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是史铁生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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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钟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8 时间:2017/11/4 字数:88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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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头发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浅地反抗了;他本来长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并不立刻起来还击,他就坐在那儿不露声⾊地盯着我。(我现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断着我到底是強还是弱。现在我想,我很可能放过了一个可以让他“第一跟我好”的机会,因为我害怕了,这样他不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选定我作为他显示才能的对象了。那个可怕的孩子,让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来准备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来,挨近我,轻轻地但是坚决地对我说“你等着瞧吧”然后他就走开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间去说说笑笑了,极具分寸地搂一搂这个的头,攀一攀那个的肩,对所有的孩子都表示着加倍的友好,仿佛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边,都与他亲密无间。他就这样走到孩子们中间去并占据了中心位置,轻而易举就把我置于孤立了,孤立感犹如![]() ![]() ![]() ![]() ![]() ![]() ![]() ![]() ![]() ![]() ![]() ![]() ![]() 因为那个可怕的孩子最喜 ![]() ![]() ![]() 时那惊喜的样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掺任何杂质的欣喜若狂。他托着那个⾜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球!”我跟在他⾝后跑,心里松快极了,我的预谋实现了。“看哪,⾜球!”“看呀,嘿你们看呀,真正的⾜球!” 那个⾜球忽然把他变得那么真诚可爱,竟使我心中有了一点点不安,可能是惭愧,因为这个⾜球不是出于真诚而是出于计谋,不是出于友谊而是出于讨好,那时我还不可能清楚地看见这些逻辑,随着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跑来都为我的贡献 ![]() 但是,使我刻骨铭心的是:这“真诚”的寿命仅仅与那只⾜球的寿命相等。终于有一天我要抱着一个破⾜球回家。 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球,抱着一个少年 ![]() 也正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从另一条小街上回家;也许那也正是画家Z 走出那座美丽的房子,把那 ![]() 也许那也正是诗人L,在他少年时的一个夏天的晚上,独自回家的时刻。 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势必会记得从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独自回家的时刻。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在那一刻埋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远,每当从这世界上独自回家,都难免是朝着那个方向。 我写过一篇小说,《礼拜⽇》。其中有一条线索,写一个老人给一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一段经历。那不是我的记忆,不是我的经历,我写那段经历的时候想的是诗人L,那是我印象中诗人的记忆。当有一天我终于认识了诗人L,我便总在想,诗人是在什么样的时刻诞生的?我和画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那么,诗人的生⽇是什么呢?我在《礼拜⽇》中朝诗人生命的尽头望去,我在《礼拜⽇》中看见一个老人正回首诗人生命的开端。我在《礼拜⽇》中写道——“我10岁时就喜 ![]() “我喜 ![]() 女孩子说:“什么歌?您唱一下,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这歌 ![]() 老人说:“那大概是在一个什么节⽇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那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问:“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其他地方转学到我们这儿的。” “那时候我们都才10岁。晚会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満天星星満地月光。小女孩们把她围在中间,轻声秘语的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 ![]()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来的。那个叫小不点的说,哟哟哟——,你又知道。虎子说,废话,不是不?小不点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后头走成 ![]() 听故事的女孩子笑着:“打架了吗,你们?” 老人说:“那年我10岁,她也10岁,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见她。” 老人说:“那就是我的初恋。” 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在冬天,诗人L的初恋是在夏天,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于季节的不同,但他们之间的差别与这两个季节的差别很相似。画家Z 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9岁,诗人L 的初恋是在10岁,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这一岁上,但是他们生⽇的差别意味着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进人世界,他们的命运便位于两个不同的初始点上。初始点的微小差异,却可以导致结果的天壤之别。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像一种叫作“混沌”的新科学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 ![]() 《礼拜⽇》中的那个老人,继续给那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故事——老人说:“我每天每天都想着她。” 老人说:“她家确实就在桥东,油盐店旁边,两扇脫了漆⽪的小门。小门里总停着一辆婴儿车,站在桥头也能看见。我经常到那桥头上去张望。一天我绕到石桥底下,杂草老⾼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笔在桥墩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得工工整整,还画了一个自以为画得 ![]() “煤呀?!”听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不点,我就带他到桥底下去,把那个秘密指给他看。小不点说,你要跟她结婚哪?我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他说行,还说她长得真是好看。我说那当然,她长得比谁都好看。然后我俩就在桥底下玩,玩得非常⾼兴非常融洽,用树枝划⽔,像划船那样,划了老半天,又给蚂蚱喂 ![]() “后来呢?”女孩子问。严肃起来。 “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快回家的时候我俩吵了一架,小不点就跑到堤岸上去,说要把我告诉他的秘密告诉虎子去,告诉和尚告诉给所有的人去。‘哟哟哟——你没说呀?’‘哟哟哟——,你再说你没说!那美妞儿谁画的?’他就这么冲着我又笑又喊特别得意。‘哟哟哟——,桥墩上的美妞儿谁画的?’说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桥底下可真吓蒙了,一个人在桥底下一直呆到天快黑了。” 听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着老人。 “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老人说。 “他告诉给别人了吗?”女孩子小声问。 “我想起应该把桥墩上的字和画都擦掉,一个人总会有一天忽然长大的。拿野草蘸了河⽔擦,擦成⽩糊糊的一片。然后沿着河岸家国,手里的蚂蚱会丢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样,太 ![]() 这应该就是诗人L的生⽇。诗人L在我想象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他初恋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爱的梦想涌现,同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个热烈而孤单的夏天里,诗人出生。他从这个角度降生于人世,并且一直以这个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总在有人进⼊暮年,如果他们之中的一个(或一些)终其一生也不能丢弃那个夏天给他的理想,那么他是谁呢?他必定就是诗人,和诗人L。以后还会听到诗人的消息。诗人L的消息,还会不断传来。 那么,一个必不可免的从政者,生于何时呢?我想象他的生⽇。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个从政者的生⽇总来与我独自回家的那个秋夜重合,也总来与画家Z 独自回家的那个冬天的傍晚,和诗人L 独自回家的那个夏⽇的⻩昏重合,挥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会降临的黑暗一样,那黑暗中必然存在着一个从政者的生⽇。他的生⽇,摇摇 ![]() ![]() ![]() ![]() 未来的一个从政者,他的名字叫WR。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可能他曾与我、与画家Z、与诗人L、以及那个时代里所有的孩子,走在同一条路上。 至少他曾与我有过一段短暂的同行,然后我们 ![]() 医生将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点 ![]() 和我,我们之所以在不同的季节从不同的路上回家,那是出于上帝的一种什么样的考虑? 我曾与WR一同张望未来,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我们的脸上必是一样的悲伤和 ![]() 那是个愚昧被愚昧所磨折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诞生的故事,那个故事将把任何微小的 ![]() 我曾以“ ![]() ![]() ![]() ![]() ![]() ![]() ![]() ![]() ![]() ![]() ![]() ![]() ![]() 那老店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叫个不住。 ![]() ![]() ![]() ![]() 寻着蛐蛐的叫声找到一处墙 ![]() 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黑的枝叶洒在庙院的草地上,斑斑点点。作为教室的殿堂,这会黑森森静悄悄的,有点瘆人。星星都出来了,我想起了 ![]() ![]() 我走到尽后院。尽后院的房子都亮着灯。我爬上石阶,趴着窗台往里看。教室里坐満了人,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声不响,望着讲台上。讲台上有个人在讲话。我看见 ![]() ![]() ![]() ![]() ![]() ![]() ![]() ![]() ![]() ![]()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再听。 “现在反动的旧权政早已被民人推翻了,你们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复了,你们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民人的专政,你们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 我赶紧离开那儿,走下台阶,不知该⼲什么。月光満地,但到处浮动起一团团一块块的昏黑,互相纠 ![]() 1959年,那年我几岁?但那些话我都听懂了。我在那台阶下站了一会,然后飞跑,偷偷地不敢惊动谁但是飞快地跑,跑过一层层院子,躲开那群仍然,快乐着的孩子,跑出老庙,跑上小街, ![]() 那时候WR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间?未来的从政者WR,他的⽗亲或者⺟亲(他的反动的家庭出⾝),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旁? 和我一起逮过蛐蛐的那群孩子,他们和我一样,在那个喜出望外的夜晚跟着他们的⽗亲或⺟亲,跟着他们的祖⽗或祖⺟,一路蹦跳着到那座庙院里去,对星空下那片自由的草丛怀着快乐的梦想,但他们早晚也要像我一样听见一个可怕的消息,听到这个故事。但在这个并非虚构的故事里,善与恶,爱与恨,不再是招之即来的心灵体 ![]() 我并没见过少年WR。 我上了中学,少年WR已经⾼中毕业。我走进中学课堂,少年WR已不知去向。对我来说,以及对我的若⼲同龄人来说;WR这个名字只是老师们谆谆教导中的一个警告,是一间间明亮温暖的教室里所隐蔵着的一片灭顶的泥沼,是少年们不可怀疑的一条危险的歧途。 “虽然他的⾼考成绩优异,”老师说,沉痛地看着我们“但是我们的大学不能录取这样的孩子。”老师说,严肃地看着我们。 “为什么?”少年们问,信赖地望着老师。 “因为…”老师垂下眼睛,很久。 “因为,”老师真诚而且 ![]() “他说什么?”少年们问。 老师不再回答。 就在WR说破这个故事的荒谬之时,我与他分路而行。在少年WR消失的地方,我决心作一个好孩子。我暗自祈祷:让我作一个好孩子。但是我每时每刻都感到,那座庙院夜晚里的可怕消息从过去躲进了未来,出⾝——它不在过去而在未来,我看不见它在哪儿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但只要我不可避免地长大我知道我就非与它遭遇不可。它就像死亡一样躲在未来,我只有闭上眼。闭上眼睛,让又一个生⽇降临,让一颗简单的心走出少年。 一九九一年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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