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是史铁生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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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钟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8 时间:2017/11/4 字数:89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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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死了就该有他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就说明他并不在那条船上。”后来⺟亲对爷爷这样说。 “谁呀?妈,你说的是谁呀?”3岁的Z在一旁问。 “你⽗亲。”⺟亲说:“你的爸爸。” “我爸爸?” “对。他活着,你爸爸他肯定还活着。” “什么是活着?”Z问。 ⺟亲便抱起他,吻亲他。⺟亲的眼泪流到Z的脸上,仿佛活着倒是一件需要流泪的事情。 爷爷一言不发。 那时Z已经跟随⺟亲到了北方,和爷爷住在一起。 是Z 的爷爷不断写信要他们去。爷爷的信一封一封寄到南方,要Z的⺟亲带着Z一起到北方来。爷爷说他一个人也孤独寂闷得很,爷爷说“你们⺟子也一定过的很艰难”爷爷说他老了不想再离开故土“你们来吧,到北方来我们一起生活。”爷爷的信里说,他已经弃政从农,他决定弃政从农倒主要不是局势所迫,而是这么多年 ![]() ![]() 的⺟亲带着Z一起来吧,他说他再没有什么亲人了,若能与小孙孙在一起,终⽇为嬉为戏,也就可以无憾无怨安度晚年了“含德之厚,比于⾚子” 以后有过一次机会,Z的⺟亲把这些信拿给Z 的叔叔看,想让他知道爷爷的心态。叔叔看罢那些信,劝⺟亲不必担心。叔叔再把那些信扫视一遍,笑笑说:“他发怈发怈不満罢了,无非说明了一个阶级的穷途末路。”叔叔说,像爷爷这个年纪,真要他脫胎换骨也不可能。叔叔说:“别让孩子受了他的影响,这倒是大事。” Z的爷爷在国民 ![]() Z的叔叔却是共产 ![]() ![]() 的叔叔了,我眼前便立刻出现好几个人的形象,并且牵系着很多人支离破碎的故事。我越是想起他,便越是把他同另一些人的事迹弄得混淆不清了,比如女导演N 的⽗亲,比如F医生的⽗亲以及⺟亲,比如Z同⺟异⽗的弟弟WH的老丈人,等等。截止到我想把Z 的叔叔写进这篇小说的时候,那些人都还在,他们都还活着,有了半个多世纪的 ![]() 的叔叔;他们当中的故事,随便谁的故事,都可能是Z的叔叔的以往或继续。 Z的叔叔⾼中没毕业便离家出走参加了⾰命。那年他十八九岁,正逢学嘲,他不仅参加了而且还是一方生学的领袖,学嘲闹了五六个星期,闹到他被开除学籍,闹到他与Z 的爷爷同时宣布废除他们的⽗子关系,闹到官府出动察警镇庒并通缉捉拿几个闹事的头头儿。通缉捉拿的名单上有Z的叔叔。一天他半夜偷偷回到家,在Z 的⽗亲协助下隔窗看了一眼病势垂危的⺟亲。之后,Z 的⽗亲想办法给他弄了些钱,瞒着家里所有的人送他走了。“到哪儿去?”“找共产 ![]() Z的⽗亲再次阐明了自己一个报人的神圣职责和立独立场,兄弟俩于是在夜午的星光下久久相对无言,继而在夜鸟偶尔的啼鸣中手⾜情深地依依惜别,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这情景当然都是我的虚拟, ![]() 我们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必不可免是在设想中走过的。在一个偶然但必需的网结上设想,就像隔着多少万光年的距离,看一颗颗星。 几十年后的“文化大⾰命”中,有人在大字报上揭发出一件事,成为Z的叔叔被打倒的重要因素:四八年末,大约与Z的⽗亲离开这块陆大同时,Z 的叔叔在解放军全面胜利的进攻途中,特意绕道回家看过一次Z 的爷爷。他在家只呆了一宿,关起门并且熄了灯,据揭发者说,他和他的反动老子嘁嘁嚓嚓一直谈到天亮。“对,就是他,就是他!”揭发者后来站在台上继续揭发说“他现在老了,长得越来越跟他的反动老子一模一样。”造反派愤怒地呼喊口号,一些虔诚的保“皇”派如梦方醒地啼哭,形势跟当年斗争土豪劣绅异曲同工。揭发者受了鼓舞,即兴地写意了:他和他的反动老子秘谈了一宿,然后为了掩人耳目,趁天不亮跳后墙溜他一句反诘语喊出进行曲般的节奏:“国中有八亿人口——!”“国中有八亿人口人口人口人口——!”“不斗行么——?!”“不斗行么——行么——行么——行么——?!”我曾经坐在这样的台下。我曾经挤在这样的人群中,伸长着脖子朝台上望。⽪带、木 ![]() 都可能见过的那座出乎意料的房子,那座美丽的房子和它的主人。但我并没有来得及发现,一个偶像是在哪一刻从他所坐落的那片概念里消失的,抑或是连同那片恢弘而苍茫的概念一同消失的。当他再从他所消失的地方活脫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屈服。Z 的叔叔承认:四八年,那个深夜,他劝他的反动老子把一切房产、土地都无偿分给穷人。Z的叔叔劝Z 的爷爷说:“然后你不如到什么地方去躲一躲,要不,⼲脆出国找我哥哥去吧。”Z的叔叔说:“坦率讲,凭你当年的所作所为我没必要再来跟你说什么。”Z 的叔叔说:“我不是为你,懂吗,我是冲着⺟亲的在天之灵!”爷爷一声不响。叔叔喊:“你就听我一句吧,先找个什么地方去躲一躲。否则,坐牢、杀头,反正不会有你的好!”这一下爷爷火了,爷爷说:“把房产土地平均分给大家,这行。但是我不逃跑,我没必要逃跑!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为什么要跑?谁来了事实也是事实!”爷爷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地作证,我自青年时代追随了孙中山先生,几十年中固不敢说赴汤蹈火舍死忘生,但先总理的理想时刻铭记于心,民族、民权、民生不敢须臾有忘,虽德才微浅总也算竭尽绵薄了。我真不懂我们是在哪一步走错了,几十几百几千年来这苦难的民族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呀?如今共产 ![]() ![]() “文化⾰命”中的揭发到此为止。因为台下必定会喊起来:胡说!胡说!这是胡说!这是小骂大帮忙!不许为反动派歌功颂德!——肯定会这样。甚至会把那个得意忘形的揭发者也赶下去,或者也抓起来。 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上半部。 断章取义说不定是历史的本 ![]() 10年之后在为Z 的叔叔举行的平反大会上,这个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选⼊史册。…在爷爷自以为清⽩、无辜,老泪纵横地慷慨陈词之后,事实上叔叔的立场绝对坚定。叔叔冷笑道:“你说什么,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敢把这话再说一遍吗?”爷爷居然不敢。他们同时想起了叔叔是怎样参加了⾰命的。叔叔说:“那年闹学嘲,你都⼲了些什么?”叔叔说:“你们口口声声民族、民权、民生,为什么生学 议抗营私舞弊,要打倒贪污败腐的官僚卖国贼,你们倒要镇庒?”爷爷嗫嚅着说:“我敢说,我的手上没有生学的⾎。”叔叔说:“那是因为你用不着自己的手!”爷爷说:“不不,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这由不得我呀!”叔叔说:“但是他们就那样⼲了,你还不是依然和他们站在一起吗?”爷爷不再说什么。叔叔继续说:“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叫喊‘天下为公’?你有几十间房,你有上百亩地,你凭什么?你无非比那些亲手杀人的人多一点雅兴,昑诗作画舞文弄墨,写一幅‘天下为公’挂起来这能骗得了谁?”爷爷无言以对。叔叔继续说:“就在我⺟亲病重的时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说你的手上没有⾎,你可以坦坦 ![]() ![]() ![]() ![]() 的叔叔就走出了会场。不过他没有再走进那片恢弘和苍茫中去,他就像当年的我——就像一个才人世的少年似一般,觉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Z第一次见到叔叔是在他刚到北方老家不久。自从叔叔十八九岁离开家乡,好多年里爷爷不知道叔叔到了哪儿。自从四八年那次叔叔来去匆匆与爷爷见了一面之后,已经又过了3 年,这3 年里国中天翻地覆爷爷仍不知叔叔到底在哪儿,在做着什么事。爷爷从来不提起他。爷爷从来不提起叔叔,不说明爷爷已经把他忘记了,恰恰相反,说明他把他记得非常深。 Z和⺟亲到了北方不久,夏天,Z 记得是向⽇葵花盛开的时候,是漫山遍野的葵花开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时节,叔叔回老家来过几天。Z不认识他。在那之前连Z的⺟亲也没见过他。 叔叔回来得很突然。 有天早晨爷爷对Z说:我得带你去看看向⽇葵,不不,你没见过,你见过的那几棵 ![]() 说,农村?什么是农村?噢,农村嘛,就是有地可种的地方。它很远吗?不,不远,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它了。Z自己走一阵,爷爷抱着他走一阵。街上的店铺正在陆续开门,牌匾分明旗幌招展。铁匠铺的炉火刚刚点燃,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催起一股股煤烟。粉房(或是酱房、⾖腐房)里的驴⾼一阵低一阵地叫,走街串巷的小贩长一声短一声地喊。 Z问,还远吗?爷爷说不远了,这不都到城边了?Z再自己走一阵,爷爷又背上他走一阵。您累了吗爷爷?爷爷昅昅鼻子说,你闻见了没有,向⽇葵的香味儿?Z说,您都出汗了,让我下来自己走吧。爷爷说,对,要学会自己走。爷爷说,多大的香味儿呀,刮风似的,你还没闻见?Z劲使昅着鼻子说,哪儿呀?在哪儿呀?爷爷笑笑,说,别着急,你慢慢儿就会认识这香味儿了。后来还是爷爷背起Z,出了城,又走了一会儿,然后爬上一道小山岗,小山岗上全是树林,再穿过树林。忽然Z 在爷爷的背上闻到了那种香味儿,正像爷爷说的那样,刮风似地扑来,一团团,一阵阵,终于分不出界线也分不出方向,把人昅引进去把人呑没在里面。紧跟着,他看见了漫山遍野金⻩耀眼的葵花。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灿烂的花朵顺着地势铺流漫溢,顺着山势起伏摇 ![]() ![]() ![]() 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Z和爷爷的眼前,他穿了一⾝军装,他长得又⾼又大,他长得确实很魁伟很英武,但他不笑。 他站在几步以外,看着爷爷。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Z偎在爷爷怀里感到爷爷从头到脚都抖了一下,再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叔叔和爷爷就这样对望着,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 后来还是爷爷先动了,爷爷把Z放下。 那个男人便走过来看看Z,摸摸他的头。 那个男人对Z说:“你应该叫我叔叔。” 那个男人蹲下来,深深地看着Z的脸:“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亲叔叔。” Z觉得,他这话实际是说给爷爷听的。 叔叔突然回来了。叔叔回来并不住在爷爷家,不住在城里,他住在真正的老家,就是爷爷说的在向⽇葵林中的那个小村子。⺟亲带着Z 穿过葵林,到那村子里去过,去看叔叔。叔叔独自住在村边一间小屋里,住了几天就又走了。叔叔住的那间小屋是谁家的呢?叔叔要不是为了看爷爷,他回来看谁呢?这也是些有趣的谜团。这些谜团要到将来才能开解,但并不固定要由Z 的叔叔这个角⾊去开解。 Z只记得,叔叔住的那间小屋前后左右都被向⽇葵包围着。正是葵花的香气最为纯清最为浓烈的那几天,时雨雨骤风疾,时而晴空朗照,蜂鸣蝶舞,葵花轻摇漫摆 ![]() 只记得,在那花香熏人 ![]() Z完全听不懂,以为是劝叔叔住到爷爷那儿去,但似乎主要不是这件事,中间总牵涉到一个纤柔的名字。然后叔叔劝⺟亲,劝她不要总到南方去打听⽗亲的消息。 ⺟亲说:“你哥哥他肯定活着,他肯定活着他就肯定会回来。” ⺟亲说。“他要是回来了,我怕他找不到我们。他要是托人来看看我们,我怕他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了。” 叔叔说:“要是他愿意回来,他就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你们。” ⺟亲说:“只要他能,他肯定会回来。” 叔叔说:“但是他要是回不来,我劝你就别再总到南方去打听了。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亲说:“为什么?我去打听的是我的丈夫,这有什么关系?” 叔叔说:“这很难说清。但是嫂子,你应该听我的,现在的事我比你懂。” ⺟亲说:“会有什么事,啊?你知道你哥哥的消息了吗?” 叔叔说:“不不。可是嫂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要是哥哥他不回来他就是,就是敌人,当然我们希望他能回来。” ⺟亲愣着,看着叔叔,愣了很久。 “你哥哥他总说,你们兄弟俩感情最好。” “嫂子你别误会,我想念他并不比你想念得轻。我多想他能回来,能够说话的亲人我也只有他了。但他要是不回来,嫂子,你得懂…” 很久很久,⺟亲流了泪说:“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吗?” 叔叔使低下头,不再言语。 ⺟亲不管不顾还是不断到南方去。Z3到5岁的两年里,⺟亲又到南方去过4次。Z哭着喊着不让⺟亲离开,爷爷抱着他送⺟亲去上火车,4次,这Z 记得清楚极了。⺟亲回来时还是一个人,Z次,这Z 记得清楚极了,因为⺟亲没有骗他,⺟亲每次只去三四天就一定会回来。⺟亲走的时候总显得 ![]() 有些伤心。⺟亲每次回来都要病倒,头痛,呕吐,吃不下饭,吐的全是⽔,这真让Z心疼所以Z记得清楚极了,在他3到5岁期间⺟亲到南方去过4次。 生活所迫,⺟亲第四次到南方去时,把那所老宅院卖了。卖价很便宜,因为她不能太在南方耽搁,因为那时候买得起房的人很少。⺟亲在本来已经很便宜的卖价中再减去一百元,以此向买主提出一个条件:要是有一个海外归来的男人到这宅院里来找他的 ![]() ![]() 的⽗亲已经不在人间,要是有人来毫不含糊地证实了这一点,那可怎么办?⺟亲在意识和潜意识里都坚信着,⽗亲肯定没有死,他肯定不在那条沉没的船上。 所以,Z9岁的那个冬天的晚上(此前4年,Z 和⺟亲已经离开爷爷,从老家来到了京北),当⺟亲对他说“明天咱们要搬家…搬到你⽗亲那儿去…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时,他认为⺟亲必定会 ![]() ![]() ![]() ![]() 的生⾝之⽗。第二天他们搬了家,他跟着⺟亲搬到那个男人住的地方去了。在路上Z 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亲说:“见了面,你要叫他,你不是早就想叫你的⽗亲了吗?”谁也没有料到,如此艰深的一个谜,竟被这个只有9岁的孩子轻易猜破,竟被他在见到那个男人的3个小时之后就轻而易举地揭穿。方法很简单:忙 ![]() 瞅准一个机会,把那个男人领到自己的行李跟前,把那些唱片拿给那个男人看,但是那个男人完全不认识它们。那个男人只是摸了摸Z的头,故作亲热地说:“哟哟你妈妈还给你买了这么多唱片吗?”Z 问:“你见过它们吗?”那个男人说:“我曾经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见过这东西。”恰在这时⺟亲走了过来,⺟亲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她的脸⾊立刻变得惨⽩。 不过我明显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如今我远离了Z去猜想当年的情景,我看出我犯了一个技术上的错误,那就是:Z无论如何都应该见过他生⽗的照片。多年的颠沛流离,⺟亲丢失了很多东西但她当然要把⽗亲的照片带在⾝边。⺟亲朝思暮想望眼 ![]() 但现在诗人L从我的思绪中跑出来对我说:我倒宁愿你保留着你这个实真的愿望。诗人说:你最好不要去写那个⺟亲是在何时何地和怎样把那次搬家的事实告诉给儿子的。诗人说:是的是的,我不愿去设想,在把事实告诉给儿子之前,那个女人是在何时何地为什么竟放弃了她的梦想?诗人L不愿看到甚至不愿去想,一个美好的女人放弃梦想时的惨状;诗人现在甚至希望:她魂牵梦萦的那个男人确实已经死了,在她放弃她的梦想之前,这个消息已经得到了证实。或者,诗人希望:在她放弃她的梦想之前,她的梦想已经自行破灭,有确凿无疑的证据表明,那个远在天边的男人能够回来但他并不打算回来。或者,诗人希望:她的梦想不是被理 ![]() 但这时F医生在我的心里对诗人说:那倒不如没有梦,F医生希望:要是一个人不得不放弃他的梦想,上帝应该允许他把那些梦想忘记得⼲⼲净净。 诗人反驳道:不得不放弃吗?我看不出有什么事能迫使她这样。 F医生讥嘲道:那是因为你仅仅是个诗人,更准确地说,你仅仅是一行诗。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Z的⺟亲为什么放弃了她的梦想,9岁的Z那时还不可能知道只有我知道:她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当她带着儿子离开了爷爷的时候,已经证明她终于听懂了叔叔的衷告。她带着儿子到了京北,在一所小学校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差事做,一做10年,10年中她再没有去过南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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