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舂成为往事是陈行之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 |
|
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当青舂成为往事 作者:陈行之 | 书号:43165 时间:2017/11/1 字数:16882 |
上一章 第十四章 封闭还是遗忘? 下一章 ( → ) | |
43。杀![]() ⽟兰带领绍平从天龙寨西侧的山道下到南梢沟沟底,沿着南梢河岸边的羊肠小道往外走。⽟兰知道,前面五里有一条折向西南方向的小路,可以绕过靖州,到达洛州地面——现在⽟兰心里的目标就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崤 ![]() 顺着南梢沟跑出来,先是沿着小路走,碰到村庄,就去讨要一些吃的,渴了,就喝山崖下面的山泉。天傍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座规模很大的县城,这就是著名的泉县了。 泉县是洛州西北方向与靖州接壤的一个大县,明洪武年间,泉县设州,当时的洛州还是一个叫“洛县”的不出名的小县。到了清朝嘉庆年间,人们踩出了龙翔—湎川—洛县—靖州这条把龙翔以北地区串联起来的道路,泉县就显得偏远了,有些冷漠。后来,清朝府政就决定正式将州府政迁到洛县,并正式将洛县改名为洛州。 但是我去揷队的时候,洛州己经不叫洛州,而是叫“洛泉”这是因为洛州和泉县成为红⾊⾰命 ![]() ⽟兰和绍平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进⼊泉县县城的那一天,泉县刚刚被商子舟解放不到五个月时间。 ⽟兰带绍平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饭馆吃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晚饭,也没敢住旅店,找了一个赶脚的人住的骡马店歇息了下来。骡马店经常歇息一些没钱住店的旅人,很少有什么人注意。 这是口牲棚旁边一个狭小的房间,没有炕,只是在地上摆了一排木椽,上面堆了麦草。好在还有完整的铺盖,虽然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汗 ![]() ⽟兰躺在绍平⾝边,久久睡不着。 路上,绍平好几次问爸爸到哪里去了,她都搪塞了过去,只叮咛他说,无论遇到什么人,都不能说他是井云飞的儿子,她不知道该不该把井云飞死了的真相告诉他,不知道如果绍平知道⽗亲死了会怎样?她能够让一个十四岁孩子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恨自己的⽗亲吗?她能够像井云飞嘱咐的那样让儿子忘记他,在新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吗?她没有把握。 她一直在想不告诉他,等一等,再等一等,看一看…但是,这是能够等的吗?即使她不说,在这块穷苦人翻⾝做了主人的土地上,绍平也会很快知道⽗亲的死讯,再说,他们马上就要回到家乡石家坪了,她怎么能够让家乡的人认为她仍然是一个佃户的女儿,让人们认为绍平仅仅是她的儿子而不是井云飞的儿子呢?谁都知道她是井云飞第三房太太的⾝份,这是不能掩饰的。 问题在于,绍平正是当大不大、当小不小的年纪,他能够掩饰自己的內心吗?怎样才能让他恨那个死去了的人呢? 石⽟兰在心里对自己強调说:是丈夫井云飞让绍平恨他,这是他临死时候的专门嘱托…只有这样,才能带好他的儿子,这是他一切的一切。 夜晚是那样寂静,隐隐地听到口牲嚼草料的声音。疲倦像嘲⽔一样袭扰了⽟兰,她就在这种没有答案的思绪中睡过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就有赶脚的人为口牲添料,准备行走的鞍辔,转载驮运的货品,院子里热闹非凡,充満了即将上路的人的笑声和相互之间善意的詈骂。掌柜的穿着里外三新的棉袄棉 ![]() ⽟兰坐起⾝子,看着仍然 ![]() ⽟兰声音愉快地醒唤儿子。 绍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其实仍然还在梦中,仍然以为还在靖州的家中,所以脸上的表情是幸福安宁的。但是,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 “起来吧,该起⾝了。” ⺟子俩默默起 ![]() 这时候,火红的太 ![]() 李昌源?⽟兰蓦地停住脚步。 李昌源是泉县“昌源商社”的经理,以前曾经是一个小土匪,井云飞招募民团的时候,势单力薄的李昌源归顺了井云飞,在井云飞的劝导下,做起了贩卖食盐的生意,资本全部来自井云飞,得利四六分成,井云飞四,李昌源六。但是实际上井云飞从来没有从李昌源这里拿过一分钱的利润。最近两年靖(州)洛(州)两地社会秩序很 ![]() 据说前不久泉县县城发生一次著名的劫杀事件就是李昌源所为,在那次事件中,同样做食盐生意的孙姓人家一家五口尽数被杀死,家中财产被劫掠一空。 ⽟兰在靖州看到过李昌源,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人満脸横⾁,永远酒气熏天,完全不像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她知道井云飞也不喜 ![]() ⽟兰和绍平也随着人流往南坪走。 我们还是用与《靖州志》同时修编的《洛泉志》上的记载,来叙述必须向读者 ![]() 关于这个李昌源,《洛泉志》是这样说的—— 一九三〇年十月底,商子舟在洛州建立了⾰命 ![]() 农民协会维护贫苦农民的利益,必然要和当地的土豪劣绅的利益发生冲突,在泉县,就是以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昌源贸易行”经理李昌源为代表的反动势力。 “昌源贸易行”从事食盐贩运生意,是洛州地面最大的食盐供应商。 鉴于当时洛州已经全面解放的形势,李昌源以退为进,主动捐献了一部分资产,混⼊了农民协会,并且窃取了泉县⾚卫军中队长的职务。但是,在井云飞的授意支持下,李昌源暗中收买了一批当地的流氓地痞,组织了一个有十六条 ![]() 国中共产 ![]() ![]() ![]() 泉县农民协会对李昌源暗杀小组的活动已有发觉并把情况报告给商子舟,商子舟命令无论如何要歼灭李昌源的非法武装。李昌源等人知道事情暴露,仓皇逃到泉县西北地区的 ![]() 公历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二十九⽇(农历一九三〇年十月初十),河 ![]() ![]() 但是,李昌源一伙利用对泉县地形 ![]() ![]() 李昌源捣毁了樊家庄镇农民协会,泉县的 ![]() ![]() 《洛泉志》的这个记载非常简略,里面有许多显而易见的疏忽,我们甚至无法从中了解泉县的行政机构的状态——比如,农民协会行使权力的时候,当地府政是什么状态?还有没有府政?如果有的话,农民协会和府政又是一种什么关系?我认为这些问题对于弄清当时的社会状况非常重要。 不幸的是,我在一九七七年夏末初秋的那次采访中还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等到我注意到这些问题,比如我在二〇〇二年晚秋最后一次去崤 ![]() 于是我查找资料。我从⽑泽东一九二七年三月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弥补了这方面的材料欠缺。 ⽑泽东在这部著作中写道—— 农民的主要攻击目标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旁及各种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城里的贪官污吏,乡村的恶劣习惯。这个攻击的形势,简直是急风暴雨,顺之者存,违之者灭。其结果,把几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权,打得个落花流⽔。地主的体面威风,扫地以尽。地主权力既倒,农会便成了唯一的权力机关,真正办到了人们所谓“一切权力归农会”连两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农民协会去解决。一切事情,农会的人不到场,便不能解决。农会在乡村简直独裁一切,真是“说得出,做得到”外界的人只能说农会好,不能说农会坏。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则完全被剥夺了发言权,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在农会威力之下,土豪劣绅们头等的跑到海上,二等的跑到汉口,三等的跑到长沙,四等的跑到县城,五等以下土豪劣绅崽子则在乡里向农会投降。 “我出十块钱,请你们准我进农民协会。”小劣绅说。 “嘻!谁要你的臭钱!”农民这样回答。 好些中小地主、富农乃至中农,从前反对农会的,此刻求⼊农会不可得。我到各处,常常遇到这种人,这样向我求情:“请省里来的委员作保!” 前清地方造丁口册,有正册、另册二种,好人⼊正册,匪盗等坏人⼊另册。现在有些地方的农民便拿了这事吓那些从前反对农会的人:“把他们⼊另册!” 那些人怕⼊另册,便多方设法求⼊农会,一心要想把他们的名字写上那农会的册子才放心。但他们往往遭农会严厉拒绝,所以他们总是悬心吊胆地过⽇子;摈在农会的门外,好像无家可归的样子,乡里话叫做“打零”总之,四个月前被一般人看不起的所谓“农民会”现在却变成顶荣耀的东西。从前拜倒在绅士权力下面的人,现在却拜倒在农民权力之下。 这是湖南的情况,就它的普遍意义来说,我们也可以推断认为洛州的农民运动也大致是这种情况。这是一种什么情况呢?情况是:当时的府政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农民协会就是权力机构。有了这样一个前提,我想,读者就会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下面的史实了。 我们仍然用小说的方式进行叙述。 镇庒地主李昌源的大会不是这片红⾊区域召开的唯一此类大会,作为农民运动的胜利 ![]() ![]() ![]() ⽟兰不知道这些。或许是出于对于一个相识的人的不自觉关注,或者出于在一个新奇世界中对任何事情都会产生的好奇感,总之,她和绍平到南坪去参加镇庒李昌源大会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南坪在泉县县城⾼大的南门外,这里以前是进行骡马 ![]() ![]() 冰面上出现了很多从河对岸几个村庄跑来看热闹的人,这些人都穿得很齐整,年轻女子们的大红棉袄和红头绳光彩夺目;后生们则用突然启动的奔跑和相互间的喧哗昅引女子们的目光。被 ![]() ⽟兰和绍平站在离湎河河面不远的地方,离主席台几乎一里地远,上面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大小。会场黑庒庒聚集了好几千人,都伸着脖子往前看,好像真的能够看到什么东西一样。那时候还没有⾼音喇叭,讲话的人都可着劲儿吼喊,以便于让更多的人听到,尽管这样,⽟兰也不知道镇庒大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台上面都站了些什么人,讲话的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绍平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他还以为这里在过什么 ![]() 正在这时,人群中起了一声惊咤,就像嘲⽔一样向两边分开来。⽟兰和绍平被人群推搡到了河岸上,从这里正好看到一些人从主席台那边极快地向这边走过来,好像是在小跑,脚下趟起了一团团烟尘,后面跟着涌动着的人群。人群虽然和这些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却亦步亦趋,整齐划一,就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样。 ⽟兰首先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李昌源。这个人⾝上的棉袄破烂不堪,很多地方露出了棉絮,一只棉鞋跑丢了,穿着洛北地区男人都穿的家织布袜子,袜子已经脏污不堪。他的⾝形没有以往那样⾼大了,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暗淡,仍然像灯笼一样明亮,充満了由怨恨和恐惧凝结成的带着些惊讶的神⾊。他的头发被胡 ![]() 绍平拉住⺟亲的手,不知道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他那本来就很⽩皙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异常苍⽩。他惊愕地看着李昌源跌跌撞撞从眼前跑过去,惊愕地看着李昌源的婆姨被两个⾚卫军拖曳着跑过去——那个婆姨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觉,两只脚拖在地上滑行。她的棉袄被拖曳到很⾼的地方,两个 ![]() ![]() ⽟兰和绍平看到被押解着的李昌源和他的婆姨站定在前面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李昌源站立在冰面上,失去知觉的婆姨像一堆棉絮一样堆在沙地上。 绍平紧张地凝视着,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情。 李昌源⾝后那几个拿盒子 ![]() ![]() ![]() “砰!砰!砰!”绍平眼看着李昌源的脑袋迸裂开来,眼看着⽩⾊的脑浆和着鲜⾎噴溅到很⾼的地方,眼看着李昌源挛痉着倒在湎河冰面上,眼看着李昌源的婆姨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就完全不动了。 两个人的⾎像小河一样蜿蜒,在沙地和冰面接合的地方汇聚到一起,从冰面的 ![]()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被这个场面所惊吓,软软地出溜到了地上。 只有他的⺟亲把他搂在怀里,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急切地呼唤着他。 44。行远 路还在向远方延伸,不知道还有多远。 ⽟兰并不希望路很快就走到尽头——走到尽头,即使她的家乡石家坪热情地接待了这个回归了的女儿,她又怎样向绍平介绍那新奇的一切,让他把那个世界接受下来,以一个正常的十四岁孩子的心态与它正常相处呢? 现在她才知道丈夫井云飞对于她的叮咛有多么重要。 最重要的是要让他恨⽗亲——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不会伪装,必须在他心底里培养起实真的仇恨,而不是做样子给人看的那种仇恨,否则,他的眼睛都不会为他保守住秘密,他就将和那个世界处于尖锐的对立之中,他就会不幸福,就会招惹祸端。这是井云飞,当然包括她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啊!在泉县看到镇庒李昌源,更加強化了石⽟兰改变儿子的愿望。是的,这是一种实真的愿望。 从⾝后看着虚弱地行走着的绍平,⽟兰暗暗对自己说:你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存在的,他就是你的一切,你必须为了他做你能够做的一切。 从泉县出来以后,绍平一直发烧,说不来是不是感染了风寒,⾼烧就是不退,额头像火炭一样热。这期间⽟兰什么也不敢对他说。 第二天,绍平的烧退了,但是他的情绪仍然低沉,而且,他不说话了。他不说话,看到什么都不说话,到了哪里都不说话。对于⽟兰的故意逗引,他显得很木然或者公开表示厌烦。 绍平这种 ![]()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妇女,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儿子绍平目睹剧烈⾰命引发的那种灵魂的震颤有多么強烈。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她没有想到他內心的震颤会如此強烈。 在 ![]() 她决定不再赶路,在泉县歇息一下。绍平退烧以后,他们才又走上了返回家乡石家坪的路途。 很显然,在这个少年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独自运转的精神世界,他不会受任何外在因素的⼲扰。他可能会改变对事物的看法,但是它不会受到⼲扰。 实际上,在绍平⾝上发生的事情并不偶然,这是每个人⾝上都发生过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在这个年龄遇到 ![]() 不幸的是,绍平经历的是一般人很难在同一时期经历的事情。他的精神世界不是在平静中生长和立独起来的,它经历了一场大巨的炸爆,就像宇宙形成的一刹那间所发生的那样——那个奇点在极短时间內被炸爆成为无数碎片,这些碎片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向遥远的虚空飞行。 一个新的宇宙诞生了。 所以,当⽟兰告诉绍平,他的⽗亲已经死了,就像他看到李昌源的死那样;当她告诉他,他的⽗亲做了很多坏事,是一个被很多穷苦人仇恨的人;当她告诉他,从现在起,永远不要和任何人说自己是井云飞的儿子,永远不要认为他是你的⽗亲;当⽟兰告诉他,你一生是不是能够幸福,取决于你是不是真的从心底里把这些问题解决了…绍平怔怔地看了她很长时间,就像在看一个让他十分惊愕的人。 这个孩子单纯的內心出现了一种被我们称之为理智的东西,他并不认识它,但是他发现它能够抵御无数难以接受的冲击,或者接受下来,或者不接受,把拒绝埋蔵在更深更深的灵魂深处。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条奔腾的河流,它一旦形成,就绝对不会再行显露,有的时候甚至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它的踪迹,看不到它的涟漪,看不到它的浪花。它在深处。 “我知道。” 绍平看着妈妈忧郁的眼睛说——他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了⺟亲述说的那种事实,而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说才能够缓解妈妈的忧郁,他实在不想让妈妈忧郁。 ⽟兰的忧郁在绍平的宽慰中得到了部分缓解,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一直在观察绍平。毫无疑问,有一种东西疏远了她和儿子的距离,可是她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绍平越是故意让她感觉他內心轻松,她的內心反倒越是不轻松。 … 在一个叫石圪节的镇子,⽟兰和绍平竟然找到了一个卖饭食的地方。当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又累又饿,不顾一切地走了进去。 饭馆很小,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刷洗碗筷。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来吃饭的人,警觉地问:“你们要⼲啥?” ⽟兰说:“这里…卖吃食吧?” “哦,”男人松了一口气“有有有,来,进来坐下。” 狭小的空间里蒸腾着热气,男人从⽔汽中走出来,⽟兰和绍平才看出说话嗓音尖细的男人竟然方面大耳,简直是一副帝王的长相。 男人⾼兴地招呼他们坐下,并不问吃什么,就到灶头忙活去了。 ⽟兰和绍平在耝陋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原木打制的桌椅又耝又重,要挪动一下都很困难。这显然引起了绍平的好奇,他摸抚着桌椅,就像在欣赏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器物。桌椅原本是红⾊,由于上面淤积了太多的污渍,已经成为纯粹的黑⾊。但是这里的羊⾁粉汤汤浓味⾜,油酥烧饼也非常好,把绍平吃得満头大汗。 门口出现两个拿着梭镖的后生,站在外面向里面张望,问有没有可疑的人。掌柜的不希望自己的客人被打扰,就替⽟兰解释说:“没人。就是俩走亲戚的婆姨和娃娃。” 拿梭镖的后生看看婆姨和娃娃,觉得没有必要再盘问什么,就闪⾝走开了。 ⽟兰发现绍平很冷静,他的眼睛没有转向⽟兰,这说明他內心不需要求助。他一直用沉着坚定的目光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很有可能是他而不是⽟兰去遮挡和掩饰。 ⽟兰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突然长大了。 人的精神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总是处在活跃和持续不断的紧张之中,它在这个领域被缓解,又会在另外的领域紧张起来。 ⽟兰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回老家崤 ![]() 她用提醒绍平的话提醒自己:在如此剧烈的农民运动中,翻⾝农民会不会能够容忍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和他的儿子?会不会答应让他们在那里平安地生存下来? 三年前她曾经⾐锦还乡,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护送她到石家坪的竟然是⽗亲最为痛恨的大地主陆子仪的民团。她是十九岁离开石家坪的,算起来已经将近十五年,她没有找到小时候的玩伴,她看到的更多的是穷苦人家对于有权势的人的恐惧、嫉恨和不得不表现出来的殷勤。只是在这个时候,⽟兰才明确意识到她离开这里已经多么久,距离已经多么遥远。 她曾经去看⽗亲石广胜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那块土地现在被一个姓潘的佃户租用着,和⽗亲当年一样贫困和凄苦,在那个连门都没有的土窑洞里,看不到任何能够被称之为用品的东西,瘫在炕上的婆姨见了来人惊恐地钻到了一堆棉絮底下,⾐衫褴褛的潘姓男人站在门口看着⽟兰,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就像⽗亲当年面对欺辱他的官府的人那样。 你怎么能够想象你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在他们当中愉快相处呢?即使他们真的像井云飞说的那样认为你是佃户的女儿,同意让你在那里安⾝,你又怎样化解几乎所有人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敌意呢? 回老家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兰并没有把这种忧虑告诉绍平。她总是对绍平说,回去就好了,绍平,回去我们就踏踏实实过庄稼人的⽇子,那时候就什么都好了…只是在心底里,她才明确意识到这不过是没有任何把握的希望,在希望和现实之间,还隔着一个遥远的不可知区域,她不知道在那个区域中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更不知道他们⺟子俩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掌柜的告诉⽟兰,从这里到崤 ![]() ![]() ⽟兰在假设回老家的基础上盘算了一下,走大路到县城再到⾕庄驿,要八十多里。走小路不过五十多里,一天也就到了。她决定走小路。 绍平也认为应当走小路,除了⽟兰盘算的那些问题以外,他还想到走小路僻静一些,不会碰到什么人,尤其是可以避免碰到农民协会或者⾚卫军的人。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避开人,避开所有的人;同时,这个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的少年人得到了这样的人生经验: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个世界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这差不多已经接近于一个成年人的人生看法了。但是,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眼下还没有想到⺟亲想到的那些问题,他的思想还没有延伸到一个陌生世界接受或者不接受他和⺟亲的领域。 但是他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既然现实开始了对他的教育,那么,这个诲人不倦的教师就会经常用新的课程填塞他的头脑,让他掌握新的知识,与此同时,也让他那可贵的少年精神丧失殆尽。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在得到什么的时候必定要失去一些什么,很难说这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这里没有判断的标准。 走在绍平⾝后的⽟兰,看到儿子正在长得 ![]() ![]() ![]() 45。原罪 去找马⽟林而不回老家石家坪的决定是在一个温暖的中午做出来的。 “绍平,”⽟兰对绍平说。“我这样想:我们不能到老家石家坪去。”她对他说三年前回石家坪去的那种遭人嫉恨的感觉。“谁会为我们说好话呢?他们不会为我们说好话。” 此刻他们正坐在一个向 ![]() ![]() ![]() ![]() ![]() ![]() 绍平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看⺟亲。 他知道⺟亲的话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她必定经过了深思 ![]() “我也在想,”绍平的声音让⽟兰感觉很陌生,这完全是成人之间谈话的气氛。在他们之间,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气氛。“真的不能到那里去。不要说没有人为我们说好话,如果我们碰上泉县遇到的那种人,会出现什么事情?” 他直视着⺟亲。 不知道为什么,在绍平的直视中,⽟兰竟然感受到一丝涩羞,就像少女时代面对一个成 ![]() “是啊!绍平,”⽟兰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那个村庄。“所以我说我们不能到那个地方去。” “上哪儿呢?” 绍平忧郁地看着⽟兰。 “绍平,你看这样行不行?”⽟兰朝儿子这边挪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叫马⽟林的生意人,在宁夏被土匪打劫了,他是崤 ![]()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兰想了想,说:“五年以前。我记得当时我曾经跟你说过这件事。” “你是说五年以前吗?” “是啊!五年以前。” “他来还钱了吗?” “我并不是要他还钱的。” “一个说还钱的人五年了都没有来还钱,这样的人可靠吗?要是一个骗子呢?” ⽟兰在绍平的“成 ![]() 绍平不怀疑⺟亲的这种能力。 “他是崤 ![]() “我记住了——他跟我说,是⻩河岸边一个叫马家崾岘的村子。三年前我回石家坪的时候,还向人打听过,这个马家崾岘就在我老家⾕庄驿东面六十里的地方,如果我们决定到那里去,都不用经过县城,从现在开始往东南方向走就行了,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镇子,叫张家河,找到张家河就一定能够找到马家崾岘。” ⽟兰很奋兴,就像已经找到马家崾岘一样。 但是绍平没有这样奋兴,他又提出了很多问题,在这些问题的引领下,⽟兰也向自己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譬如说那个叫马家崾岘的村子 ![]() 在泉县看到的场面又出现在⽟兰的脑海里。她又没有了主意。 “那咱们就到马家崾岘去,”反倒是绍平先拿定了主意“尔格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妈妈。” ⽟兰重新确认这件事情,也最终认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子俩行进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还有整整一天的路程。在这一整天里,他们有的是时间设想遇到任何情况,有的是时间设想任何应对的方法。 正如读者在本书第三章看到的那样,⽟兰和绍平平安地在马家崾岘落下脚来。 让⽟兰和绍平终生不能忘记的是,他们碰到了一个好人——马汉祥。 没有这个人,事情会怎样呢?每当想到这些,⽟兰的心中都会产生出一种后怕的感觉,就像一个人从悬崖峭壁爬下来,终于落到平地上一样。 是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托负住了他们。 马汉祥不是马家崾岘人,他的祖籍在靖州,生在省城龙翔。马汉祥也不是天生的农民造反者,他⽗亲是龙翔的一个杂货铺老板,⽗亲对他的期望是把杂货铺的生意继承下去,有朝一⽇把杂货铺发展成为一家像样的商铺,就像那些⽇子殷实的小康人家那样。 正在读书的马汉祥对此无异议,于是就中断了学业,跟⽗亲一道打理杂货铺的事情。当时正是二十世纪之初,社会很混 ![]() 谁让马汉祥是长子呢?长子自然要比别人早一些担负起家庭的责任。 马汉祥跟着⽗亲兢兢业业地经营杂货铺,杂货铺生意⽇渐兴隆,看样子实现⽗亲的理想只是时间问题。这个家庭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马汉祥娶了一个漂亮的 ![]() ![]() ![]() 民国以后,从时间上推算,当是在⽟兰被抢劫到靖州前后,马汉祥的家在龙翔遭受了兵燹之灾:马汉祥的杂货铺遭到一伙兵匪抢劫,住在杂货铺后院的⽗亲、⺟亲和 ![]() 是喜子救了马汉祥一命:那天这个孩子发烧,马汉祥带着他到城东一家医馆去看病,不想就在这个时节发生了如此大祸。 面对一片废墟,马汉祥 ![]() ![]() 马汉祥走了很多地方,到处给人打短工挣钱,內心里盼着老天的眷顾,有朝一⽇再能够弄起一个杂货铺来。靖州是他的祖籍,好像被什么东西招引一样,他来到了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先是给一家店铺当伙计,后来又到井云飞家打工,老天仍然没有眷顾他,他又走山西、陕西,最后回到了龙翔。这时候喜子已经十二岁了,尽管有姑姑的呵护,也 ![]() 马汉祥只好带着儿子再次离开龙翔,几乎沿着以前走过的路,又返回到洛州地面上去了,最后落脚在马家崾岘,给地主马占鳌扛长工。 遭遇了这样多的磨折,马汉祥当然会受到⾰命的招引。这期间,他遇到了在这里搞农民运动的共产 ![]() ![]() 农民⾰命运动如火如荼,阶级斗争异常 ![]() ![]() 相对于那些鱼⾁乡里作恶多端的土豪劣绅,三十年前还给别人当佃户的地主马占鳌并不是一个让人痛恨到非杀不可的人。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卫军已经不把死亡看得那样残酷,相当一些人主张把马占鳌镇庒掉,尽管狗⽇的把全部家产土地都 ![]() ![]() 马汉祥作为农民协会主席、⾚卫军队长在马家崾岘的地位无人能够替代,他的意见成为农民协会和⾚卫军的意见,结果,马汉祥向县上说明了马占鳌的情况,尽管也把马占鳌押送到了崤 ![]() ![]() 这件事受到共中崤 ![]() ![]() 马汉祥在张家河地区以至于整个崤 ![]() ![]() ![]() 马汉祥正确地把走投无路来到马家崾岘的石⽟兰⺟子俩接纳下来,正确地按照⽩旭县长的指示带领他们参加崤 ![]() 在被熔炼了的石⽟兰面前,马汉祥就像是一尊⾼耸⼊云的雕像,看上去既神圣又庄严,既大度又慈祥,就像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那样。试想,如果他们⺟子俩从天龙寨逃到马家崾岘碰到的不是马汉祥会是什么情景?如果碰到一个耝糙的不讲究政策和策略的人,动了杀机,呼哨一声唤出几十个⾚卫军,把他们杀死在马家崾岘街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所以,石⽟兰把马汉祥看成救命恩人,一门心思想着做什么和怎样做才能够让马汉祥⾼兴,并且以此向人们证明马汉祥当初留下他们是正确的,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事实上,这已经构成了石⽟兰主要的人生动力,以至于马汉祥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深刻地影响着她的精神生活,并进而影响她和儿子绍平的生活…马汉祥成为了石⽟兰的精神主宰。 马汉祥对于⽟兰的深刻影响,在马汉祥并不知道的领域缓慢延伸。现在,石⽟兰已经知道,无论她还是绍平,仅仅把井云飞遗忘是不够的,远远不够,他们必须像这里的所有人那样恨他,才能够和置⾝其间的这个世界达到谐和。这对于绍平尤其重要,因为他还没有活人,他以后的路还很长。她有责任让他好好活人,这是她作为⺟亲的全部希望,同时——夜深人静的时候,石⽟兰还不无恐惧地想:这也是她对那个人的承诺。 她答应过那个人。 在如何看待石⽟兰、石绍平⺟子问题上,马家崾岘人经历了一个缓慢的过程,现在,他们就像当初看到马汉祥不杀马占鳌是正确的那样,看到了马汉祥对待石⽟兰⺟子的态度也是正确的,他们当然会正确地对待他们。 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发生过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 马家崾岘人一向正确看待、从来没有被人为难的地主马占鳌,在一个舂暖花开的⽇子,令人不解地用杀猪刀子杀死了婆姨和四个儿女,然后把自己的肚子捅了个稀烂,一家人⼲净彻底地在同一时间离开了这个世界。 现场极为⾎腥,六口人的鲜⾎几乎把一个狭小的窑洞淹没,炕上,灶台上,门板上,地上,院子里…到处都是鲜⾎。打开院门的时候,人们看到一只 ![]() ![]() 马汉祥和其他乡府政⼲部在静谧中观看现场,在静谧中把死者收拢到一起…就连站在院子周围的村民也显得极为静谧,整个场景就像无声电影一样,缓慢地安静地延展着。 这件事在整个崤 ![]() ![]() 没有,绝对没有歧视,更没有 ![]() ![]() 有人还证实说,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马占鳌还参加了乡府政召集的一次会议,这次会议表彰了村子里 ![]() ![]() ![]() 谁都无法理解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无法理解马占鳌的狂疯行为,就连⽩旭县长都无法理解——⽩旭县长在走访过马家崾岘的很多人以后,合上草纸记事本,喃喃地说:“这真正叫活见鬼。” 无论⽩旭县长、马汉祥乡长还是马家崾岘的普通村民,都认为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孤立事件。 读者可能会说:这怎么会是孤立的事件呢?这不是孤立的事件,它不是孤立的,故事中的所有人都应当为这个事件的发生承担道义上的责任。 且慢。 你不能指望生活中的人都是哲学家,尽管我们可以说直觉有的时候比理 ![]() ![]() ![]() ![]() ![]() 因此,马占鳌事件实际上并没有影响和改变人们对石⽟兰和石绍平的看法,人们继续按照⽩旭县长的要求,按照马汉祥乡长的正确态度对待他们,把他们看成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遇到具体事情,马家崾岘人甚至还经常理 ![]() |
上一章 当青舂成为往事 下一章 ( → ) |
陈行之的最新综合其它《当青舂成为往事》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阿珂小说网只提供当青舂成为往事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当青舂成为往事是陈行之的作品,章节来源于互联网网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