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是铁凝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 |
|
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玫瑰门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1 时间:2017/10/30 字数:27092 |
上一章 第十章 下一章 ( → ) | |
41 司猗纹对于便大的张扬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就连她以为可以争取到的基本群众罗大妈也没理睬她的争取。谁也没相信在一个孩子稍微过量的屎里蔵有什么哲理。即使是真地消化不良、真地该吃焦三仙也无可非难,国中小孩儿谁没吃过焦三仙——神曲、麦芽、炒山楂。司猗纹经过酝酿的“亮屎”方案反而叫西屋的叶龙北看了笑话,确切地说是她栽在了他手里。原来她暴露给他的是一派猥琐、小气和神经质,叶龙北那一连串的疯话倒成了无可反驳的真理:人和便大同等光明。若再做发挥,也许人还不如便大光明。 她不愿再去回忆那个由她酿成的“亮屎”场面,这回忆使她加倍憎恨叶龙北,是他将她 ![]() 一个女人对看透了她的男人的仇恨,正如同一个男人对看透了他的女人的仇恨,那几乎无法磨灭。 那“亮屎”的场面实际促成了她的灵魂被人审视,经受不起这审视的不是她的二外孙女小玮,而是她本人。司猗纹具备审视自己的本领,但当她的灵魂承受不住各式各样的审视时,她就索 ![]() 解放前夕,庄家的⽇子每况愈下,庄老太爷因了年岁和体力经常卧病在 ![]() ![]() 丁妈总是扮演着这种“引鼓⼊院”的角⾊,她和司猗纹痛心地抱出那些将要出手的“家底儿”最后庄老太爷还痛心地献出了他的 ![]() 每逢这时,姑爸也会参与这种不公平的 ![]() ![]() ![]() ![]() “下次你就甭出面了,有我呢。”当一阵鼓声远去,司猗纹对小姑说。 “没有你,庄家那些宝贝还跟不了打鼓儿的哪!”姑爸抢⽩着嫂子,一个急转⾝回了屋,把司猗纹扔在这座越来越空的院子里。 司猗纹无心再和姑爸争执,只有这时她心里才生出几分委屈。但这委屈又时时提醒着她,现在能够有勇气有力量直面这院子的还是她司猗纹。她才是这座空山的主人,她的儿女她的公公,包括眼前这个一开口就掉价的小姑,都是因了她的存在才得以像个正常人似的生存。面对这座空山,司猗纹有一副偏要和它厮守下去的 ![]() ![]() ![]() 有一天丁妈提醒司猗纹,说东城都在买丰利洋行的股票,股票可以让死钱变活钱。丁妈还用她手头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积蓄买了两张呢。丁妈的提醒使司猗纹下决心让死钱变活钱,她一咬牙从行银取出仅有的体己,加上她们近来由打鼓人⾝上的获得,背着庄老太爷也买了丰利洋行的股票。她所以背着庄老太爷是为了将来给他个出其不意,也许那将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时运好转。股票给司猗纹的生活带来了新希望,谁知就在这希望之中北平解放了。 解放了,当到处都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时候,司猗纹⼊股的洋行倒闭,老板不声不响地溜了。她想让庄老太爷让全家出其不意的那点新希望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丰利洋行的倒闭使她的本利再无踪影,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溜走使司猗纹不得不摆出一副要讨还⾎债的架势去找那老板的太太算账。她带领庄坦找到了那太太,先是眼泪汪汪地哭诉自己的处境,然后庄坦也眼泪汪汪地挎住司猗纹的胳膊,俨然一对遭了难的⺟亲和儿童。没有比⺟子一同哭泣的景象更叫人心酸的景象了,谁知那太太的哭泣比他们娘儿俩还要悲切。她说她还不如他们,因为那老板在逃走的同时也抛弃了她。这情形是司猗纹始料不及的,她不知所措了,出路只有一条:带着庄坦回家去忍气呑声。她们出门时碰见正进门的一位矮个中年男人,他告诉她们,他也买了丰利洋行的股票,也有着和司猗纹同样的遭遇。他原本也是来登门大闹的,当他发现这里有比他更凄惨的妇女儿童,便打消了这念头,只和司猗纹稍做打听就尾随他们⺟子出来,还用自己雇的洋车将他们送回家。在庄家门前,司猗纹再三谢过这先生的好意。人在危难中哪怕听见一句安慰话也会使你感 ![]() 司猗纹坐在洋车里伤感着,却没有落下泪来。她不愿轻易在外人跟前落泪,特别是当着正在安慰自己的外人。分手时那中年男人与司猗纹寒暄了许多,他告诉司猗纹他叫朱吉开,在西城开一家文具店,还告诉她他就住西城大木仓。司猗纹觉得如果此时她请朱吉开走进她那⽇渐空旷的宅院,朱吉开一定不会拒绝。但她没有请的意思,朱吉开也没有走进来。几天后走进院来的是庄绍俭。 庄绍俭回来了,司猗纹立刻预见到她又要 ![]() ![]() ![]() 庄绍俭没有司猗纹那种无所畏惧的目光,他只是偷眼打量着她,打量这个几年没见过面的女人。他惊奇她居然活得这么新鲜,甚至比几年前还要新鲜。不仅他的肮脏没在她⾝上留下痕迹,连岁月的消磨也没有在她⾝上留下痕迹。而从前风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却不再风度翩翩。除去岁月的流逝除去⾝体的原因,现在最重要的缘故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犯了事” 庄绍俭在天津犯了事,他在他服务的花纱布公司将一笔公款据为己有。换句话说,他贪污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公款。依照当时处理贪污罪的条例,如果他不准备服刑就得如数赔钱。开始他曾在齐姐小⾝上打过主意,她有钱而且还有一幢洋房,可是后来他打消了这主意,他愿意和她终生保持着纯洁,他愿意把一切脏肮一股脑都倒给司猗纹。在他看来她就是他的垃圾桶,有什么肮脏尽可随意抛掷。于是庄绍俭不仅没把赔款的环节透露给齐姐小,就连他的犯事儿也没透露。在她面前他仍然潇洒地挲摩着她送给他的戒指,一面和她在起士林喝着意大利浓汤。直到分手后他才一溜烟似的先到信托行卖掉戒指,然后用这钱买了去京北的车票。当他踏进家门站在司猗纹跟前,才把自己由齐姐小面前那个庄绍俭变成司猗纹面前的庄绍俭。一切都不在话下了,纵然眼光有那么一丝猥琐,那也仅是暂时的一丝而已。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肮脏向她倾倒,就不如倾倒得理直气壮些。于是他那猥琐的眼光一霎间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那何止是理直气壮,那是虚张出来的蛮横、勒索和几分幸灾乐祸。 庄老太爷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大难临头的消息,知道了现在庄绍俭的不期而至可不是什么打鼓儿的,他将要使他变成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一个连⾖纸也只能伸手向儿媳要的穷光蛋了。那时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术,庄老太爷一定会把儿子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经过一阵颤抖之后就会化为粉末向一起聚拢… 司猗纹却表现出少有的平静,她直截了当地问庄绍俭:“你的事得多少钱?” 庄绍俭说了个数目,那数目使司猗纹也一阵头晕。很快她就镇静住自己,并且立刻就想出了对那个数目的筹措办法。 她决定卖房。 她决定卖房就像她当年决定买房那么果断。很快庄绍俭就带着对司猗纹蛮横勒索之后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纹携着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来。她用卖房钱的一小部分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其余的钱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几匹⽩洋布才凑够了庄绍俭的赔款。 司猗纹买下的小四合院地处响勺胡同中段,与司家那堂皇气派的老房子遥遥相望。司猗纹说不清她为什么又搬进这胡同,也许一切原本无意,也许那大门那⾼深的宅院使她总有不尽的回味,她将在那婉约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当今属于她的⽇子。 司猗纹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小院里住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这空旷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车送过她的朱吉开,很快他们就来往起来。很快她就知道朱吉开丧 ![]() 很多人离婚是为了再婚;很多人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司猗纹把这打算不含糊地告诉庄晨,庄晨就曾经以为⺟亲的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但是她错了,司猗纹正是希望与朱吉开处得光明处得更像一对夫 ![]() 司猗纹的事情办得天真而果断,她以近五十岁的年纪告别公公、小姑,告别女儿、儿子,告别多年的用人丁妈,不顾这所有人对她的鄙视,她走出庄家和朱吉开结了婚,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动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疏忽:她在京北结婚时,寄往天津的离婚申请还未得到批准。如果刚刚用“犯了事”形容过庄绍俭,那么现在该用“犯事儿”来形容司猗纹了。她犯的是重婚罪。这是因为庄绍俭的起诉,法院对司猗纹的宣布。 虽然庄绍俭与司猗纹许多年前就已经扮演着名义夫 ![]() ![]() ![]() 也许司猗纹的确是想做最后的偿还。她在十八岁那个“过失”使她对庄绍俭的偿还延续了近三十年,只差搭进她这条命。或者说她已经搭进了她的命,如今的她是生命毁灭之后的再生。现在司猗纹又经历了一次毁灭之后的再生,她和朱吉开分别被判罪一年,两人有所不同的是,司猗纹属于监外执行。 服刑开始,司猗纹又回到了庄家。在那个新的四合院里她并不低眉顺眼,她仍然是公公的儿媳,儿女的⺟亲,小姑的嫂子,丁妈的主人。家人的一切⽩眼、咆哮、冷淡,在司猗纹看来只不过是又一种见识。该做的事她一样不少做,不该说的废话一句也不多说。庄老太爷跟姑爸说这是一种嚣张,也许这的确是一种嚣张。她见识着又等待着,等待着一年之后,她要利用她亲自掌握的新的法律去争取她的悲 ![]() 庄坦告诉她爷爷又在发脾气了,她说:“活该!” 即将大学毕业的庄晨声言如果⺟亲再重复她重复过的一切,自己就要求分配到外地,司猗纹说:“活该!” 庄绍俭也说着“活该”他觉得司猗纹一切都活该。他仍然是司猗纹的法定丈夫——活该!这活该使庄绍俭不时生出一种苦涩的満⾜,假如从前庄绍俭一直存有与司猗纹彻底分手的想法,那么如今他不再这么想了。他要拖着她耗着她直到她筋疲力尽,直到她老态龙钟——活该! 42 庄绍俭低估了司猗纹的力量。他没有拖住她,一年之后朱吉开刑満释放,司猗纹便对庄绍俭卷土重来了。她再次提出和他离婚。 新社会的法律终于把司猗纹从与庄绍俭的厮守里解放了出来。当她再次打点好自己的东西再次慰抚了家人,就要离开庄家奔赴朱家时,庄绍俭却又一次不期而至了。 被那“事儿”磨折过的庄绍俭虽然⽩了头发驼了背,但他这次出现在司猗纹眼前却⾐冠楚楚:深灰⾊⼲部服紧扣起风纪扣,银灰的头发上还用了发蜡。他那分外整洁、整洁到有点不自然的装束打扮叫人觉得他仿佛是找司猗纹结婚的。然而新郞不是他,他是来讨伐的,他不愿最终败在她手里。他要带着一⾝整洁给她个措手不及——没准儿他真能动手掐死她。这整洁的⾐着这发蜡,便是他要掐死人的预兆。在火车上他练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响,他就准备这么嘎嘎响着向她扑去。 司猗纹没有注意到庄绍俭的⾐着装束,也没有听见他那嘎嘎作响的手指。她没有打量他的习惯甚至对他的长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对他的形象有一点记忆的话,那大概还是从儿子庄坦脸上看到的。司猗纹看庄绍俭本人从来只看一个地方,不管隔着多少层⾐服她一眼就会看到那儿去。她只知道是那个地方使她和他成了夫 ![]() 庄绍俭感觉到司猗纹的视点。她那略带嘲弄的无所畏惧的眼光已经告诉了他:她并没有看重他的到来,他的刻意修饰只好像给她增添了几分笑料。他的修饰丝毫也没有改变她看他的视点,那是她看他的一个由来已久的惟一能使他无地自容的视点。现在他已经后悔自己这刻意修饰的愚蠢,现在他气 ![]() ![]() ⾎和酒从她脸上一泻而下。她一只手捂住额角,另一只手在空中扑摸了一阵就昏倒在地上。 庄老太爷和姑爸都奔了过来。眼前这个⾎人使庄老太爷只会在当屋转圈儿,人⾼马大的姑爸却表现了大无畏的难得的镇静。她先把司猗纹拦 ![]() ![]() ![]() 当晚庄绍俭就逃回了天津。所以用“逃”来形容他的离开,是因为当他看见⾎真的在他眼前迸 ![]() 庄绍俭那一酒瓶没能使司猗纹致死,她又不费劲地活了过来,只在额角上落了个月牙儿形的疤痕。这伤疤如同一弯新月,每当她面对镜子就觉得她真正的生新活将要随着这一弯新月的升起而升起了。原来最坦然的最有资格使自己解放自己的还是她,她就带着这弯新月毫无掩饰地出现在家人面前了,像是又一次的复出。 她的复出使庄老太爷对她那中止了的仇恨又复活了,他甚至暗自抱怨起庄绍俭为什么不把她一瓶子砸死。 司猗纹没有死,朱吉开死了。朱吉开带着出狱后的肺病离开了人间。朱吉开的死使司猗纹不得不重新组织自己关于生的逻辑,重新去向人生做新的挑战。于是她又想到了法律。她自己领教过的法律使她重新想到对法律的运用,她忽然觉得庄绍俭那次的“犯事儿”原本就应该尝到法律的“甜头”了,是她的大度才使他像条泥鳅似的从网里溜走了。要网住这条溜走的泥鳅就得重新张起这张法网,报纸上那些大标题“法网难逃”说得再好不过。原来她让他落⼊法网并不难,他天津那点风流韵事她随时可以利用。你不是非要和我做个终生的法定夫 ![]() ![]() 庄绍俭却也死了。庄绍俭死于肝癌。司猗纹还听说庄绍俭是死在齐姐小的怀里。 庄绍俭的死免却了他那点事的当众暴露,他带着和齐姐小那永远崇⾼而诡秘的情分一去不复返了,他的一去不复返只成为司猗纹的又一次承受。 一年之中司猗纹承受了两个男人的死。有时她像找个乐子似的想想,觉得他们死得有点争先恐后,有点谁也不让着谁,谁也不甘心被谁丢下。是朱吉开勾去了庄绍俭,还是庄绍俭咒死了朱吉开,这永远是留给司猗纹的一笔糊涂账。她仿佛经常看见他们在一个地方格斗,也许天堂,也许地狱。庄绍俭力大无比,朱吉开也不断施些小计。每当司猗纹看见这格斗场面就想:为什么不把她的公公也塞到他们中间?三人为众,三人的戏更热闹。她盼望着庄老太爷也死,她愿意用庄老太爷的死祭奠朱吉开,更愿意让老子去 ![]() 然而司猗纹的构想毕竟是一种虚妄的热望,摆在眼前的是她究竟要落在哪边儿。目前摆给她的有三种生活方式:她可以一步迈到朱家去陪伴朱吉开的⺟亲朱老太太,在一个新的清静中过自食其力的⽇子,这也是朱吉开死前的愿望;她可以甩开庄老太爷和姑爸,带着庄坦另立门户(庄晨已结婚随苏友宪去虽城);她可以继续留在庄家。她权衡再三还是留在了庄家。她所以留下也许是因为她的疲惫,她觉得每时每刻都在格斗的不是庄绍俭不是朱吉开而是她自己,她斗得太疲惫了,她想在一场疲惫之后修⾝养 ![]() ![]() 司猗纹没有走,她又留了下来,留在与从前的娘家为邻的那个四合院。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院子里,她又开始了她生活的一个新阶段。她甚至又突然生发出強烈的生活 ![]() ![]() 齐姐小是专程来给司猗纹送庄绍俭骨灰的。 司猗纹把这位姐小思想了几十年,原来这是一位和她的想象相差甚远的中年女人。她⾝体纤巧,容貌却非常一般。上⾝穿一件半新的列宁服,脚上只是一双偏带黑布鞋。这种事实和想象间的大巨差异使司猗纹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望。 她们面对面地站在司猗纹的院门口。客人说明了来意,司猗纹将⾝子侧向一边让客人进了院。 她们无言地对坐在正房,一只乌木骨灰盒放在两人中间。那是庄绍俭骨灰的一半,齐姐小特意送给司猗纹的,另一半她留给了自己。 司猗纹并没有过分留意那半盒骨灰,使她大动心思的是庄绍俭为什么能和这个女人如漆如胶的一辈子,甚至最终死在她的怀里。她竭力寻找着搜索着这位客人⾝上那独特的动人之处,那可能引人爱恋的点点滴滴。她以女人特有的锐利眼神儿探视着客人的全部,那客人只是端坐着,眉间带出幽远的真正的哀伤。她那不卑不亢不惊不慌的神情使司猗纹无法对她发怈她多少年来就想发怈的一切,就连起码的旁敲侧击她居然也想不出了。她站起来本想给她倒一杯⽩开⽔的,结果她却给她沏了一杯茶,还动用了当今很少动用的细瓷盖碗和刚上市的新⽑尖。当她发现一个沏茶的全过程就在她手下不知不觉地完成了,她却又不甘心将茶奉送到客人眼前了。她故意把茶碗摆在离客人较远的桌角,暗想,若要端茶你必得欠⾝。欠⾝,大凡是人的一个卑微的态势,虽然这卑微不会使谁伤筋动骨,但那毕竟是你卑于他人的一个瞬间。司猗纹要的就是这个由她制造的他人卑于自己的瞬间。 客人没有留意司猗纹的小计,她做了欠⾝还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端过盖碗从容地喝起茶来。一小碗⽑尖喝到适当程度她就告辞了,一切恰如其分。 在司猗纹的想象中,假如有一天她能和刚才这位来人见面,那一定是个很难消磨又极有“嚼头”的时刻,她甚至为这时刻假拟了许多消磨的方式酝酿了许多种神情、谈吐、举止和言辞。她不准备跟她 ![]() ![]() 她相信这茶绝非意味着她对来客那一生恩怨的结束,也不是因了一个男人生命的结束,给两个女人之间带来的那种相互珍重之情。是什么?就是一杯茶。当司猗纹送走客人又不甘心地久久望着她的背影时,才忽然觉出她为她泡茶的大可不必。现在好像不是她送走了那客人,而是那客人丢下了她。 那位穿列宁服的客人给了司猗纹一种说不清的昅引力,她所以昅引司猗纹,是因为司猗纹终究没能了解她。 漂亮女人被男人爱上容易理解,那爱里因了漂亮的存在反而会出现爱的若即若离;不漂亮的女人被男人爱上也不难理解,她想必是具备着漂亮所打不倒的魅力。于是爱的永恒在他们之间升起了他们如漆如胶了。昅引司猗纹的不是那女人,而是这爱的魅力。 司猗纹送走客人,把骨灰盒抱回自己的卧房。夜深人静时她把它打开,对这一小堆青灰⾊的渣滓做了一阵好奇的观望后,她便伸手扒拉着它们开始翻找察看。她的手势随便,仿佛手下不是庄绍俭的化⾝,而是针线盒里一小堆针头线脑。许久她才明⽩自己这翻找察看,她是翻找庄绍俭那些精华所在,那精华也许就是她常隔着许多层⾐服看到的他那点儿恶心。后来她坚信庄绍俭那些精华定而无疑落在了齐姐小之手,齐姐小带给她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残渣余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做这么执拗而又荒唐的猜想,然而这种猜想却使她悲愤、恐慌得不能自已。一种被丢下的感觉更強烈了,一切都因了那女人的到来。那就像死过的庄绍俭和没死过的齐姐小共同施舍给她一把骨灰——她这个需要人施舍的单个儿。 她不愿意看见这种施舍老是摆在眼前,她背着庄老太爷把那东西倒在了茅坑里,回来又劈了那个黑匣子。她一边劈,一边后悔为什么没当着齐姐小的面表演她现在的行为。那个纤巧的⾝体一定承受不住她会当场昏倒,那时司猗纹就会往她⾝上浇凉⽔使她苏醒,她醒了,她再劈。 不久她也做了一件列宁服穿起来,她觉得她穿列宁服比齐姐小穿着要好看得多。 43 司猗纹穿列宁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她的罩⾐样式是一字领、挖兜,这是应运而生的一种最新样式。她就穿着这样的罩⾐听了叶龙北的便大与人。 他还说什么来着?噢,说她是知识妇女,说他和她都有便大。她也骂了他。她一定是骂了他流氓“流氓”她可以脫口而出。在她眼里男人都一样,骂他们个流氓一点也不过分。特别是那些半老不俏的单⾝男人——朱吉开怎么样?她和他优柔寡断过一阵子也不能就说他跟这两个字没关系。她想起朱吉开对她说过,他的太太死后他一直没遇见合适的女人,他也进过一两回八大胡同。他所以只进过一两回,是因为他一到那地方就浑⾝不对劲儿,他不知道是因为害臊还是因为别的,反正他在那儿什么也⼲不成。于是他就手 ![]() ![]() 叶龙北不是朱吉开,可他也是个单⾝男人,比朱吉开还年少,他整天在屋里⼲什么谁知道呢。罗大妈只是自作聪明地看见他做了一个小板凳、纳了一回底子,做板凳纳底子那不过是让罗大妈赶上了。再说谁让他还有个不在⾝边的儿子呢。儿子没鞋穿,你又没钱买,你女人又不跟你了,你不纳谁纳?那么除了做板凳纳底子呢,谁知道他在屋里⼲什么。不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谁能保证他没有朱吉开那⽑病?那么,司猗纹骂他“流氓”有什么过分? 自从叶龙北跟司猗纹为便大有了初步接触后,司猗纹一闲下来便掀起窗帘一角窥视西屋。虽然除了窗户下面那三个 ![]() ![]() ![]() ![]() ![]() 她相信人人都有一份窥测别人的权利。窥测不分档次,从前北屋可以对南屋窥测得汪洋恣肆,南屋也可以对北屋窥测得恣肆汪洋。现在又来了西屋,西屋的到来才使南、北屋暂时放松了彼此的窥测,西屋成了她们的共同窥测点。司猗纹希望有朝一⽇通过她对西屋的窥测让叶龙北倒个大霉。那么,她假定的叶龙北那点见不得人的事就太微不⾜道了。为什么她不假定出点“政治”?你静悄悄地没有声音没准儿那是你 ![]() ![]() 为了使叶龙北倒个大霉,她甚至有必要给他的所在单位写封检举信,她了解他所在单位的名称——艺术研究所。信,当然要匿名。她还为自己想好了那检举信的落款,她在众多自己给自己提供的姓名中,最后选定了“⾰命群众受苦人李勇”“勇”当然代表着勇敢,她勇敢地匿去自己的名字,勇敢地对叶龙北的政治问题做了揭发,然后叶龙北的下场便昭然若揭了。一切活灵活现。 司猗纹正把一切都想得活灵活现,叶龙北却要离开响勺胡同了。因战备的需要,京北要疏散一批人口去农村落户,大小有点黑詹儿的人自然都在被疏散之列。一天,他就背着那么一个四方四正的、捆绑得像⾖腐⼲一样的行李走出了这个院子。 叶龙北的突然离去,就像有意退出了司猗纹对他的窥测,他不战自败了。他那为小玮倒屎的壮举,成了他告别这四合院的一个仪式;他那和司猗纹刚刚开场的 ![]() 眉眉觉察出叶龙北行前的迹象,她注意到那天院里很静,原来院里没有叶龙北的 ![]() ![]() ![]() ![]() ![]() 叶龙北感觉到背后的眉眉。他原地不动,只把声音传给她,他说:“你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们的红脸了。你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她们都是一张苍⽩的脸,那是⾎ ![]() ![]() 眉眉踮起脚尖走到叶龙北⾝边,果然发现了那些 ![]() “可是…她们…”眉眉看着叶龙北。 “我发现你在哆嗦。”叶龙北说“这大可不必。使你心惊胆战的应该是活物,面对几只死 ![]() “可我还是不明⽩这是怎么回事。”眉眉说。 “我这就告诉你。因为你同我一起观察过她们的红脸和耳朵,看过她们一天到晚的生活。虽然你终究没有看见那只不下蛋的 ![]() “是她们病了?”眉眉问。 “不,是我亲手掐死了她们。”叶龙北说。 “啊!”眉眉惊慌起来。 “你就要说我不该这样做了,或者要问我为什么非这样不可。我马上告诉你:一句话,为了使她们平静。便大还需要平静呢,何况她们是 ![]() “那您…” “我要离开她们。” 叶龙北把他将要离开这院子的消息首先告诉了眉眉,并对她说只有他的 ![]() ![]() 眉眉没有预料到叶龙北会这么快就离开,她总觉着叶龙北对她一定还有临别赠言。但当她也看见西屋门上那把黑锁时,就明⽩了一切。叶龙北把窗外的零星也做了收拾,只有那三个用旧木箱做成的 ![]() ![]() 罗大妈也注意到 ![]() ![]() ![]() ![]() 已是⻩昏, ![]() ![]() 眉眉和小玮站在枣树下观看这雪和雾的世界。一 ![]() ![]() ![]() 司猗纹没等罗大妈请,就从南屋出来站在北屋廊下看她煮 ![]() ![]() 黑锅里咕嗒咕嗒响个没完。 “您说这 ![]() “要不说呢,一个 ![]() ![]() ![]() “一个 ![]() ![]() “一个 ![]() “一个 ![]() “一个 ![]() “一个 ![]() “就是⾊儿不对。”罗大妈终于也发现了作为卤煮 ![]() “纯粹是让那个姓叶的给掐的。”司猗纹说。 “生是闷住了⾎。”罗大妈说。 “您说这种人。就得随时随地提⾼警惕。”司猗纹说,仿佛叶龙北下回该掐她了。 “这种人,就得提防。”罗大妈说,仿佛她也受到了威胁。 “这种人,没准儿逮谁掐谁。”司猗纹说。 “这种人,你说他怎么不掐他自个儿的…”罗大妈说了一句脏话。 罗大妈的脏话使她们二人同时大笑了起来,她们笑得开怀,眼泪汪汪。罗大妈笑得露出一嘴粉牙 ![]() ![]() ![]() ![]()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纹说。 罗大妈按照司猗纹的指示关上了火门。锅里渐渐安静下来。 片刻,罗大妈又迫不及待地掀开了锅盖。她勇猛地揪住一条 ![]() ![]() ![]() ![]() ![]() 她以“能吃”做标准,也要司猗纹亲自体会她手里那个“能吃” 司猗纹显出意外地接过 ![]() ![]() ![]() 罗大妈总会问到 ![]() ![]() 罗大妈又⾼兴地大笑起来,司猗纹眼前又出现了罗大妈那嘴红粉⾊牙 ![]() ![]() ![]() ![]() 经过了司猗纹的鉴定,罗大妈停住火,掀走庒着 ![]() ![]() ![]() 一只黑沉沉的 ![]() 司猗纹把 ![]() ![]() 司猗纹洗过手吃过药, ![]() ![]() ![]() ![]() ![]() ![]() 第二天司猗纹才把大花碗还给罗大妈。罗大妈再次问到她那 ![]() ![]() ![]() 靠了罗大妈的理解,卤煮 ![]() 如今的司猗纹出没于街道不仅是读报,她还有更广泛更重要的宣传任务。历史的重任对于人类向来都是因人而异、量体裁⾐。 44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是为了配合前不久兴起的讲用会而成立的。 讲用会就是活学活用者的现⾝说法。就像那个早就被证明过的“你不打,他就不倒”的真理一样,这种对于学习的心领神会也有个你不说就没人知道的问题。这种说了之后的使人知道便叫讲用。 开始,这种讲用使人们奋兴不已,讲用弥补了你“一学就会,一放就忘,一用就错”的不⾜。你想知道精神到底怎么变物质,你想知道兴无灭资是如何体现在一个具体人⾝上的,斗“私”批“修”为什么能够成为 ![]() ![]() 然而人们终有感到枯燥的时候,你讲我听也不过是我听你讲,你那些切⾝体验谁来作证?于是面对讲用人们便出现了疲塌,于是便有人想到为什么不弄点热闹来抵御一下这疲塌呢?一种更活的讲用一种对讲用的配合出现了:宣传队。 响勺胡同的宣传队,在司猗纹参加之前一直有名无实,她们的全部节目只有罗主任带领下的“锣鼓词”和几个中年妇女的小合唱。 “锣鼓词”是由甲、乙、丙、丁四名妇女在台上一字排开,甲挎一面洗⾐盆样大的鼓,乙提锣,丙打镲,丁敲小锣。开篇先是一阵合奏的锣鼓:冬冬锵,冬冬锵,冬锵冬锵冬冬锵,鼓点或快或慢并无严格要求。一阵锣鼓过后便是一人一句的朗诵,甲、乙、丙的句子各为七字,丁用两个字结束,算作一个自然段。以此继续,词句可长可短,可无限制地编下去,也可见好就收。比如: 甲:最新指示就是好, 乙:国全 民人齐 ![]() 丙:牛鬼蛇神敢反对, 丁:打倒! “锣鼓词”虽通俗易懂,但总是缺少点必要的昅引力。加之那组小合唱平时排练不多,演出时调门儿永远七⾼八低。因此每当响勺胡同与兄弟队同台演出,她们的节目总是被排在晚会的最前部,致使她们的节目开始和结束于观众尚未坐稳、尚在七嘴八⾆时。这种排列显然是对响勺的轻视,于是人们纷纷要求罗大妈改变响勺的现实。罗大妈也才想到必得有新节目出现才能使现实改变,她想到了司猗纹。 罗大妈发现司猗纹的表演才能远在卤煮 ![]() 在司猗纹所 ![]() 司猗纹和达先生这半是公开、半是隐秘的“⾰命行动”好像是专门为了和响勺胡同宣传队对着⼲而出现的,这种对着⼲终于引起罗大妈的正式注意。因此在宣传队要提⾼、要扩大的一片呼声中,司猗纹又主动为罗大妈的卤煮 ![]() 果然,司猗纹捎带着达先生的出现,没有辜负罗大妈的一片热望。他们第一次登台就为响勺争了光,响勺一出台,台下那混 ![]() 司猗纹深知她给响勺带来的荣誉,从此和达先生的来往也更加光明磊落起来。达先生深感荣幸。如果从前他提着胡琴进院自觉还有几分躲闪(有时将胡琴蔵在⾐襟底下),那么如今他也是名正言顺了。他是响勺名伶司猗纹的琴师达先生,一个正经八百的达先生了。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人们不也称“徐先生”么。于是一位先生进院则须表现出与先前的大不同了:他总要轻轻咳嗽一声。这声咳嗽是他给司猗纹的信号,也是对罗大妈一个小小的威示 ![]()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 ![]() ![]() 达先生成了司猗纹的琴师,事出偶然。原先他们并不认识,也互不了解彼此的才华。当年司猗纹住响勺时,达先生并不住响勺,他搬来响勺是运动前夕的事。响勺似乎是专为他准备下的一场⽔深火热。当他止不住在小将的脚下号啕时,司猗纹才得知他姓达,过去是住在东城的一个旧职员。至于他为什么在小将脚下号啕,反正事出有因。旧社会过来的人…后来达先生在响勺经过了挂牌子、扫厕所、被宣布群众专政、又被宣布解放,之后终于也跃升为⾰命群众,还光荣地参加了庆国之夜那种严肃的手持擀面杖绕胡同巡逻的活动。能否参加节⽇之夜的巡逻是你能否被信任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因为那时刻一 ![]() ![]() 达先生被巡逻队伍接纳时,司猗纹已经有过一年的巡逻史了,恰好他们被编在一组。司猗纹将这巡逻的要点作为经验给达先生做了布置后,便头前引路开始巡逻。这晚月明星稀,司猗纹只觉得精神很好。她不时把自己潜⼊墙 ![]() ![]() ![]() ![]() ![]() ![]() 对一个伪权政里的庶务,司猗纹虽然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污点”但既然达先生自己一再表示內疚,司猗纹对此也只好显露出应有的、适度的冷淡。偏偏他们又谈起了京剧,京剧才给了他们一个沟通感情的机会。原来他们都同时出⼊过“长安”说不定那次听梅老板的《凤还巢》时,他就坐在她的⾝后。有所不同的是散戏后她坐的是⽗亲的“福特”他乘的是末班“环行”(环行:指环行有轨电车。);她往西,他往东。但是“长安”的意境却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那时候梅老板是风华正茂啊。一个花腔就能叫您品味半天。您说怎么就那么与众不同。”达先生说。 “也不光是个花腔的问题。”司猗纹对达先理生解上的狭隘表现出一定的不屑一顾。 “我是打这么个比方。”达先生自己圆着场“可就这花腔别人也是望尘莫及啊。” “也不能这样比。程派不讲花腔,讲韵味儿,讲雅致,您能说程派就逊⾊?不是那么个问题。”司猗纹说。 “那是。”达先生呼应着司猗纹。 司猗纹说话爱用“问题”:“不是那么个问题”“问题不能那么看”“问题是你不了解”“问题是我这儿腾不下手来”…她仿佛觉得“问题”是和新国中一起诞生的,如同“⼲部”“爱人”“同志”和新国中一起诞生一样。她觉得能运用起“问题”来说话才颇具时尚,才是你政治觉悟提⾼的一个标志。过去她用“问题”对小姑、对庄老太爷、对庄绍俭;后来又用“问题”对眉眉、对小玮、对庄坦、对竹西;再后来她用“问题”来对付罗大妈,都收到程度不同的效果。现在她不知是她那关于京剧各流派特点的阐述说服了达先生,还是她这“问题”又收到了效果,总之达先生说了“那是”“那是”是他对她的一个佩服,一个理屈词穷。 后来他们从唱腔又谈到胡琴对于一个演员的烘托作用,司猗纹才了解到达先生在这方面比她要內行得多。达先生还告诉她,他在行银做事时行里有个同乐会,他便是同乐会的琴师。他们同乐会演出时,单为胡琴叫好的也不在少数。胡琴才使司猗纹彻底觉出和达先生认识的必要,于是巡逻结束时,司猗纹约达先生方便时,不妨带上胡琴到她那儿一块儿乐乐。达先生欣然接受,这正是大唱样板戏的⾼嘲。 司猗纹的京剧才能大半是听来的,对着唱本看来的。认识朱吉开之后,偏偏朱吉开也是个京戏 ![]() 达先生果然带着同乐会的老胡琴登门来访了。司猗纹不失礼仪地接待了达先生,还首次了解了他的伴奏⽔平。她觉得那晚他对自己的估价有些言过其实,但他的言谈举止倒单纯可爱。当他 ![]() ![]() 但是后来在司猗纹与达先生的接触中,她并没有把达先生看做一个庄绍俭、朱吉开那样的男人,她觉得她只需要这么一个留着小背头的男人注意她的存在就⾜够了。他为她提供了义务的视觉赞助,她可以为他而描眉打鬓,可以动用她深蔵已久的法国香粉英国眉笔。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毕竟是愉快的,就像一时间人们突然都发现了原来人类还有 ![]() 延安大秧歌,⾰命样板戏,现代霹雳舞,有什么两样? 后来经过司猗纹和达先生正式排练的节目,又给响勺争得了更大的荣誉。他们的节目居然被选为优秀节目得以参加区级的汇报演出了。演出前罗大妈还专为司猗纹的事忙了一天。 ![]() 这天达先生也改变了形象,他按照样板团伴奏员的规格给自己订做了一⾝绿的确良军便服,还特地在 ![]() 司猗纹在台下倒没做致惊导怪的刻意修饰,她愿意把一切丰采留在台上。在司猗纹看来,台下的过分则是一种小气。司猗纹就那么平常的一字领、平常的偏带鞋,来到演出地点。 果然,效果不负有心人。虽然响勺的节目尚属清唱,司猗纹的装束打扮也属象征 ![]() 当他们谢幕之后走进侧幕时,达先生出其不意递给司猗纹一把紫砂小茶壶。司猗纹接过茶壶就嘴儿抿了一口,那茶⽔尚温。她又有分寸地一连喝了几小口,然后把茶壶又递给达先生。她知道那是达先生出发前专为她准备的,他把它裹着棉垫蔵在一只蓝布书包里。他们都懂得就壶嘴抿茶那才是一个专业演员一个“角儿”的正统饮茶方式。拿个搪瓷缸子到后台大搪瓷桶底下去接,就不免有失体统了。 达先生的周到、得体,使顾不得卸妆的司猗纹也大受感动,因此散场回家,当他们走到司猗纹的院门口时,司猗纹不顾罗大妈的存在,不顾夜深人静,不顾竹西、眉眉和小玮的存在,把达先生让进家中,特意为他拿出一块萨其玛。他们又 ![]()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邀请,使被惊醒的眉眉再不能⼊睡。她尤其不能忍受婆婆的灯下盛妆,不能忍受她深夜为一个小背头举出一块萨其玛。婆婆还把一支烟揷⼊一个长烟嘴,将夹着烟嘴的手托在腮边看达先生吃萨其玛。这使眉眉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的女特务:《英雄虎胆》里的阿兰,《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卡普兰。 达先生很晚才走。 达先生和司猗纹的来往,使达先生的外孙女马小思和眉眉的来往也频繁起来。马小思的学校在复课闹⾰命了,有一次马小思从学校带给眉眉一件不寻常的工艺品,一张巴掌大的领袖头像。所以称它为工艺品,是因为这帧彩⾊半侧面头像用⾼粱米、绿⾖和锯末等等镶嵌而成。⾼粱米铺脸,军帽和⾐领用绿⾖,帽徽、领章用染了⾊的锯末,连下巴上那颗痦子都有,那是一颗⻩⾖。马小思带来的工艺品使眉眉很奋兴,她觉得它远远胜过流行已久的各种大小像章。她想亲自动手制作一件。她邀了马小思,由马小思画轮廓,眉眉备料,小玮也被昅引过来帮眉眉捡⾖。使眉眉扫兴的是马小思总也画不好轮廓,她笔下的黑线一落上纸胎,不是像个戴大帽子的小生学,就是像位顶着小帽的长脸老工人,这使眉眉的粘⾖程序总也不能进行。后来马小思也发现了自己手下的拙劣,要眉眉动手试试。 眉眉从未想到具备这才能的原来是她自己。她先照着那工艺品画了几遍,后来连参考都不用,在纸胎上一画就准。开始她从帽子画起,然后画脸画五官;继而又改变主意从鼻子画起;从嘴画起;最后竟从痦子画起了,像是故意试验着自己的绘画才能。马小思和小玮常常看得⼊神,眉眉暗自⾼兴着。她不知她这才能来自何处,是来自小时候她那些“狼外婆”连环画,还是受了妈手中“伊万雷帝”的启示。总之这种爸和妈都具备的才能,却在她⾝上悄悄地展现了。 当长大成人的苏眉真的学起美术,想起⾖粒下面的那些绘画时,才觉得那也许是一种绘画感觉的存在。那时她不懂绘画规律,不懂绘画基本训练中的“整体出发”的重要。若按“整体出发”来要求,她这画法纯属反其道而行之的“局部出发”但是能以一颗痦子为起点演变出一个比例正确的轮廓,这或许才是“大才”吧。如同唐代画圣吴道子对于线描佛像的掌握,他曾专门当众表演他作画的局部出发:几丈⾼的线描佛像他可以从一个脚趾开始,由下而上地延伸出一个典型的“吴带当风”的杰作,据说林良画雁也是从一只眼睛开始。每每在教室里听到这些关于国中画家的传奇,苏眉就噤不住想到她那类似“大家”的“大才” 眉眉没有辜负马小思的信任,一张张标准的领袖线描在一张张纸胎上出现了,于是一件工艺品就沿着这准确的线描轮廓在她们手下出现了。 当然,完成一件作品比画一张线描轮廓要艰巨得多。首先⾖子和⾼粱的挑选要精要严,单是一粒不合乎要求的粮食上了脸也会成为一个“小小的污点”这时眉眉和马小思都会想起达先生历史上那点事。那么这种疏忽万不可以在她们手下出现。此外,手头这件工艺品原来并不是一把绿⾖一把⾼粱粒和一撮锯末就能完成,那其中还有许多你所预想不到的细节:眼球呢?眉⽑呢?都需选出相应的材料,她们试验着、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使这意想不到的东西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原来几粒黑“⾼粱帽儿”就能拼成一只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眼睛,你还得在不同颜⾊的⾼粱米中演变出嘴 ![]() ![]() 后来眉眉又扩展了自己的形象视野,她不仅描绘这个千篇一律的侧面像,她还描绘了各种应时的形象:半⾝的,整⾝的,举手的,走路的,夹伞的,大⾐被海风掀起一角的…直到这时她才明⽩自己,原来她这描绘不是为了制成一件工艺品供人欣赏,这描绘只是为了描绘。虽然她没有意识到这描绘正锻炼着她的绘画才能,然而她的绘画才能就是在这描绘中被锻炼着。 纸自然是由大旗供给的,大旗总是把上好的、 ![]() 眉眉不太看重她的工艺品了。她一张张制作着,做完就漫不经心地放在一边。小玮替她保存起来,于是小玮经营的“商店”里又多了新商品,那是用晾⾐服的竹夹夹在绳子上的镶嵌领袖像。遇到顾客来买时,她会客气地纠正她们:“不能说买,要说请。” 45 后来你在爸和妈的农场、在中学、在揷队的乡下曾经完成过许多幅领袖像的绘制。 最初人们不相信一个⻩⽑丫头也能掌握这门如此超凡的技术,他们围观你的工作,从头至尾以“亲眼所见”证实了这并非虚构。你仍然从那颗痦子起笔你开始表演你所不认识的画圣吴道子了。你 ![]() ![]() ![]() 数字和定义无法衡量出人的深处的一切可能 ![]() ![]() ![]() ![]() 你就是我的深处苏眉。 我曾经这样以为,眉眉。我还曾以为我的深处是你但是错了,我对你的寻找其实是对我们共同的深处的寻找。⾼中时有一次我参加校运会的八百米比赛。我生平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跑步那八百米是一种分配,是文体委员对我的分配。我开始跑我跑得很难看,跑得没有章法没有技巧恶心想吐口⼲⾆燥,但我居然跑完了最后一圈居然还得了个第三名。当我看见终点看见围在那里呐喊助威的同学时我累得差不多哭出来我几乎一步也迈不开了我想躺倒不⼲,但我毕竟冲过了终点我跪在地上腿很软。文体委员像搀扶英雄一样搀起我来我没昏,虽然跪下了但我没昏,我头脑很清楚我知道我是第三名不是最末一名,我庆幸像我这么个不热爱体育的笨蛋居然也为班里争了名次,我坚信再多一步我也迈不开了,我跪得很是时候我只有跪下。 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我觉得一切都未必,假如我是在逃脫一次追击呢,假如八百米只是我个人的一次运动没有观众没有名次终点也没有助威的同学我能跪么我犯得着跪么?当一个人单独面对大自然时他犯得上不自然么?不错我是很累我没有跑八百米的实践我的确要昏倒了就要,但更重要的也许是我已预见到我将稳拿第三名才生出对自己无尽的疼爱,才口⼲⾆燥腿双灌铅,才在最后冲刺之前的刹那间就有了跪下的预感——这不是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预感但它的确不自觉地在我体內存在着。这种带有准备 ![]() 人们被这些不为人知己知的矫饰、夸张和准备 ![]() ![]() 一般地了解人类总比单独地了解一个人容易。我的深处有一扇门它也在你的深处。它拒绝我又 ![]() ![]() ![]() ![]() “人魔”们能在胳肢窝里猜字,能靠手指将你的裙子捻得冒烟,能一眼看透钢筋铁骨的险保柜中的钞票数目,能使一瓶密封的药片不知从何处倾泻而出那药瓶却完好无损连蜡封的软木塞都没有丝毫松动——的确是特异,但毕竟是特异功能而不是特异才情。假如功能多指器官和机件而言,那么“人魔”的神奇便不在于他发自灵魂的情感和技巧而在于他那天然生就的器官和部件,它们⾜够科学家费一阵子脑筋。即使这样科学家总归会有仪器测试追踪,追踪“人魔”发功的理生反应物理反应通过这些反应筛出他们所需的点滴他们会弄出结果的一切终将真相大⽩。最终无法澄清的还将是人的深处那儿没有器官也不是部件的组合你该用怎样的由器官和部件组合的仪器去刺探?我想起小时候叶龙北一边喂 ![]() 有一天我午睡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想起除了领袖我还从来没有画过别的,于是我让小玮坐下来我开始画她。我知道对面坐的是小玮可我仍然从一颗痦子起笔这成了一个固定轨道的固定起点。我明明是眼睁睁地端详她的五官结果我却最终把小玮画成了领袖。这使我⽑骨悚然,我第一次为我这种“特异功能”感到气闷感到一种深陷沼泽般的绝望——我那感觉呢?我那对形象的感觉呢?原来这是发功。这功能太坚厚太沉重太无情,犹如千斤的铠甲披挂了我一⾝犹如 ![]() ![]() 在冀中平原那平得一无是处的小村里我没有后门没有背景,但只⼲了一年我就上了大学做了光荣的“工农兵学员”我有功能,我跑到考场当场作画我的“作品”使我成了虽城所在省——C省艺术学院美术系的生学。我惹起了那么那么多的 ![]() ![]() 我不爱上素描课不爱听老师手里玩着橡⽪对着我大讲结构、比例、三度空间,这些我天生就知道对于别人它们十分重要对我来说却轻如鸿⽑。面对老师摆下的石膏球、几何体、瓶子、罐子、海盗、荷马我只要一落笔准是一张领袖。这使我没法儿 ![]() 可我还是坚信我⾝上存在着对绘画的感觉不然咱们走着瞧吧,既然我是一张饼我就会翻出饼铛。 我的大学四年被两个 ![]() ![]() 我画过马小思的裸体她是太 ![]() ![]() ![]() ![]() ![]() 其实我一直没有找到最适合于我的一种表现形式虽然我毕业、分配,在虽城画院当专业画家还去京北的美术最⾼学府进修;虽然我开个人画展、获奖、接受采访被别人论述虽然——用通俗的说法。我的画也飘了洋过了海。画是什么?视觉艺术就是视觉艺术他们说画是无声的诗简直是胡言 ![]() 有一天我再也画不像领袖像了我忘记了从前的轨道,那扶助我走进⾼等学府的轨道我好像有点忘本。新的时代人们都在寻找自己的新轨道我的新轨道在哪儿呢?人们卸掉了那披挂了一万年的功能的铠甲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在用心灵倾诉和验证。每天都有的新主义每小时都产生的新口号大概要用亿来演算节目在哪儿?我看见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许多让人为之情动为之摇旗呐喊的作品就不断想到“租赁”这个字眼,就不断想到秦可卿出殡时那浩 ![]() 我看见许多张急⾚⽩脸的面孔许多张烙饼都争先恐后地往饼铛外头翻。一个声音说与其翻出去落进无底洞不如就在铛里待着是不是?我不能同意这种胡说可是超导时代的来临难道一定使人们必定不再有听完一句整话的耐心么?谈话是艰难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人极不耐烦地打断。这种迫不及待的彼此打断叫人觉着不是进取不是追寻我只感到一种怡然自得的懒惰,一种慌张得近乎上蹿下跳的懒惰。 很多人都在宣称他找到了自己他拨开荆棘破门而⼊走进了那妙不可及的殿堂其实那不过是一种租赁甚至不如租赁。很多租赁本⾝是明确的租赁者能准确地说出他要租用的东西比如书比如旅途中那些代步的自行车他们并不隐讳。 每当我看见那些借来的热情或冷静我便不能不想到一种新的功能、属于这新时代的功能诞生了。到处披挂着这以壮声威的铠甲到处浮泛着借来的深奥你真地不愿意稍微塌下心来把煤气灶上的一壶生⽔煮开?你有那种眼见它真地沸腾起来的耐 ![]() ![]() 在那个早晨我看见了你,眼前一排小碟子小碗,绿的是绿⾖红的是⾼粱。 |
上一章 玫瑰门 下一章 ( → ) |
铁凝的最新综合其它《玫瑰门》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阿珂小说网只提供玫瑰门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玫瑰门是铁凝的作品,章节来源于互联网网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