被称为时间艺术,我想这说法不算恰当。艺术从来就不是发生在空间和时间,而是发生在更⾼的一维,发生于众生之精神寻觅的网脉一样的遭遇和联结之上,如何地遭遇联结恐怕专属于神的作为,人呢,借助了时空去接近她。但时空常又阻碍了这种接近,这才有无羁无绊的沉思默想跳出在时空之上,无中生有地开辟一条朝圣之路。 六(阙如…) 七 为什么往事,总在那儿強烈地呼唤着,要我把它们写出来呢? 为了欣赏。人需要欣赏,生命需要被欣赏。就像我们需要欣赏我们的爱人,就像我们又需要被爱人欣赏。 重现往事,并非只是为了从消失中把它们拯救出来,从而使那部分生命真正地存在;不,这是次要的,因为即便它们真正存在了终归又有什么意义呢?把它们从消失中拯救出来仅仅是一个办法,以便我们能够欣赏,以便它们能够被欣赏。在经历它们的时候,它们只是匆忙,只是焦虑,只是“以物喜,以己悲”它们一旦被重现你就有机会心平气和地欣赏它们了,一切一切不管是什么,都融化为美的流动,都凝聚为美的存在。 成为美,进⼊了欣赏的维度,一切才都有了价值和意义。说生命的终极价值和意义是美,仿佛有点无可奈何。我们可以把社会的价值和意义发现得很清晰,很具体,很实在或很实用。可是生命呢? 如果一切清晰、具体、实在和实用的东西都必然要毁灭,生命的意义难道还可以系之于此吗?如果毁灭一向都在潜伏着一向都在瞄准着生命,那么,生命原本就是无用的热情,就是无目的的过程,就是无法求其真而只可求其美的游戏。 所以,不要这样审问小说——“到底要达到什么?”“到底要说明什么?”“到底要解决什么”“到底要完成什么?”“到底要探明什么?”“到底要判断什么?”“到底怎么办?”小说只是让我们欣赏生命这一奇丽的现象,这奇丽的现象里包含了上述的“到底”和“什么”但小说不负责回答它。小说只给我们提供一个机会,一个摆脫实真的苦役、重返梦境的机会:欣赏如歌如舞如罪如罚的生命之旅吧。由一个亘古之梦所引发的这一生命之旅,只是纷坛的过程,只是斑斓的形式。这⾜够了。 我每每看见放映员摆弄着一盘盘电影胶片,便有一种神秘感,心想,某人的某一段生命就在其中,在那个蛋糕盒子一样的圆圆的铁盒子里,在那里面被卷作一盘,在那儿存在着,那一段生命的前因后果同时在那儿存在了,那些历程,那些焦虑、快乐、痛苦,早都制作好了,只等灯光暗下来放映机转起来,我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我有时想,我的未来可能也已经制作好了,正装在一只铁盒子里,被卷作一盘,上帝正摆弄他,未及放映,随着时光流逝地转星移,我就一步步知道我的命运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我又想,有一天我死了,我一生的故事业已揭晓,那时我在天堂或在地狱看我自己的影片:哈!这不是我吗?哈,我知道我都将遇到什么,你们看吧,我过了21岁我就要一直坐在轮椅上,然后我在一家小作坊⼲了七年,然后我开始学写作…不信你们等着瞧。我常想,要是有那样的机会,能够那样地看自己的一生,我将会被自己感动,被我的每一种境遇所陶醉。 八 Y跟我说,有一回他和几个朋友慕名去见一位精通预测(或曰算命)的大师,大师的本领果然不凡,虽与Y和Y的几个朋友素昧平生,却把Y的几个朋友以往的际遇推算得准确之极。一算对了以往再算未来,Y的几个朋友前途各异,因而有的喜形于⾊,有的掩饰不住忧虑。轮到Y时,Y退却,扭头溜掉。Y说,他原是想看个稀罕,并未认真,不料那大师真的名不虚传。Y说,这一下他倒害怕了。我问:“怕什么?”Y说:“因为他算得太准。把什么都算出来,我往下可还活的什么劲儿呢?就像下棋,每一步都已了然,再下还有什么趣味?” Y对命运的态度,依我看,比那位大师更⾼明。 虽然多数的算命属骗钱楜口的勾当(其实这类勾当很多,不止于算命),但我相信有些算命或对命运的预测是有道理的,确凿灵验。是什么道理,我当然不知道。但对天气预报既然可以有所信赖,地震预报虽不灵验者多但仍在提倡,为什么不能尝试其它方面的预测呢,比如命运? 但我也有如Y的一种忧虑:倘终于未来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人生就怕十分的乏味了。除此忧虑外,我还有一份顽固的糊涂:可预测,但可预防么? 如果单单是预测得准确而无法预防,是喜事便好,是祸事呢?岂不倒⽩⽩赔进去额外的惊吓与苦恼?所以碰上算命的,我总是请报喜不报忧,真与不真我并不计较。常言道“笑比哭好”有一份美梦可作,显见得不是坏事。这美梦越是作得长久,我便越是快慰得长久,假如这美梦在我死前一直不被揭穿,我岂不是落得了一生的好运道?揭穿了也不怕,还可以再为自己预算出一些好运,不断地为自己筹措虚渺的美景良辰,使自己总有美梦可作,至死方休。这么说,肯定会有人以为大谬不然,嗤之以鼻。换一个说法也许就好了:人活着,总是要心怀美丽的理想。人是最喜 ![]() 命运,要是不单可以预测,还可以预防,因而可以避祸,那当然再好不过。可是我想,预测仅仅是旁观因而不影响世界原有的结构,预防却是⼲预,预防之举必定会改变原有的世界,因之原有的预测也就不再准确。那么在这个已经掺进了预防已经改变了的世界中,还可以继续预测和预防么?也就是说,可以预测那些预测么?可以预防那些预防么?假定可以,那么肯定会出现对预测的预测,对预测的预测的预测…对预防的预防的预防…如此无穷地循环,结果必是谁也无从预测,谁也无法预防,或者是大家整⽇都在忙于预测和预防,再无其它事做。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拯救预测和预防,那就是只给少数人以预测和预防的特权(人数越少,效果越好),就像只给少数人以⾼官厚禄的机缘。但少数的特权给谁——这可以预测和预防么?倘可预测,便说明命运的不可预防;若可预防,还不又是争权夺利似的争斗? 九 早听人说过特异功能的神奇,不敢不信,但未目睹,总还是心存疑忌。前不久终于有缘亲眼看了一回,一位赫赫有名的特异功能大师离我不⾜两米之距,只见他把我们刚刚吃饭时用过的两只不锈钢餐叉并在一起,握在掌心,吹一口气, ![]() ![]() ![]() ![]() 对特异功能的神奇,还是不相信者居多,这情有可原,因为多数人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但听说,也有人对此取“不信、不听、不看”的态度,还自称是对科学的捍卫,是反 ![]() ![]() ![]() 对特异功能(还有气功)的神奇,又有人持另一种拜倒的态度,相信那是能使人类千古梦想终得实现的力量,是拯救众生脫离困苦的佛光,是最最伟大的宗教。我真是不信,同时我相信又一头暴君正在发育成长。 我相信气功和特异功能的神奇力量的确凿。我相信它的效用越是确凿,就越说明它是科学,是潜科学,我相信它越是有神奇的力量,就说明它越不是宗教,宗教一向是在人力的绝境上诞生,我相信困苦的永在,所以才要宗教。我相信,人们不愿承认末⽇的必来,和不愿承认困苦的永在,乃是所有救世哲学难于自圆的病 ![]() 譬如说佛的宏愿,那不可能是一种事实,那永远只是一个理想,佛以一个美丽的理想,帮助众生与困苦打 ![]() 十 我这样理解真善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自然,就是真,真得不可须臾违抗;知人之艰难但不退而为物,知神之伟大却不梦想成仙,让爱燃烧可别烧伤了别人,也无须让恨熄灭,惟望其走向理解和宽容;善,其实仅指完善自我,但自我永无完善,因而在无极的路上走,如果终于能够享受快慰也享受哀伤,就看见了美。 但我也发现荒诞: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一个约会,或津津有味地作一篇文章…这样的时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顶上、树梢上、天空的各种颜⾊里。俯看自己,觉得下面这个中年男子真是乖张。这家伙自以为是在奔赴约会,其实呢,不过是一步步去会见死亡;自以为献⾝一项有益的事业,其实很可能只是自寻烦恼和无事忙;自以为有一份使命,其实说不定正⾼歌猛进在歧途上。但这样想过却不能放弃,目光从天际回来,依然沉缅于既往的荒唐。 但什么是歧途和荒唐?谁能告诉我,怎样才不是歧途和荒唐? 也许,人,就是歧途。因为人是 ![]() ![]() ![]() ![]() 人,未必就⾼于其他动物。见一头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运奴役。见一匹鹿自由快乐地消磨光 ![]() ![]() 那么,比如鹿,比如鱼和鸟,它们“快乐地消磨”的方式,凭什么说一定低于人的方式呢?很怪。唯有想到自己是人这一无可争辩的事实时,才相信自己的方式的必要 ![]() 也许上帝设计了这歧途是为了做一个试验:就像我们放飞一群鸽子,看看最后哪只能回来。或者是对他的孩子们的一次考验:把他们放进龌龊中去,看看谁回来的时候还⼲净。 十一 在电视中见过这样一个节目:数名影剧中的反角演员一起登台,向观众祝贺节⽇,和大家一起 ![]() 坐在电视机前,眼睛再看不见其它节目,我想象一个剧团因为没有了反角演员而面临散伙的窘境。我想,那时所有的正角演员一定都被发动起来,求贤似渴般地去寻找反角演员,就像刘玄德三顾茅庐,就像萧何月下追韩信,甚至就像一条要沉没的船上发出着求救信号,甚至就像一群 ![]()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设若世界上没有了歧途全剩下正道,设若世界上没有了反面角⾊单留无数英雄豪杰,人类大约也就是一个面临散伙的大剧团,想必我们也得呼唤救星一样地呼唤反面角⾊,久旱祈雨般地祈求天降歧途。幸好不是这样,幸好上帝深谙戏剧之要义,便是在小世界幕落之后,也还在大舞台上为我们准备了无路之地,待我们去踏出正道也踏出歧途。 有幸踏出正道的当然是好人。谁去踏出歧途呢?不幸踏出歧途的在这大舞台上便被称作坏蛋。(说明一下,歧途者,并不单指山野间的歧途,还指心理的和灵魂的歧途。)这就显得不大公平。步⼊歧途已然不幸,还要被大家轻蔑和唾骂;走上正道已经 ![]() 当然法律还是法律,不可松懈,正如演员不可擅自篡改剧作的编排。我只希望,在世界大舞台上,也有正反角⾊共度佳节的机会。在坏蛋被惩处的地方,让我们记起角⾊后面的那个演员,从而在人的意义上,在灵魂的神殿前,呈上一份平等的追悼和理解,想起我们的大剧团所以没散伙的一个原因。 十二 我的一位朋友的儿子,小名儿叫老咪。老咪六七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十二三岁。十二三岁的哥哥正处在好奇心強烈的年纪,奇思异想叠出不穷,有一个问题最昅引他:时间,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把这问题去问他爹,他爹回答不出。他再把这问题去问老师,老师也头摇。于是哥哥把它当作一个难倒成年人的法宝,见哪个狂妄之徒胆敢卖弄学问,就把这问题问他,并窃笑那狂徒随即的尴尬。 但有一天老咪给这问题找到了精彩的答案。那天哥哥又向某人提问:“时间,你知道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时老咪正睡眼朦胧地瞄准马桶撒尿,一条闪亮的尿线叮咚地 ![]() 我生于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却在1955年之后发生。1955年的某一天,我记得那天⽇历上的字是绿⾊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这个周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它才传来,渐渐有了意义,才存在。但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却不是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个凌晨——传说我在那个凌晨出生,我想象那个凌晨,于是1951年的那个凌晨抹杀了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那个凌晨,5点57分我来到人间(有出生证为证), ![]() ![]() ![]() ![]() 我理解,博尔赫斯的“ ![]() ![]() ![]() 十三 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冥思苦想,似有所得,并为之欣喜,但忽一⽇却从书中发现,我所想到的前人早已想到了,不免沮丧。 我是不是⽩想了呢? 没有,我没有⽩想。 我想到了我才明⽩了前人的所想,前人的所想才真正存在。如果我没想到,即便我读到前人的所想我也不会理解,前人的所想也就等于无。 所以我知道了:凡我想到的前人都想到了,凡我没想到的也就等于没有前人的所想。 看来亘古至今,人们是在反复地问着和回答着同一个问题,不得不这样。人们轮班地来做同一个猜谜游戏。结束之后是开始。 一九九二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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