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舂成为往事是陈行之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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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当青舂成为往事 作者:陈行之 | 书号:43165 时间:2017/11/1 字数:185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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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在路上 洛泉大学会议结束,在一个 ![]() ![]() 我没有对人说去哪里,只是说想独自在附近走一走,谢绝了陪伴,连萧川也没有告诉。如果我在很多人陪同下热热闹闹地站到吴克勤的墓前,我认为对死者是一种亵渎。当然,这里还有纯粹的个人原因——我非常需要沉思默想,不希望⾝边有任何人。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一⽇(农历二〇〇二年九月十六)上午十点,我在崤 ![]() ![]() ![]() 我前后左右看这个车站。这里原来是崤 ![]() ![]() 车站广场前有一条宽阔到让人惊讶的⽔泥马路,一直延伸到崤 ![]() ![]() 著名的崤 ![]() ![]() ![]() 瓷砖,俗不可耐。 游览崤 ![]() ![]() 一九六九年修筑的那个拦河大坝后来被证明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形象工程,第二年就被泥沙掩埋了,所以从我现在所站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的河道显得⾼一些,有的地方还显露着长満了青苔的坝体。那些站在崤 ![]() 他们肯定不知道。 历史就是这样消融掉不希望被人记忆的一切的。 我在火车站广场外面的一处空地徘徊了很久。我丈量着当年我们狂疯地奔跑着搬运⽔泥、木材等家国物资的土地,回忆郭焰在洪⽔中挣扎的瘦弱⾝影…我盘算如果郭焰活着,她现在应当多大年纪了?如果她活着,她一定会像任何一个望渴展开生命历程的漂亮姑娘那样恋爱,结婚,生孩子,会享受一个女人的全部幸福;在这个尽管所有人都不満意但是所有人都眷恋着的世界上,享受人生的全部乐趣和艰难…但是,这一切都在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三⽇(农历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当年导领修建这个拦河大坝的县委记书陆嘉廷,后来成为洛泉地委记书,后来成为K省省委宣传部部长、省委常委,后来成为家国某部副部长,后来在京北退休,在一个古典 四合院里安度晚年…他还记得这个大坝吗?他还记得有一个叫郭焰的京北知识青年在这里终止了十九岁的生命了么?他肯定不记得了。在陆嘉廷的一生中,绝对不会只修筑了这一个大坝,在大坝工程上死去的人也绝不会只有郭焰一人,他不可能记得她。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他记得她。 在庞大的历史面前,人是渺小的,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但是,在一个鲜活生命消失的地方,我们这些见证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就像我现在所思所想一样,就像我非要独自一人去祭诔一个叫吴克勤的人一样。我们只能做这些。 崤 ![]() 洛泉自古就是盛产煤炭的地方,据说古代典籍中关于煤炭的记载最早就出自于著名的泉县,距离泉县五十公里的崤 ![]() ![]() 八十年代初期,家国对洛泉地区进行大规模地质勘察,结果发现洛泉市所属十一个区县地下都储蔵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家国决定投⼊开发,先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修通了从湎川到洛泉的铁路,然后组建大型煤炭企业“洛泉煤田勘探开发总公司”对洛泉地区的煤炭资源进行规模开采,与此同时,也制定了优惠的招商引资计划,外资开始大举进⼊洛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崤 ![]() 家国控制下的煤炭生产进行的同时,崤 ![]() ![]() ![]() 由于各方利益驱动和多头管理所造成的混 ![]() ![]() 富人有两类,一类是矿主——这些人深谙社会运行规则,先行投⼊巨额资金打通府政关节,得到经营许可,然后就肆无忌惮地从煤矿工人⾝上榨取利润;另一类是府政 员官——这些手脚脸面都⼲⼲净净的人手里的权力不但能够变现,还能够作为虚拟资本(股份)进⼊生产环节,在超⾼利润中再分一杯羹。 萧川告诉我说,这两类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是善于掩饰财富的人,所以,尽管每天都有大巨的财富从崤 ![]() ![]() ![]() 萧川 ![]() ![]() 矿难?可是这样的事情为什么直到今天还在继续发生?关键的关键在于我们面对的是不良矿主和败腐 员官组成的強大利益同盟。 他认为,矿主和败腐 员官在公私两方面均形成了利益共同体。从公的方面来讲,矿业往往是当地的经济支柱,矿业的好坏,体现了当地经济发展的⽔平,也是当地主要员官的政绩所在;当然,这种矿业经济也有风险,就是一旦发生矿难,对当地主要员官的政绩也是极大的破坏;在这种成也矿业和败也矿业的格局中,考虑到矿业带来的利益是现实的,而矿难的发生是偶然的,于是员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也就只能放手一搏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盼望矿主给自己出成绩,期望命运不要给其开玩笑出矿难。从私的方面讲,矿山的经营,在肥了企业主的 ![]() 在洛泉大学开会期间,萧川向我介绍了上述情况以后,郑重地断言:“如果家国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出大事情。” 我看着萧川因为叙述这些事情而 ![]() 这真是耐人寻味。我什么都没说——我想起了我和萧川大致相同的履历,想起了我也曾经经历过的摸索。人要看清眼前这个世界需要时间。这也是我不想让萧川陪同我到崤 ![]() 我特意到著名的“舂生记” 月饼商店买了几斤月饼。萧川告诉我说,目前崤 ![]() 我知道萧川说的那个副县长叫金超,仅仅两年以前还是我在京北一个单位的同事。金超是崤 ![]() 离婚,后来因为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被迫离开单位,应聘到这里当副县长的。尽管我很想见到他,很想了解他的生活和事业状况,但是我又害怕这个人和萧川谈论的那些事情有什么关联,害怕世界再次向我显露出它的恶意和荒诞,我甚至连类似的联想和推测都恐惧着。所以我没有对萧川说我认识金超,我到崤 ![]() 这样,我就没有在崤 ![]() 59。⽗亲·⺟亲·儿子 从县城出来的时候,天气更加 ![]() ![]() 尽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马家崾岘村之荒凉凋敝仍然让我感到吃惊。原来散漫着窑舍房屋的地方,现在到处是断壁残垣,树木杂草狂疯地生长,遮没了人类活动的痕迹,看上去就像史前时期的一处遗址。造成这种状况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自从崤 ![]() 没有用什么人指点,我就依照二十五年前的印象找到了吴克勤住的那个窑院。院子里那棵独一无二的枣树还是那样 ![]() ![]() “有人吗?”我冲着窑洞轻声问。 没有人应答,那扇破旧的门却被打开了,一个佝偻着⾝子的老人露出头来,语气生硬地问:“谁嘛?!” 我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秀梅,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我们不能相信的时候发生的——眼前这个瘦弱、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就是秀梅。我短暂地想了一下,她的年龄应当与我相仿,今年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但是,现在的她看上去⾜有七十岁。 她不能够认出我。“啊!”她惊喜地说“是马双泉呀!快进窑里来!” 我就作为“马双泉”走进窑洞,一股刺鼻的臭味 ![]() ![]() 我突然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这是谁?”我惊问道。 秀梅觉得奇怪:“双泉呀!你这是咋了?这不是虎生嘛!” “虎生!?”我惊讶地扑上去,看那个瘦弱的⾝躯,我不能确认这就是虎生——虎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应当是壮实的小伙子呀!怎么会成为这样一个脸⾊黑⻩的病人呢?从平坦的被窝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只有五六十斤体重的孩子,闭着眼睛,艰难地 ![]() “他怎么会成了这样?”我急切地问站在我⾝边的秀梅。 我不得不解释我是谁。 秀梅好像是听明⽩了,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简单“哦”了一声,就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我的问题。我从秀梅⾝上看到一种我很陌生的冷漠——对一切的冷漠。 虎生在九里坪煤矿已经当了整整六年采煤工,煤矿几乎是在用最原始的手段进行开采,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虎生和很多人一样得了矽肺病。 我的有限常识告诉我,矽肺是由于昅⼊煤炭中的矽粉末后,在肺內形成矽结节、纤维组织增生和气肿等改变的一种疾病。这种病早期可以完全没有症状,只有在X光检查时方可发现。晚期矽肺有呼昅短促, ![]() “他的肺变成了一块石头。”秀梅说。 “怎么不到 医院去看呢?这病可是耽搁不得的呀!” 秀梅用怨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看不起。”九里坪煤矿说不管,你再能咋?虎生和几十个这样的人一样,都在家等死哩,矿上只给了五十块钱慰抚金。秀梅宽慰我说,虎生就算好的哩!一个月以前,峒灿山煤矿矿井发生瓦斯炸爆,一下子就死了七个人,不是每个人几百块钱就打发了?“都是 ![]() ![]() 我表情僵硬地看着门外。一阵风从破败的院墙外面翻卷到院子里,枣树又哗哗地落下落叶,一些纸张飞舞了起来,悠扬地飘到很⾼很⾼的地方去了。我转过脸默默地看着虎生。说实在的,我很难过,这种难过被它绵长的纵深感強化了,我从虎生⾝上看到吴克勤的影子,甚至——这绝对是莫名其妙——我竟然也看到了吴克勤给我讲述的故事中那个叫绍平的后生的影子! 在这样的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秀梅突然站到我面前,饶有趣兴地看着我,然后说:“噢…你是苏北嘛!” 我说我是。 秀梅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啜泣起来。“你为啥不来么?你为啥不来看看克勤么?他一直惦记你哩!我们老是念叨你,我们不知道你到哪搭去了…” 我接住这个单薄的⾁体,搂抱住她,听她的诉说。她有那样多的委屈,她要说的全部是委屈。 我哭了。我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我的泪⽔一溜一行地落在秀梅的肩膀上,那里正好有一块带碎花的补丁。补丁很新,还不能洇渍泪⽔,泪⽔就从补丁上滑落下来,洇在已经说不上什么颜⾊的旧⾐服上。 虎生觉察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转过头来,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和秀梅,虽然无力但是能够引起他极大痛苦的咳嗽阻止了他,他又回转过头,一心一意咳嗽去了。 我放开秀梅,去帮助虎生。我把他的头稍稍抬⾼一些,坐到炕上,为他挲摩前 ![]() ![]() 秀梅把一碗开⽔放到炕上,不知道是给我的还是给虎生的。 我找到了马双泉。 马双泉蓬头垢面,穿着一件露出棉絮的棉袄。他正在一孔窑洞前用荆条把窗户遮起来——马上秋就尽了,天要凉起来了。 起初他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手里的柴刀攥得更紧了。他听我做自我介绍,但我看出他并不相信我,好像我说的都是谎言,好像我是专门来残害他的人。 “那…你这是⼲啥来了?” 尽管我们仍然对峙着,但是心理上的距离已经缩小了许多。 “我到洛泉开会,听说了一些吴克勤的事情…我是来看看他。” “你不是说知道他死了么?” “我知道。” 马双泉脸上显现出嘲笑的神情。 我进一步说明:“我也是来看看秀梅和虎生。” “哦。”马双泉把柴刀扔在地上,蹲了下来,用烟袋锅在荷包里挖烟。这说明他已经解除了敌意,我们能够正常 ![]() … 马双泉早就不再是小学民办教员,也不再是马家崾岘村的村长了,他现在专门替包括虎生在內的三十七个矽肺病人打官司,要求九里坪煤矿给予赔偿。 一年以前,因为同样的事情,马双泉的三孔窑洞被人放炸药炸塌了,那天他正好不在家,但是他的婆姨巧凤和两个儿子却死于非命,连尸体都被炸碎了。究竟是谁炸的,是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用案件的一般推理——谁能够从事件中得到好处——就可以推断谁是幕后指使。但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破。当时报道这件事情的《洛泉报》被洛泉市有关导领严厉批评,说社长、总编辑把关不严,向社会披露此类消息对维护社会稳定不利。所以马双泉在报社就成了散发着灾难气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人,后来收发人员⼲脆就不让他进报社大门了。 目前这个官司在洛泉市法院也打得显见得没有了名堂。有人捎话给马双泉说,你要是再闹就死定了。这不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威胁,事实上,在这块土地上,已经有人因为这样的事情丢掉了 ![]() 矿难中失去儿子的瘦弱老汉,因为长年上告黑心矿主被人用刀捅成筛子,扔在了一座石拱桥下面,人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度败腐,某些地方露出了骨头,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够闻到令人窒息的尸臭。尽管这样,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把生命置之度外的马双泉仍然说是要上省城龙翔告状。 “要是龙翔也告不下来呢?”我忧郁地问。 他回答得异常⼲脆:“那我就上你们京北!” 我什么都没说。 “这世上总该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我什么都没说。我说什么呢? “你是说…你的窑洞…你的婆姨和两个儿子…” “就在那边,”他指给我看前面黑糊糊的废墟。“我把他们埋在那里了,我不离开他们。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巧凤是我婆姨,我怎么能离开她哩?我那两个娃娃,都死了…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哩?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呀…” 马双泉带我去宽坪吴克勤的墓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下着小雨,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马家崾岘就像贫⾎的人那样,显得疲惫而懒散,它好像不再关心任何与自己的生存无关的问题。 踏着变得嘲 ![]() ![]() 马双泉扛着铁锨走在我前面,我感觉他完全把我忘记了。褴褛的煤矿工人制服上结了一层细微的亮晶晶的⽔珠,就像是下面有一个很热的东西在蒸腾着⽔汽一样。 “你…真的不打算离开马家崾岘吗?”我很为前面那个人对自己未来的安排感到不安。 马双泉马上做出了回答,这说明他的神思并没有脫离当时的情景,或者说这个人不耽于幻想。 “我当然不离开。”他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凭啥要离开?我家里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他已经忘记前面说过同样的话了。“再说,哪一个村子会要我呢?我尔格就像传说中的‘殃’,碰到什么,什么就死了,谁会愿意遭殃呢?” “如果府政強行让你离开呢?” 马双泉突然站住,看着我,然后轻蔑地笑了:“府政能让一个既不怕活着又不怕死的人离开他的家吗?” 我感觉他已经做了某种选择,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的话。 吴克勤的墓地只是一个矮矮的坟包,孤伶伶地坐落在宽坪的坡地上,上面长満了荒草。马双泉什么都不说,就去薅草,并且用铁锨填上新土。坟墓正面摆了一块方正的青石,是用来放供品的。我把 月饼放在上面,然后跪了下来。 “哎,不敢!” 马双泉试图阻止我——按照当地乡俗,只有死者的晚辈才下跪。 也许我当时的脸⾊过于严峻,马双泉站定在离我二尺远的地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什么。 我说:“克勤,我来看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讲那个故事了,我知道了。现在,在这里,我向你承诺:我要把它写出来。请原谅我,克勤,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想把它讲述给世人。世人应当听到这个故事。克勤,那是一个好故事…” 我站起⾝来,围着吴克勤的墓绕行一周。马双泉闪⾝在一边,用充満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他一定以为在这个怪异的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个怪异的人。 马双泉把铁锨递给我,我又为吴克勤填了一些新土,现在, ![]() ![]() ![]() “也就是说,”我的声音显得异常遥远“他流了很多⾎…” “很多⾎。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你知道吗?把一大块⻩河冰面都染成了红⾊。我很长时间都无法驱除掉那种印象,看什么东西都是红的,就像有一块红布遮挡在眼前一样。” “你是说,他死得不痛苦?” “他跟秀梅说他 ![]() ![]() “…”“我为他把墓地选在了这里。”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马双泉的匠心。墓地背景正是当年吴克勤自豪地让我参观的农田基本建设样板地块,这个地块曾经出现在很多报纸上。时间能够把任何东西侵蚀,但是它侵蚀不了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历史能够有选择地忘记任何事情,但是它不能抹去曾经活跃其间的人的踪迹。后来者只要有心,是能够寻找到那些踪迹的。你能说那些斑驳的踪迹述说的不是历史吗?你能说那些化为泥土的人不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马双泉的匠心还体现在,这个墓地的侧面正好面向⻩河。从这里俯瞰⻩河峡⾕,那个大巨的回湾正好把一部分河面展露在眼前。现在,那里被 ![]() 现在,我就这样感受着。我不知道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那个把自己的一腔热⾎倾倒给这片大地的人,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感受着。我希望他这样感受,因为,他比我更近地接近了这片泥土,比我更近地接近了⻩河。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想,他就能够安息。我希望他安息。 他活过,这就够了。 一个人有什么东西会比活过更让人敬重的呢? “你说的…啥故事?” 返回村子的路上,马双泉认真地问我。我向他复述了吴克勤二十五年前向我讲述的关于⺟亲石⽟兰和儿子绍平的故事。 “他说这事发生在马家崾岘么?” “当然呀!”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在马家崾岘家喻户晓。 “不,”马双泉摇着头“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吗?我们家是马家崾岘的第一个住户,我们很早就开始在这个地方生存繁衍,我也不知道经历了几代人,我可以确信,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亲是马家崾岘的活历史,并且是整个张家河镇最会讲故事的人,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个故事。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如果真的发生在马家崾岘,⽗亲早就会讲给我听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村里任何人都没有听说过…” 我怔怔地看着马双泉。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我突然想明⽩了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个故事! 我站定在原地,回望已经遥远的吴克勤的墓地。 吴克勤从来不是我能够进行倾心 ![]() ![]() 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不管道路多么曲折,不管他个人的生活遭遇了什么事情,他仍然像人们很早预期的那样成为了真正的作家。 叔本华论述作家的时候,曾经把作家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流星型,转瞬即逝的那一种,它耀眼地划过天空,你刚一说“看哪!”它已经消失在宇宙苍穹之中了;第二种是行星型,由于它们离我们很近,因此看上去很明亮,但是它的光是借来的,它的影响范围只局限在和它一道旅行的同伴⾝上;第三种是恒星型,它不属于任何星系,它属于整个宇宙,也正因为这样,它才如此⾼远,它放 ![]() ![]() 他讲述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他放 ![]() 60。终 从洛泉回到京北,我就推开正在写的现实生活题材长篇小说,进⼊到吴克勤讲述的那个遥远的故事之中。我把它作为⺟亲的故事,作为⺟亲向我们讲述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弥⾜珍贵,它是哺育我们灵魂成长的珍馐佳肴。 让我愧疚的是,从事了这么久的小说创作,这个故事为什么没有进⼊我的心灵?为什么它没有唤起我讲述的冲动?我当时不是也曾经被深深打动,我不是还曾经答应吴克勤要把它写出来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我脫离了它,让我游走在社会时尚所要求的狭窄通道上?我们知道灵魂须臾不可相离,但是在我们生存的过程中,却又为什么总是忽略或者无法顾及它的存在?我们为什么要逃避?我们在逃避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我们懦弱和些小,竟然会失去面对生⾝⺟亲的勇气? 写作过程中,我经常感到吴克勤站在故事后面,从用胶布 ![]() ![]() ![]() ![]()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个故事是关于我们自⾝的故事——既然这是关于我们自⾝的故事,它还是久远的吗? 这个曲曲折折的故事,我已经在上面复述给读者了。 写作很艰苦,这是因为吴克勤只为我提供了故事主⼲,很多细节都需要创造和补充。尽管这样,我从来没有厌烦,我并没有因为在复述一个别人讲过的故事而厌烦,我把它作为自己的创造,作为我的精神成长过程。我完成了这个过程。 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我生活在由石广胜、井云飞、石⽟兰、石绍平、吴克勤参予和组成的世界之中。我在夕梦山林区观看⽇出⽇落,研究舂天如何到来又如何远去;我在崤 ![]() ![]() ![]() 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五⽇(农历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严寒侵袭了京北,据说这是京北自从一九四九年以来同期最为寒冷的⽇子。当晨曦冲破严寒,努力把世界晕染成淡青⾊的时候,我为本书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我从座椅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走出家门。院子里⾼大的国中古槐叶片全部落光了,严寒驻⾜在树梢上,整个世界一片萧索。一只喜鹊站在古槐枝杈的端顶,好奇地看着我并且试探着打了一声招呼。因为下岗而无须上班的邻居们都还在酣睡,院子里异常安谧。我从许多人家的门前穿过,侧着⾝子绕过蜂窝煤和大⽩菜,推开院门,在停満了汽车的胡同里信步而行。 越来越多的⾼大建筑像某种略侵 ![]() ![]() ![]() ![]() 等到我重新回到我居住的这条胡同,京北市民也开始活动了。一座被修葺一新的四合院,车库大门隆隆地打开,一个不知道什么⾝份的男人开出一辆宝马汽车,无声地向胡同另一头驶去——这个掩蔵在胡同深处的院落价值千万,据说修葺费用就达百万;被从居民大杂院里放出来的狗愉快地跑跳着,一边在汽车轮胎上撒尿一边回头看主人是不是也跟了过来;从一个破旧院落走出来一个⾝穿貂⽪大⾐的女人,表情尊贵地钻进一辆⽩⾊本田轿车;开出租汽车的师傅面对汽车上新增加的一长溜划痕,调动起能够想起来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缺德的人;街道居委会工作人员把一捆关于预防禽流感的材料、标语抱了出来,准备给居民分发;为了躲避 ![]() ![]() 我终于把吴克勤讲述的故事复述了出来,而我复述的又是关于我的故事,我已经不是客体,我就像故事中的角⾊一样进⼊到了故事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眼前这个世界,对出现在书中的人物,都充満了感 ![]() 当我 ![]()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想象呢?你不需要想象。 时代的进步简直可以从任何细节上体会出来,科学技术已经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变成了一个人——假如你想和谁 ![]() ![]() 我打电话给萧川,对他说,我想到马家崾岘村去一趟。 萧川很惊讶:“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是想到那里看一看。 “马家崾岘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萧川说“那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急切地问道:“那秀梅呢?虎生呢?” 虎生死在我曾经去过的那孔土窑洞里。他完全是被憋死的,死的时候脸⾊青紫,像遭到致命打击的蛇那样在炕上卷曲和蹩动了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黎明才最后沉寂下来。 秀梅守候在儿子⾝边,目睹了整个过程。在一定意义上,她期待着这个过程,现在它来了,她就平静地等着他尽快完成。 完成了死亡过程的虎生,脸⾊由青紫变为灰⽩,由灰⽩变为淡⻩…他终于和常人一样了。长久以来被痛苦扭曲的面部恢复了平静,变得像在京北上学的时候那样漂亮。漂亮的儿子安详地睡着,秀梅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时候她还会笑起来——就像虎生在襁褓中的时候,伟大的⺟ ![]() 马双泉推房开门看到的情景是这样的:秀梅紧紧地搂抱住僵硬了的虎生,佝偻着⾝子,仿佛想尽可能接近儿子,但是她已经死了,也变得像虎生那样僵硬了。马双泉在窑门口站了片刻,然后用尽平生气力把搂抱在一起的⺟子俩分开。他没有办法把秀梅的躯体在土炕上放平展,直到马双泉把她背到吴克勤的坟地,她也仍旧保持着搂抱住儿子的姿态。 “你等等,”马双泉抹去脸上的汗⽔,对佝偻着侧躺在地上的秀梅说“你在这搭等一等。” 马双泉又去背虎生,顺便带来了一把铁锨。虎生很轻,就像⼲枯了一样。马双泉把虎生放在秀梅⾝边,最后端详了他们一眼。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分明看到秀梅笑了一下,露出了只有青舂少女才有的细密洁⽩的牙齿,分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秀梅的歌声和天真无琊的笑声…虎生的头抵在⺟亲的 ![]() 马双泉惊愕地退后一步,试图重新找到现实感,但是他没有办到,他真真切切看到吴克勤缓缓地向他走来,用很陌生的嗓音说: “双泉,行了,你也歇歇儿,你歇歇儿,双泉。” 马双泉说:“我知道,克勤。” “那事…”吴克勤说“那件事,你甭管了,双泉,你管不了。你还不知道你管不了么?” 马双泉说:“克勤,你就甭管了,我知道该咋办,你甭管了。” 吴克勤看着秀梅和虎生的尸体,突然哭起来。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这样呀!双泉!” 马双泉说:“甭,克勤,你甭这样想。人年轻的时候是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没办法知道。” “可是…”吴克勤凄然地看着马双泉,好像在拒斥他的安慰“那也不能这样呀!不能这样…” 吴克勤泪流満面,蹲下⾝子,想让秀梅和虎生躺得舒适一些。他摸摸那里,动动这里,和他们融合到了一起。 马双泉原本打算分别为秀梅和虎生挖一个墓坑,在吴克勤的⾝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但是他后来改变了主意,决定只挖一个,不再让⺟子俩分开。当他把他们放到墓坑里的时候,尽可能恢复了秀梅和虎生在窑洞土炕上搂抱的势姿。⻩土落在他们⾝上,渐渐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个新的坟茔出现在吴克勤的坟茔旁边,像是在偎倚着他。 做完这一切,马双泉拄着铁锨,环顾四周。 太 ![]() ![]() “…马双泉呢?”我问萧川“马双泉后来怎么样了?” 萧川说:“马双泉当天就离开了马家崾岘,说是去告状,有人在通往省会龙翔的国道上看到过他——当时他⾝上背了一疙瘩铺盖,脸上全是汗⽔,正在往南走,如果他去龙翔,前面等待他的将是四百多公里路程…但是这个消息并不确切,我也不太相信这个说法。我还听到另外一种说法,说是崤 ![]() ![]() ![]() 我很想对萧川说,马双泉曾经当我面发誓绝不离开马家崾岘,他不会离开马家崾岘,但是我又觉得这些话在今天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没说,算是接受了萧川的解释。与此同时,我也打消了和萧川继续谈论这个沉重得让人 ![]() 我问萧川:“小说进展得怎么样了?” “什么小说?” “你不是要写商子舟在洛北从事⾰命活动的小说吗?” “啊,”萧川在电话那一头笑了起来“苏北老师,我正要跟你说哩!这事现在闹大了——洛泉市委宣传部认为商子舟是我们洛泉市的一张政治名片,一定要加大力度进行宣传。经过请示,目前洛泉市委已经同意成立写作班子,搞电影剧本,准备拍摄一部电影。这个写作班子由秦焕发副记书亲自挂帅,我们秦焕发记书曾经为京北的一个首长写作并出版过传记,还拿了国全最⾼奖,⽔平很⾼。我也是写作班子成员。府政牵头做的事情就是不一样,我刚才听说,一个叫陆明的人已经答应包揽拍摄电影的全部费用。苏北老师,你知道陆明吗?” 我说我不知道。 “嘿!这个人可是不得了!他已经加⼊国美国籍,目前是国美埃森马克公司总裁——我记得和你说过这个公司,崤 ![]() 化工程。苏北老师,你一定想不到事情会成为这个样子。” “我真的没想到,”萧川完全不是向我述说峭 ![]() 萧川谦虚地笑起来:“苏北老师,到时候还要向您请教哩。” 结果是:我没有到崤 ![]() 我去⼲什么呢?我去见谁呢? 前不久我出差从山西经过陕西到K省省会龙翔,火车从著名的风陵渡大桥上隆隆驶过,我很在意地端详车窗外面的⻩河。 这里的⻩河刚刚冲出⻩土⾼原上的陕晋峡⾕,就像被驯服了的野兽一样,一下子安宁了下来。这一年雨⽔好,河面相当宽阔。我没想到它会如此宽阔。它俨然就是大海,涌动着忽隐忽现的旋涡,缓缓地滑过两岸灰⾊的山岩和稀疏的市镇村落。它平静而深邃,像是一个对人生岁月都很満意的老人,显得有些倦怠地舒展着 ![]() ![]() 天空十分⾼远,一些褴褛破碎的云急速移动着,很快就被⾼空运行着的风分解为轻纱一样的流云了,起初还能够看到这些流云一条一缕地在飘行,但是没过多久,就消失在幽暗的背景之中了。一群耀眼的⽩⾊岩鸽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在⽔面上方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往河的左岸飞去了;那里的黛⾊山峦静静地伫立着,好像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这个广漠的世界之中,在这慵懒的夏⽇,你能期望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山峦低下头颅,和⻩河 ![]() 我忽然产生出一种没有任何来由的玄想:什么都可以停止,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时光是无法停止也无法改变的。就在这个世界广泛地发生着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时候,时光仍旧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以亘古不变的方向和速度流逝着,就像我脚下的这条河流一样。 是啊!⻩河照样流,它照样⽇夜不息地流向远方,奔向海洋,它的每一个瞬间都散发着自己的音响和独有的气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它。那样多的支流改变了自己的流向、节奏、气味和音响,和它汇集在一起,它有什么权利或者说有什么理由让自己被改变呢?不被改变,成为了它的基本品 ![]()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改变一条伟大的河流。 我真想对吴克勤说,无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河依旧是⻩河,它照样汹涌澎湃,照样奔流不息。 1986年初舂第一稿·西安 2005年严冬第二稿·京北 2006年初秋第三稿·京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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