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是史铁生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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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钟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8 时间:2017/11/4 字数:969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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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扭亮了灯,昏⻩的灯光让人打不起精神。老板娘走近录音机,但偷看一眼她的儿子,踌躇片刻,又战战兢兢地走开。 天黑起来的时候,往山里去的路通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有七个人站起来,依次出门,打算进山去。男孩从望远镜中看他们怎样走出去,看店门在他们⾝后怎样摆来摆去摆来摆去,看风怎样把碎雪从门隙间吹进来并且在门前化成⽔。男孩看见东南角上的那个女人还在,望远镜从那儿走一条对角线,男孩看见西北角里的那个男人也没走。 老板娘思虑良久,对男孩说:“我出去看看,不知你爸爸到底哪儿去了。”她看看角落里的两个人,把话甩给他们听“我不会走远,我就到门前的大路上,绝不走远。” “一、二、三。”男孩子把他自己也数进去,店堂里连他总共剩下三个人。 男孩从望远镜中看到:东南角的女人终于向西北角走去。 男孩看到:她走到西北角那个男人近旁停下脚步,站着,一言不发。 男孩看到。男人点了一支烟,昅了两口,才转过脸来,望着女人。 窗外一团漆黑,风声庒倒一切。 男孩听见女人说:“这么久,你还没有认出我吗?” 男孩听见男人并不回答。男孩看见,男人的眼睛里和女人的眼睛里,都有一层亮亮的东西涌起,涌得厚厚的。 男孩悄悄溜进柜台,按响了录音机,躲在柜台后面。窗外,漆黑的雪地上走过漆黑的风声。然后是一把吉他,一把要命的吉他,响起来,颤抖着响起来…仿佛在那颤抖的琴声前面和后面,都有着悠久的时间。男孩像那琴声一样,颤抖着,蹲下,把双膝紧紧抱在怀里。 很久很久,男孩听见那女人对那男人说:“我等你,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我们等你,我们到处找你。” “我们找你找了,一万年。” 局部 我知道,这之前他们一直都在找我。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也没放弃找我。 我知道早晚他们会找到我。他们找到我就是把我杀了,说实在的,我嘛,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换了我是他们我又能怎么办呢?杀一个叛徒不像杀一个别的什么,无论怎么讲,于情于理都是讲得通的。 我是个叛徒。叛徒,我看不用再怎么解释了,叛徒这两个字家喻户晓。 不不,不是冤案。可能有些“叛徒”是冤案,我不是,真的我不是。没人冤我,没有,真没有。我真是叛徒,不骗你。唉——,但愿还能有人信我的话,我希望不要因为我曾经是个叛徒,就再也没人肯相信我。相信我,至少我不是无赖。我认帐。我罪恶深重我死有余辜,我都承认。我⼲过的事我一件都不抵赖。不翻案,我不翻案。 当然,也翻不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说:该平反的平反,该翻案的翻案,我不浑⽔摸鱼;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世上确实有冤狱,也确实有真正的叛徒,实事求是。从小,⺟亲,还有⽗亲,就希望我长大了至少作一个诚实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实事求是。那时候,每逢过年,⽗亲给我买一些烟花爆竹,⺟亲给我一点庒岁钱,我伸手去接,他们先不给我,他们先问我: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是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我说是。他们说:再想一想,要实事求是。我再想一下,说是,或者说不是但明年我会是的,然后⽗⺟才把那些过年的礼物送到我手里。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求宽恕。 自打我成了叛徒,多少年来——多少年了?有一万年了吧?——我心里非常清楚,就剩下实事求是能让我保存住一点点良心了,也是我唯一的赎罪方式。只有这样,我偶尔才能睡一宿好觉;才能在夜深人静却无法⼊睡的时候喝杯酒,指望随后可以梦见那些唾弃了我却总让我想念的人;才能在每年的清明,为我的⽗⺟和被我所害的人烧几张纸;才能稍稍地舒一口气,才能活下去。 够多滑稽是不是?总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我的一切罪恶就出在这儿:贪生怕死。 照理说,我还活的什么呢? 有很多年,我从这儿跑到那儿,从那儿跑到这儿,隐姓埋名怕有人认出我,怕他们找到我。想象他们找到我的情景,比想象他们怎样处决我,还可怕。与其让自己人把我处死,真不如当初死在敌人手里。当然,他们早就不把我当自己人看了。我不敢想象怎么面对他们,我不敢想象在哪一年哪一天,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他们忽然找到我。但是每年每月每时每刻,我都強迫着作这样的想象。一种強迫症。理智上并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应该不想,或者,应该去死。清醒起来,我知道我不如尽快去死,像我这样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早晚还不是一样?那么⿇烦别人倒不如自己⼲还要光彩些。让自己人——我是说让那么多好人——恨着骂着、蔑视、唾弃然后把你找到,就像找一只史前动物那样惊异于你怎么还能活着,与其这样,真不如自己知趣早早地去死了吧。活得没有一点让人看得起的地方,就不能死得勇敢一点至少慡快一点么?想是想得 ![]() ![]() 那座城市,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去过了。我在那儿出生,在那儿长大,又在那儿成了叛徒。自从我成了叛徒逃出那座城市,很多很多年里我没有回去过一次。起初我是觉得没脸见人,没有比叛徒更卑鄙更丑恶的东西了;我从小就知道,谁都是从小就知道。尔后我才意识到他们不会饶过我,他们必定在全力寻找我,在没有证据说明我已经死了之前他们不会放弃这样的努力。这是对的,这完全应该理解:当然不能让一个出卖了别人也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的人,就这么逍遥法外。我不敢回去。 不敢回去的原因还在于,我不想触景生情又回忆起我被敌人抓住、以及此后种种可怕的情形。我一心想到大山里去,到深山野林里去,越是荒凉偏僻越是人迹罕至越是 ![]() 事实上这办不到。除非去死,你什么也忘不了。良心的规则跟下棋的规则类似,即便是棋错一步満盘皆输。那你也不能悔棋。然而生命的规则却又不同于下棋,生命已经被开垦过了,除非去死你不可能重来一盘。可我正是因为怕死才成了叛徒的呀。实际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你要是看重良心你就别怕死,你要是怕死你就别在乎良心。可是,你又牵挂着良心又舍不得 ![]()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敌人把我抓住,先是劝导我,说我年轻无知受了人家的骗。实事求是地说,那阵子我表现得很像回事。我驳斥敌人,历数他们的罪行,揭穿他们的谎言,以严谨而且精彩的逻辑证明他们的虚伪,我那时生气 ![]() ![]() ![]() ![]() 铁案如山。 劝导无效,他们就打我。我是说敌人。敌人开始打我,给我用刑。 我不想说这些事,不想说那些细节。残酷残酷,无非是说那些刑法有多么残酷,说这些⼲嘛?为自己开脫罪责?不管多么残酷,不是有人 ![]() ![]() ![]() ![]() ![]() ![]() 我说我精神一度不大正常没别的意思。我不要求宽恕。请相信我。 其实在梦里你也能想起来掐一掐自己的腿大,你也能有疼的感觉,于是你欣喜若狂以为这一回不是梦了,可这么一欣喜若狂那才妙呢,忽悠一下你就醒了。有一回,我梦见我爱过的那个女人在大山脚下的那个小湖边把我找到了。我的那条狗把她领来,把我找到了。湖⽔清洌,波光潋滟,小时候读过的那篇古文中怎么说的?“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山甚,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数百头,皆空游无所依。⽇光下彻,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倏尔远逝,往来翕忽…”正是那样。绿草茵茵,山青⽔碧,轻风徐徐,树影婆娑,正是这样。湖岸上,她向我走来。我那条狗走在她前面,想必是它领她来的。她走到我跟前沉默着看了我很久,然后说:“我一直在等你,我们到处找你。”她含着泪对我说:“你不是叛徒,真的你不是,你弄错了。”可我⼲过的那些事呢?“那是假的,”她说“那是梦,是你做过的一个梦。”可我怎么才能知道现在这不是梦呢?她叹一口气:“你看。”她让我看她⾝上那件碎花的旗袍。细细碎碎的小花真真切切,一团团一片片都带着她的体温和汗香,连贴边上密密的针脚我都一一看过。这是真的?这真是真的?她擦去泪⽔,微笑着:“你真是梦怕了。”我仍然不敢相信,就掐着自己的腿大,围着那片湖⽔満腹狐疑地走。她跟在我⾝后,说:“跟我回家吧,回太平桥去。”她这么一说,我想我倒得先验证一下她是否真是我爱过的那个人,我猛地转回⾝问她:“你还是在太平桥经营着那个小酒吧?”她点点头说:“这么久你都到哪儿去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心里盘盘绕绕的有点糊涂。她又说:“不信你看呀。”我寻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我的⽗⺟、亲人一二三四五六七都来了,看见我的朋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他们都来了,他们毫无恶意毫无轻蔑毫无仇恨地望着我,他们有说有笑互相随随便便地 ![]() 忽悠一下。一秒钟都没用。 甭提有多简单了。 醒了,还是那条结结实实的炕,还是那间空空落落的屋子,还是我,一个人,后窗外是那片湖,一片⽩,远处是大山,⽩茫茫天地一⾊,下雪了,下了一宿大雪这会儿已经停了,太 ![]() ![]() ![]() 说实在的,严刑拷打我还是经受住了不少,有个把月我什么都没说。实事求是,我不是想要求宽恕。可是慢慢我明⽩了,就这么打下去非把我打死不可。最后无非两种结果:要么我招供;要么我以后的⽇子就只剩了坐牢和挨打,不打死我就不算完。敌人明确地说:“你别以为我们不敢打死你,你不算个什么重要人物。”这下我害怕了,我相信他们会的,会打死我,我无⾜重轻。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死我就害怕了。只知道这一害怕,把我全毁了。 越害怕就越害怕,越想越怕。 我那时候21岁。我躺在牢房里越想越委屈,就这么就完啦?所有的愿望,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梦想令人 ![]() 小时候,我这么想象过一回死,想到最后我赶紧跑到⺟亲⾝边偎依在⺟亲怀里:“妈,我害怕。”⽗亲走过来问我:“怕什么?你看见了什么?”我不回答,⺟亲搂住我我觉得全安了。我问⺟亲:“妈,死疼吗?”⺟亲愣一下,望望窗外,把我搂得更紧些,说:“想那个⼲嘛,那还早着呢,还早着呢。”我想是呀还早着呢,还有好多好多年呢,这样,很快我就不去想它了。 可现在,死这么快就来了,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才21岁。我躺在牢房里委委屈屈地哭起来,一边哭我一边想到我甚至还没结过婚呢。我爱着一个女人,就是我梦见在湖边把我找到的那个女人。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过什么。我有把握她对我印象不错。在漆黑的牢房里我肆无忌惮地哭着,想着,越想越相信她对我印象不错,要是我对她表⽩她不会拒绝我。我真后悔为什么我早点没对她说,有什么可不敢对她说的呢,要是我知道我这么快就要死了我一定敢对她说。至少她不会一下子就拒绝我。有一次好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她一定要挨着我坐,那不像是偶然的。人多,坐得很挤,我们俩几乎是紧挨着了,我先还尽量躲开一点,后来我发现她并不躲,好吧我也不躲试试看,结果我不躲她也没躲,那不像是无意的。我永远都记得她的体温和汗香。那一天有点让我神魂颠倒,夜里想起来觉得很紧张。她长得很美,⽪肤很⽩,戴一副黑边眼镜很文雅,不不绝不是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发现她很美,不是漂亮而是美,很美,而且很文雅。她年龄比我大,这并不重要。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长途汽车上,汽车在半路停下来,下着大雨,前面的什么路段上 ![]() ![]() ![]() ![]() ![]() ![]() ![]() 有一回我到她的住处去。 晚上,她正在浴室里。她在浴室里喊:“请进!” 她在浴室里说:“你先在客厅里等一下。”⽔声,噴洒溅落的⽔声。她说:“你坐,我马上就好了。” 我坐下。⽔声不断。⽔落在地上的声音,和不是落在地上的声音,使我想人非非。那浴室的六面想必都应该是墨绿⾊的,墨绿的和雪⽩的,都挂了晶莹的⽔滴,灯光在⽔雾中尤其飘幻宁和,深暗的影子摇动着那墨绿的,和勾画出雪⽩的…我觉得⾝体里和灵魂里都一阵阵颤抖,慌忙地菗烟、看报纸,然后不得不跑到 ![]() ![]() ![]() 第二天敌人再拷打我,那些刑具一摆出来我就哭了。这一下全完了,这是我毁灭的开始。这一下敌人知道他们很快就要赢了。他们更加自信了:就这么打下去,变本加厉地打,打下去,用不了很久他们就要赢了。果然,我没能让他们失望,就这样。 我只想到,我要是就那么死了我就再不可能得到她了。我竟然没想到,我叛变了我也一样不可能得到她了。事实上,当我疏忽大意地在那趟车上胡言 ![]() 敌人把我放出来的那天我才明⽩这一点。 那是个 ![]() 我出了城,无目的地沿着公路走。天快黑时下起雪来。 我独自在大雪中走了夜一,并不考虑方向。从我被敌人抓住二的那一刻始,一切就都晚了,我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家了。也许这件事决定得还要更早些。在我还没有看出保持警惕是多么重要、在我还没来得及改掉自命不凡的坏习惯就有了自己的信仰之时,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 天蒙蒙亮时,雪停了。公路上有了汽车。我用尽⾝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张车票。售票的老头问:“去哪儿?”无所谓去哪儿,我想,越远越好。 我在东北的大森林里呆过几年,在那儿伐木。我到过南方的海岛,打过几年鱼。我还到过西北,⻩土⾼原,贩过几年盐和牛。我跟着一个江湖医生学了些医道,先只是为了自己的保健(我一度病得厉害差点死在滇西的一个小寨子里),后来也给别人治治病,要一口饭钱,不多要,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闲了闷了或是病倒在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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