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短篇小说集是史铁生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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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30 时间:2017/11/4 字数:207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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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部很老的谜语书,书中收录了很多古老的谜语。成书的具体年月不详,书中未注明,各类史书上也没有记载。 这是现存的最老的一部谜语书,但肯定不是人类的第一部谜语书,因为此书中谈到了一部更为古老的谜语书,并说那书中曾收有一条最为有趣而神奇的谜语。书中说,可惜那部更为古老的谜语书失传已久,到底它收了怎样一条有趣而神奇的谜语,业已无人知晓。 书中说,现仅知道这条谜语有三个特点:一、谜面一出,谜底即现;二、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书中还说,这似乎有违谜语的规则,但相传那确是一条绝妙的;非常令人信服令人着 ![]() 书中在说到这似乎有违谜语的规则时还说,人总是看不见离他最近的东西,譬如睫⽑。 那究竟是怎样一条谜语呢?——便成为这部现存最老的谜语书中收录的最后一条谜语。 A十X 要想回答譬如说——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题,我想最大的难点就在于:我只能是我。因为事实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对我来说开始于何时?——这样的问题。因为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当然可以把我扩大为“我”即世界还是对一切人来说的世界,但就连这样的扩大也无非是说,世界对我来说是可以或应该这样扩大的。您可以反驳我,您完全可以利用我的逻辑来向我证明:世界同时也是对您来说的世界。但我说过最大的难点在于我只能是我,结果您的这些意见一旦为我所同意,它又成了世界对我来说的一项內容了。您豁达并且宽厚地一笑说: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世界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我也感到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世界对我来说很可能不是像我认为的那样。 如果世界注定逃脫不了对我来说,那么世界确凿是开始于何时呢? ![]() ![]() ![]() ![]() 你瞧,刮风了吧?“ 我说:“树。” ![]() ![]() 我觉到⾝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条透明的弧线蹿了出去,一阵玎瑯瑯的响,随之通体舒服。我说:“树。” ![]() ![]()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 ![]() ![]() 脚踩在 ![]() ![]() 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顶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 ![]() ![]() ![]() ![]() 我说:“树刮风。” ![]() ![]() 我说:“树刮风。” ![]() ![]() 我说:“树!刮风。” ![]() ![]() 我说:“刮风,树!” ![]() ![]()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打开。 ![]() ![]()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 ![]() ![]() ![]() ![]() 天。多⼲净。在所有的房顶上头和树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灰的房顶和红的房顶。树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条,摇摆不定。 ![]() ![]() 街。也多⼲净。房顶和房顶之间,纵横着条条炭⽩的街。 ![]() ![]()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街。是一条被楼荫遮住的街。是在楼荫遮不住的地方有 ![]() ![]() ![]() ![]() ![]() ![]() ![]()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 ![]() ![]() ![]() 我猛扭回头说:“不!” ![]() ![]() 我说:“不!” ![]() ![]() 我说:“不——!” ![]() ![]() 那楼和那样的楼,在以后的一生中只要看见,便给我带来暗暗的恓惶;或者除去楼顶上有一大片整齐灿烂的夕 ![]() ![]() ![]() ![]() ![]()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 ![]() ![]()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光。 世界就是从那个冬⽇的午睡之后开始的。或者说,我的世界就是从那个冬⽇的午后开始的。不过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而且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在还没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存在了——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到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依旧存在下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 就像在那个冬⽇的午后世界开始了一样,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谜语又开始了。您不必管它有多么古老,一个谜语作为一个谜语必定开始于被人猜想的那一刻。银河贯过天空,在太 ![]() ![]() ![]() ![]() ![]() 我说:“什么?快说。” ![]() ![]() 我说:“那您怎么知道难猜?” ![]() ![]() 我说:“是什么?” ![]() ![]() 我说:“您告诉我吧,啊?告诉我。” ![]() ![]() 我说:“那怎么回事?” ![]() ![]() 我说:“您哄我呢,哪有这样的谜语?” ![]() ![]() 我说:“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呢,这谜语?” ![]() ![]() 我和 ![]() ![]() 好久好久, ![]() ![]() B十X 多年来我的体重恒定在59。5公斤,吃了饭是60公斤,拉过屎还是回到59。5公斤。我不挑食,吃油烟大虾和吃炸酱面都是吃那么多,因为我知道早晚还是要拉去那么多的。吃掉那么多然后拉掉那么多,我自己也常犯喃咕:那么我是 ![]() ![]() ![]()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我每天早晨醒来的时间总是在6:30,不早不晚准6:30,从无例外。我从不上闹钟。我也没有闹钟。我完全不需要什么闹钟。如果这夜一我睡着了,谁也别指望闹钟可以让我在6:30以前醒。那年地震是在凌晨三点多钟,即便那样我也还是睡到了6:30才醒。醒来看见 ![]() 因此我对这两个数字——595和630——抱有特殊的好感,说不定那是我命运的密码,其中很可能隐含着一句法力无边的咒语。 譬如我决定买一件东西,譬如说买拖鞋、餐具、沙发什么的,我不大在意它们的式样和质量,我先要看看它们的标价,若有5。95元的、59。5元的、595元的,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下。再譬如看书,譬如说是一本很厚的书,我拿到它就先翻到第630页,看看那一页上究竟写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暗示。我一天菗三包香烟,但最后一支只菗一半,这样我一天实际上是菗59。5支。除此之外我还喜 ![]() ![]() 所以有一次我走到一座楼房的门前时我恰恰数到595,于是我对这楼房充満了幻想,便转⾝走了进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 ![]() “喂,您找谁?”这一回是女的。 “我就找您。”我还是这么说。 她笑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她说:“您太自信了,您的听力并不怎么好。我不是这儿的,我偶尔走过这儿发现电话在响没人管,这儿的人今天都休息。您找谁?” “我就找您。” 她愣了一会又笑起来:“那么您以为我是谁?” “我不以为您是谁,您就是您。我不认识您,您也不认识我。” 电话里没有声音了。我准备听她骂完“臭流氓”就去找个地方称称体重,那时天⾊也就差不多了,我好到办公室嗑瓜子去。但事情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骂。 “那为什么?”她说,声音轻得像是自语。 “⼲嘛一定要为什么呢?我只是想跟您谈谈。” “那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呢?” “不不。我只是随便拨了一个号码,我不知道这个号码通到哪儿。您千万别误会,我 ![]() 她颤抖着出了一口长气,从电话里听就像是动 ![]() “什么?” “您不是想跟我谈谈吗?您谈吧。” “您别以为我是个坏人。” “当然不会。”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当然?” “坏人不会像您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的。” 多年来我第一回差点哭出来。我半天说不出话,而她就那么一直等着。 “您也别以为我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她说她也对我有个要求,她说请我不要以为她是那种惯于把别人想得很坏的人。她说:“行吗?那您说吧。” “可我确实也没什么有意思的话要说。我本来没指望您会听到现在的。” “随便说吧,说什么都行,不一定要有意思。” 我想了很久,觉得一切有意思的话都是最没意思的话,一切最没意思的话才是最有意思的话,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犹豫不决难以启口。我几次问她是否等得不耐烦了,她说没有。最后我想起了那个谜语。 “有一个早已失传了的谜语,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一个谜语了。现在只知道它有三个特点。您有趣兴吗?” “哪三个特点?”‘“一是谜面一出谜底即现,二是如果你自己猜不到别人谁也无法告诉你,三是如果你猜到了你就肯定会认为你还没猜到。” “欧,您也知道这个谜语?”她说。 “怎么,您也知道?”我说。 “是,知道,”她说“这真好。” “您不是想安慰我吧?”我说。 “当然不是。我是说这谜语真绝透了。” “据说是自古以来最 ![]() “我懂真的我懂。您也知道这个谜语真是绝透了。”电话里又传来一阵阵小小的风暴。我半天不说话,多年来我就望渴听到这样的风暴。然后她在电话里急切地喊起来:“喂,喂!下回我怎么找您?” 我说:“别说‘您’好吗?说‘你’。”我说我们最好是只作电话中的朋友,这样我们可以说话更随便些,更自由更实真些。她说她懂而且何止是懂,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 以后我就每星期给她打一次电话,都是在595630电话所在之地的人们休息的那一天。我从不问她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的、多大年龄了等等。她也是这样,也不问。我们连为什么不问都不问。我们只是在愿意随便谈谈的时候随便谈谈。第二次通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敢⼲,她早就想⼲而一直不敢⼲的事让我先⼲了。我说:“你是怕人说你是臭流氓吧?”她听了笑声灿烂。第三次我们谈的是蔬菜和森林,蔬菜越来越贵,森林越来越少。第四次是谈 ![]() ![]() ![]() ![]() ![]() ![]() ![]() 第九次谈到上帝和烩猪肠子,她说:“吓,那东西多脏啊!”我问她是指上帝还是指猪肠子?她说你知道那是装什么的吗?我说你是说上帝还是说猪肠子?她说:“算了算了,和你这人 ![]() 第十一次我们一块唱了好多真正的民歌,真正的民歌都是极坦率极纯情又极露骨的情歌。第十二次是说气候、季节、山野河流、鹿的目光与释迦牟尼何其相似,以及她的一只非常好看的扣子挤汽车时挤丢了,而我昨天差点让煤气罐给炸死。第十三次说到了爱情,她说这是说不清的事。我说什么是说得清的事呢?她说就连这也说不清,我们不过是在胡说八道。我说有谁不是在胡说八道呢?她便又笑声灿烂。我说我冒了被骂为臭流氓的危险就是为了能胡说八道和能听到纯正的胡说八道。她听了许久无声然后哭声辉煌经久不息,使我振奋不已。她说她骨子里非常软弱。我说你别怕,我也一样。她说她外強中⼲其实自卑极了。我说我也一样,你别在意。她的哭声便转而媚娇。我说我何止于此,我还是个枯燥乏味的人。她说她也是。我说我还很庸俗简直无聊透顶。她让我别急,她说这下就好了她也是个俗不可耐的人。我说我无才无能一无可取之处。她让我别急,她说她也一样没有一点昅引人的地方。她不哭了,问我:“你是个好人吗你觉得?”我说我觉不出来,你呢?她说她就是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觉出自己是不是个好人,所以才问我的,可惜我也不知道。我说要是这样说,我大概是个灵魂肮脏的人。她说为什么呢?我便给她举一些实例,讲我当着人是怎样说,背着人是怎样想,讲我所做过的一切事情,讲我所有的一切念头,讲我⽩天的行为,也讲我黑夜的梦境,直讲到口⼲⾆燥气 ![]() “找你,然后嫁给你。”于是我们约定在晚6:30见面,在一条环型公路的59。5公里处,她穿一⾝⽩,我穿一⾝黑。 我提前赶到了那里,这个提前很可能是个绝大的错误。我找到了59。5公里处的小石碑,并且坐在上头。我相信这个数字很吉利而这个势姿又很险保,但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了我的 ![]() ![]() 她说:“我怎么没听出来是你?” 我说:“可不是吗,我也没听出是你。” 我们相对无言,很久。公路上各种车辆从我们⾝边呼啸而过。 她看看我,看我的时候仍然面有疑⾊。她说:“你再把那个谜语说一遍行吗?” 我说:“我不知道那个谜语,既不知道它的谜面也不知道它的谜底,只知道它有三个特点,第一…” “行了,别说了,”她说“看来真的是你。你的声音跟多年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你也是。” 她说:“你要是在电话里打打呼噜就好了,像每天夜里那样。 那样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说:“我听见你夜里总咬牙。我给你买了打虫药一直没机会给你。” 我们就在小石碑旁坐下,沉默着看太 ![]() “我们明天还能那样打打电话吗?” “谁知道呢?” “还那样随便谈谈,还能那样随便谈谈吗?” “谁知道呢?” “试试行吗?” “试试吧,试试当然行。” 然后我们一同回家,一路上沉默着看月亮升⾼,看星星都出来。快到家的时候我顺便去量了量体重,不多不少59。5公斤,我便知道明天早晨我会在6:30醒来。 C十X 她向我俯下⾝来。她向我俯下⾝来的时候,在充斥着浓烈的来苏味的空气中我闻到了一阵缥缈的幽香,缥缈得近乎不实真,以致四周的肃静更加凝重更加漫无边际了。 她的手指在我⾚裸的 ![]() ![]() 我把脸扭在一旁。我宁愿还是闻那种医院里所特有的味道。这味道绝非是因为噴洒了过多的来苏,我相信完全是因为这屋顶太⾼又太宽阔造成的。因为墙壁太厚,墙外的青苔过于年长⽇久。因为百叶窗的 ![]() ![]() 她的手指终于停在一个地方不动。我闭上眼睛。我感到她走开。我感到她又回来。我知道她拿了红⾊的笔,还拿了角尺,要在我的 ![]() ![]() ![]()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我就去躺到一架冰冷的仪器下面,想到室外正是五月飞花的时光。 我问1 ![]() 1 ![]() 我摸摸 ![]() “我没说这个。”1 ![]() 他在自己⾝上亵猥地挲摩一阵“安?滋味不坏吧?” 3 ![]() 我对那孩子说:“别理他,别听他胡说。” 1 ![]() ![]() “你现在就不是!”我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眼看着我就是一把灰了。”l ![]() 那孩子问:“为什么?” 1 ![]() 柳絮在窗外飘得缭 ![]() 1 ![]() “我光是问问,是不是也是她管你。” “你这人没意思。”他把手在脸前不屑地一挥“你这年轻人一点不实在。” 3 ![]() 1 ![]() 那孩子笑了,从 ![]() “用她那暖乎乎的手,你懂吗?用她那双软乎乎的手,把我从上到下都画満…” 3 ![]() 1 ![]() ![]() ![]() 他妈妈跟他这样说的时候,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和l ![]() ![]() “那这红方块下是什么呀?” “是一朵花。” “噢,是一朵花呀?” 是一朵花。一朵无比 ![]() 月亮把东楼的 ![]() ![]() ![]() ![]() ![]() 细细的风雨中,很多花都在开放。很多瓣花都伸展开,把无辜的⾊彩染进空中。黑土小路上游移着悄无声息的人。黑土小路曲折回绕分头隐⼊花丛,在另外的地方默然重逢。 掐一朵花,在指间使它转动,凝神于它的露⽔它的雌蕊与雄蕊,贴近鼻尖,无比的往事便散漫到细雨的微寒中去。 把花别在扣眼上,揷在⾐兜里,揷在瓶中再放到 ![]() 3 ![]() “兴许比这漂亮,”我说。 “那像什么?” “也许就是这样的花吧。” 孩子仔细看自己小小肚⽪上的红方块,仔细看很久,仰起脸来笑一笑承认了它的神秘:“它是怎么长进去的呢?” 1 ![]() “他在⼲吗?喂!你在⼲吗?” “他在做梦。” “他在练功?” “不,他在做梦。” 1 ![]() “今天会给他多画一个红方块吗?” “你别信他胡说。” “你呢?你想不想让她多给你画一个?” “随她。”我说。 “你看那不是她来了?” 她正走上医院门前⾼⾼的⽩⾊的台阶,打了一把红⾊的雨伞,在铅灰⾊的天下。 1 ![]() 每天都有一段充満盼望的时间:在呻昑着的长夜过后,我从医院的东边走到西边,穿过 ![]() ![]() 所有仪器的电镀部分中都动起一道⽩⾊的影子,我渐渐又闻到了缥缈的幽香。 她温柔的手又放在我⾚裸的 ![]() 我看见光洁而浑实的她的脊背,隐没在衬衫深处。隐没了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躯体,和女人的花朵…她又走开。她又回来。在我的 ![]() ![]()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然后她轻盈而茁壮地走开,把温馨全部带走到遥远的盼望中去。我相信1 ![]() 1 ![]() 我说:“我才二十一岁。” l ![]() 3 ![]() ![]() 1 ![]() 我狠狠地瞪他,但狠狠的目光渐渐软弱并且逃避。“没有。”我说。 3 ![]() 1 ![]() 我也不说。 那孩子说:“真的我不骗你们,那时候我妈还没把我生出来呢。” 1 ![]() “你少胡说!” 1 ![]() 很久,我睁开眼睛,l ![]() 我说:“你别胡说。”却像是求他。 我们一齐看那孩子——月光中他已经睡 ![]() 我们便去看她。反正是睡不着。反正也是彻夜呻昑。我们便去看她,如月夜和花香中的两缕游魂。 l ![]() 走过一幢幢房屋的睡影,走过一片片空地的梦境,走过草坡和树林和静夜的蛙声。 1 ![]() 大巨的无边的夜幕之中,便有了一方绿⾊的灯光。灯光里响着细密柔和的⽔声。绿蒙蒙的玻璃上动着她浴沐的⾝影。幸运的⽔,落在她⾝上,在那儿起伏汇聚辗转流遍;不幸的便溅作⽔花化作 ![]() 1 ![]() “嘘——”我说。 ⽔声停了。那方绿⾊的灯光灭了。卧室的门开了。卧室中唯有月光朦胧,使得那⽩⾊的⾝影闪闪烁烁,闪闪烁烁。便响起轻轻的钢琴曲,轻轻的并不打扰别人。她悠闲地坐到窗边,点起一支烟。小小的火光把她照亮了一会,她的头发。还在滴⽔,她的周⾝还浮升着⽔气。她吹灭了火,同时吹出一缕薄烟,吹进月光去让它飘飘 ![]() ![]() l ![]() “嘘——”我说。 她菗完了那支烟。她站起来。月亮此刻分外清明。清明之中她抱住双肩低头默立良久,清明之光把她周⾝的 ![]() ![]() ![]() 1 ![]() “嘘——”我说。 她转进幽暗,很久没有出来。月光中只有平静的琴声。 她在哪儿?在做什么?她跳累了。她 ![]() ![]() ![]() 她从暗影中走出来,已经穿戴齐整,端庄而且华贵而且步态雍容。她捧了一盆花,走到窗前,把花端放在窗台。她后退几步远远地端详,又走近来抚弄花的枝叶,便似有缥缈的幽香袭来。然后,窗帘在花的后面徐徐展开,将她隐没,只留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只留満窗月⾊的空幻… 1 ![]() 一个已经没人知道了的谜语。没人知道它的谜面,也没人知道它的谜底。它的谜面就是它的谜底。你要是自己猜不到,谁也没法告诉你。你要是猜到了,你就会明⽩你还没有猜到你还得猜下去。 我躺在冰冷的仪器下面等她,她没有来。我们去看她,她的窗户关着,窗帘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绿绿的叶子长得 ![]() l ![]() ![]()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谜语呀?”孩子问。 “欧,这一样是个谜语。” 我闻着医院里所特有的那种味道,等她,她还是没来;去看她,窗户关着窗帘还是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在太 ![]() l ![]() ![]() “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的,你说是什么?” “是什么?” “眼睫⽑。” 她一直没来。她的窗户一直关着。她的窗帘一直拉得很严。玻璃和窗帘之间已绽天鲜红的花朵,鲜红如⾎一样凄 ![]() 那孩子一直在猜那个谜语。 “你敢说那不是你瞎编的吗?” “欧,当然。传说那是所有的谜语中最实真的一个谜语。” 有一天我们去看她,她的住处四周嗡嗡嘤嘤挤満了围观的人群。 据说她在死前洗了澡,洗了很久,洗得非常仔细。据说她在死前昅了一支烟,听了一会音乐,还独自跳了一会舞。然后她认真地梳妆打扮。然后她坐窗边的藤椅中去,吃了一些致命的物药。据最先发现她已经死去的人说,她穿戴得⾼雅而且华贵,她的神态端庄而且安详,她坐在藤椅中的势姿慵懒而且茁壮。 她什么遗言也没留下。 她房间里的一切都与往⽇一样。 只是窗台上有一盆花,有一 ![]() ![]() D十X 我常有些古怪之念。譬如我现在坐在桌前要写这篇小说,先就菗着烟散散漫漫呆想了好久:触动我使我要写这篇小说的那一对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呢?还有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那个年轻的⺟亲和她的小姑娘,他们正在⼲什么?年轻的⺟亲也许正在织一件⽑⾐(夏天就快要过去了),她的小姑娘正在和煦的 ![]() ![]() 那天我坐在一座古园里的一棵老树下,也在作这类胡思 ![]() ![]() “嘿,那儿!”少年说。 他指的是离老树不远的一条石凳。他们快步走过去,活活泼泼地说笑着在石凳上坐下。准是在这时他们才发现了老树的 ![]() ![]() ![]() ![]() ![]() 少女说:“我去哪儿都行。”我想我还是得走开,这初舂的太 ![]() 太 ![]() 世界千万年来只是在重复,在人的面前和心里重演。譬如,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人应该怎么活,人怎么活才好?这便是千万年来一直在重复的问题。有人说:你这么问可真蠢真令人厌倦,这问不清楚你也没必要这么问,你想怎么活就去怎么活好了。就算他说的对,就算是这样我也知道:他是这么问过了的,他如果没这么问过他就不会这么回答,他一刻不这么问他就一刻不能这么回答。 我走过沉静的古殿,我就想,在这古殿乒乒乓乓开始建造的时候,必也有夕 ![]() 这命定之路包括我现在坐在这儿,窗里窗外満是 ![]() 我在那古园的小路上走,又和少年少女相遇。我听见有人说:“你不知道那是古树不许攀登吗?”又一个声音嗫嚅着嘴犟:“不知道。”我回⾝去看,训斥者是个骑着自行车的上了些年纪的男人,被训斥的便是那个少年。少女走在少年⾝后。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板着面孔:“什么你说?再说不知道!没看见树边立的牌子吗?”少年还要说,少女偷偷拽拽他的⾐裳,两个人便跟在那男人的车边默默地走。少女见有人回头看他们,羞赧地低头又去弄一弄书包。 少年还是強作镇定不肯显出屈服,但表情难免尴尬,目光不敢在任何一个路人脸上停留。 世界重演如旭⽇与夕 ![]() 就像一个老演员去剧团领他的退休金时,看见年轻人又在演他年轻时演过的戏剧。 我知道少女担心的是什么,就好像我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真怕事情一旦闹大,她所苦心设计的小小 ![]() 我停一停把他们让到前面。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走。我有点兔死狐悲似的。我想必要的时候得为这一对小情人说句话,我现在老了我现在可以做这件事了,世界没有必要一模一样地重复,在需要我的时候我要过去提醒那个骑车的男人(我想他大概是古园的管理人):喂,想想你自己的少年时光吧,难道你没看出这两个孩子正处在什么样的年龄?他们需要羡慕也需要炫耀,他们没必要总去注意你立的那块臭牌子! 我没猜错。过了一会,少女紧走几步走到少年前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说:“罚多少钱吧?”她低头不看那个男人,飞快地摸出自己寒伧的钱夹。 “走,跟我走一趟,”那个男人说“看看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学校的。” 我没有猜错。少年蹿上去把少女推开,样子很凶,把她推得远远的,然后自己朝那个男人更靠近些,并且瞪着那个男人并且忍耐着,那样子完全像一头视死如归的公鹿。年轻的公鹿面对危险要把⺟鹿蔵在⾝后。我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神略略有些变化。他们僵持了一会,谁也没说话,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还是跟在他们⾝后。如果那个男人仅仅是要罚一点钱我也就不说什么,否则我就要跟他谈谈,我想我可以提醒他想些事情,也许我愿意请他喝一顿酒,边喝酒边跟他谈谈:两颗初恋的稚嫰的心是不能这么随便去磕碰的,你懂吗?任何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都比你那棵老树重要一千倍你懂吗?你知不知道你和我是怎么老了的? 三个人在我前面一味地走下去。 ![]() 这古园着实很大,天⾊晚了游人便更稀少。三个人,加上我是四个,呈一行走,依次是:那个上了些年纪的骑车的男人、少年、少女和我。可能我命定是个乖僻的人,常气 ![]() ![]() ![]() 渐渐的,我发现骑车的男人和少年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我一下子没看出这是怎么回事。只见那距离在继续拉大着,那个男人只顾自己往前骑,完全不去注意和那少年之间的距离。我心想这样他不怕他们乘机跑掉吗?但我立刻就醒悟了,这正是那个男人的用意。欧,好极了!我决定什么时候一定要请这家伙喝顿酒了。 他是在对少年少女这样说呢:要跑你们就快跑吧,我不追,肯定不追,就当没这么回事算啦,不信你们看呀我离你们有多远了呀,你们要跑,就算我想追也追不上了呀——我直想跑过去谢谢他,为了世界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重演。我心里轻松了一下,热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头到脚流动了一下,其实于我何⼲呢?我的往事并不能有所改变。 但少年没跑。他比我当年⼲得漂亮。他还在紧紧跟随那男人。 我老了我已经懂了:要在平时他没准儿可以跑,但现在不行,他不能让少女对他失望,不能让那个训斥过他的男人当着少女的面看不起他,自从你们两个一同来到这儿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你可以胆怯你当然会胆怯,但你不该跑掉。现在的这个少年没有跑掉,他本来是有机会跑的但他没有跑,他比我幸运。他紧紧跟着那个男人。现在我老了我一眼就能看得明⽩:他并非那么情愿紧跟那个男人,他是想快快把少女甩得远远的甩在全安的地方,让她与这事无关。这样,他与少女之间的距离也在渐渐拉大。 少女慢慢地走着,仿佛路途茫茫。她心里害怕。她心里无比沮丧。她在后悔不该用了那样的眼⾊去怂恿少年。她在不抱希望地祈祷着平安。她在想事情败露之后,像她这样小小的年龄应该编一套什么样的谎话,她心 ![]() 当年的事情败露之后,我的爷爷问我:“你为什么要跑掉?”他劲使冲我喊:“你为什么要跑掉!”我没料到他不说我别的,只是说我:“你为什么跑掉!”他不说别的,以后也没说过别的。 我跟在少女⾝后,保持着使她不易察觉的距离。我忽然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老人跟在我们⾝后呢?我竟回⾝去看了看。当然没有,有也已经没有了。我可能真是乖僻,但愿不是有什么⽑病。 少女也没有跑掉。她一直默默地跟随。有两次少年停下来等她,跟她匆匆说几句话又跟她拉开距离。他一定是跟她说:“你别跟着你快回家吧,我一个人去。”她呢?她一定是说:“不。”她说:“不。”她只是说:“不。”然后默默地跟随。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们正在变成真正的男人和女人。 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最后进了一间小屋。过了一会,少年走到小屋前,犹豫片刻也走进去。又过了一会少女也到了那里,她推了推门没有推开,她敲了敲门,门还是不开,她站在门外听了一会,然后就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她坐下去的样子显得沉着。这一路上她大概已经想好了,已经豁出去了,因而反倒泰然了不再害什么怕,也不去费心编什么谎话了。她把书包抱在怀里,静静地坐着,累了便双手托腮。天⾊迅速暗下去了。少女要等少年出来。 我也坐下,在不惊动少女的地方。我走得 ![]() 当年吓得跑散了的那一对少年这会儿在哪儿呢?有一个正在这儿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另一个呢?音信皆无。自从当年跑散了就音信皆无。 我实在是走累了。我靠在⾝旁的路灯杆下想闭一会眼睛。世界没有重演,世界不会重演,至少那个骑车的男人没有重演,那一对少年也没有重演他们谁也没有抛下谁跑掉。这真好,这让我⾼兴,这就够了,这是我给我自己这气 ![]() 我睁开眼睛,路灯已经亮了,有个小姑娘站在我面前。她认真地看着我。看样子她有三岁,怀里抱着个大⽪球。她不出声也不动,光是盯着我看,大概是要把我看个仔细,想个明⽩。 “你是谁呀?”我问。 她说:“你呢?” 这时候她的⺟亲喊她:“⽪球找到了吗?快回来吧,该回家啦!” 小姑娘便向她⺟亲那边跑去。 Y十X Y=50亿个人=50亿个位置 Y=50亿个人=50亿条命定之路 Y=50亿个人=50亿种观察系统或角度 “测不准原理”的意思是:实际上同时具有精确位置和精确速度的概念在自然界是没有意义的。人们说一辆汽车的位置和速度容易同时测出,是因为对于通常客体,这一原理所指的测不准 ![]() “并协原理”的意思是:光和电子的 ![]() ![]() “嵌⼊观点”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是嵌⼊在我们所描述的自然之中的。说世界立独于我们之外而孤立地存在着这一观点,已不再实真了。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宇宙本是一个观察者参与着的宇宙。 现代西方宇宙学的“人择原理”和古代东方神秘主义的“万象唯识”好像是在说着同一件事:客体并不是由主体生成的,但客体也并不是脫离主体而孤立存在的。 那么人呢?那么人呢?他既有一个粒子样的位置,又有一条波样的命定之路,他又是他自己的观察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要猜破那个谜语至少是很困难的。那个谜语有三个特点: 一、谜面一出,谜底即现。 二、己猜不破,无人可为其破。 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 (此谜之难,难如写小说。我现在愈发不知写小说应该有什么规矩了。好不容易忍到读完了以上文字的读者,不必非把它当作小说不可,就像有些人建议的那样——把它当作一份读物算了。大家都轻松。) 一九八八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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