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是铁凝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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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玫瑰门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1 时间:2017/10/30 字数:258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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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这一年的舂天特别玫瑰。 特别玫瑰的舂天使眉眉总想把那些互不关联的名词联系在一起比如袜子牌暖壶、⽑巾牌牙刷、牙膏牌肥皂,或者闹钟牌手表、眼镜牌钢笔…从来也没有人给商品这么命名。 眉眉仿佛就在她那狂疯的飞越西长安街的奔跑中飞向了她的十二岁。在十二岁的舂天里她收到了妈寄给她的一个小包裹。她知道包裹里是妈亲手织的一顶⽑线帽。她知道妈常把这个季节该做的事推到下一个季节去,于是冬天过去了,妈寄来了冬天的帽子。 眉眉并不急于拆开包裹,她愿意先隔着那层在邮局沾染了霉嘲气的包布去揣摸猜测,猜测它的颜⾊和针法,红⾊还是绿⾊,平针呢还是元宝针。当她猜出那是由元宝针织成的一顶红帽子时,才找出剪刀破开了妈 ![]() ![]() ![]() ![]() ![]() ![]() ![]() ![]() ![]() 她开始爱闻面粉发酵的气味,常常一个人跑到厨房掀开扣在发面盆上的盖子闻那面团的酸味儿甜味儿,那味儿弄得她醉醺醺的一阵阵慌 ![]() ![]() ![]() 晚上她平躺在 ![]() ![]() ![]() ![]() ![]() ![]() ![]() ![]() ![]() 她寻找各种理由跑出院子跑出胡同,怀着一点儿 ![]() ![]() ![]() ![]() ![]() ![]() ![]() ![]() ![]() 许多年之后,长大成人的苏眉一直无法弄清当时是什么原因使她拒绝正视那些解剖图,到底是什么原因。是畸形的年代造就了畸形的心理吗?是生就在那年月的眉眉没有力量和勇气去接受原本应该人所共知的事实吗?或者你说不,那是因为她看见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类。你又会说真的才是可怕的,这有点沾边儿但又不完全,也许那是她应了灵魂的召唤和直觉的导引,它们为她开辟了另外的渠道一个只适合于她的渠道。你说不清楚,人类是无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时代也无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敢于正视那些部位那些 ![]() ![]() 这崇拜致使眉眉开始模仿娜塔丽娅的歪脖子,她觉得这个歪脖子正是娜塔丽娅全部的悲哀、全部的魅力和全部的光彩所在。她不自然地歪着脖子,她的崇拜使通常被公认的缺陷变成了美丽。她的崇拜也使婆婆看出了不顺眼,婆婆以为她觉睡时脖子“落枕”了,她狼狈地默认着,忍受着婆婆用烤热的擀面 ![]() 她仿佛是挣脫了时代的大网按捺不住地由着 ![]() ![]() ![]() ![]() ![]() ![]() ![]() ![]() 她常在寂静的中午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着,无人的院子使她大胆起来热烈起来,她觉得她有所获得。她盯住那犹如大鹏展翅般的片片灰瓦屋顶,仰望那瓦垄里滋生的东倒西歪的浅⾊⼲草;她仰头看天,天蓝得那么透明,透明得都要破了; ![]() ![]() 在舂天的那个中午她第一次肯定这是一棵枣树,她就像从来也没有见过它那样惊奇。它正在发芽,她觉得世上没有比枣树的新芽更晶亮的新芽了,那不是人们常说的青枝绿叶,那是一树灿烂的鹅⻩一树 ![]() ![]() ![]() ![]() ![]() ![]() 也许它不是树它就是人,也许它不是人它就是一棵树它赢得了她的一切向往。它给了她人类所不能给她的信赖感和全安感,它使她觉出生活是这样美好,一片鹅⻩,一树 ![]() 她熬着时光,从中午直遨到晚上。她在不为人见的舂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枣树下,张开两臂去拥抱它。它的 ![]() ![]() ![]() ![]() 她有一种強烈的倾诉感虽然她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那种感觉在她心口奔突冲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从前百倍的沉默。即使在她新结识的朋友马小思跟前,她也多半是听马小思一个人说。 马小思比眉眉大两岁,是达先生的外孙女。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发显得机灵活跃。她笑时总爱捂起嘴,一说话就打手势像个巫婆,她显得比眉眉优越。眉眉觉得她所以优越就是因为比自己早来了“那个”每月的那个时候她就特别愿意和眉眉在一起让眉眉陪她上厕所。眉眉问她上哪个,她便使着眼⾊说“你知道”眉眉知道了。马小思是指她们后院那个厕所。她说那儿清静,她可以在那清静的地方尽情磨蹭时间,尽情把那些手续表演给眉眉看。在那里她便是一个处理那事务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时就显出了彻底的矮小和幼稚。 于是马小思在前故意紧夹起腿走路,走着在鼓鼓囊囊的⾐兜里摸索着。她那走路的势姿那鼓着的⾐兜勾起眉眉无限的向往。她想女人只有“来了”才能称其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么重要的一道关口。即使你再疼爱再显示你那膨 ![]() ![]() 她在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着,她无法表达自己,无法对人说清她的一切感动。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领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那是一个她自己的世界,一个任何人无可打⼊的世界而她的望渴诉说就变成了终生的望渴。她不想打破这种望渴,那不是因为她不想,那是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暗示,犹如在 ![]() ![]() 她在发面的酸甜香味中 ![]() 32 举国上下都在早请示,这是一个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东方发红时《东方红》的歌声也就遍及国全了。歌声过后是对那些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最⾼指示的背诵。人们只有完成了这歌声、这背诵,才能带着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实和不充实去开始新的一天。 在响勺胡同,这仪式自然也不例外。仪式须有人带领;起调唱歌、带头敬祝、领诵最⾼指示。在司猗纹和罗大妈的四合院里,眉眉意外地成为这仪式的带领人,这使眉眉和司猗纹都受宠若惊着。 司猗纹总也不明⽩其中的缘故,她把眉眉的突起看做她那一系列政治表现的结果。政治表现也直接体现在她和罗大妈之间的一切一切比如学蒸窝头。她想,凡事都有个开花结果的时候,花不开是时间不到。罗大妈站在枣树下吃枣时不是说过“桃三杏四梨五年”么,树尚且如此,何况是⾰命的花,开起来更费时间。现在花到底开了,花就开在她和外孙女的心窝窝——许多歌里都这么唱。 她在街道读着报,眉眉在院里领头做着早请示。 眉眉不这样想,她总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了那个特别玫瑰的舂天,那个玫瑰的舂天给了她愿望,这一切便是那愿望的实现。而这愿望和愿望的实现不单是妈那顶⽑线帽,那像是因了一个人的存在。这存在才使她常常 ![]() “哎,眉眉,今天念哪段儿?”大旗问眉眉,显出无所谓,显出就是随便问问。其实念哪段儿还不是念?只要眉眉开口念出第一句,人们不是就跟上来了吗?从来没人提出过质疑。然而大旗还是要问问。 眉眉愿意回答大旗的问话,虽然回答与不回答也不重要。念哪段儿不是只等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了吗?然而眉眉还是愿意把她的选择告诉给大旗。那告诉里有随随便便的无所谓,那告诉里也有难以觉察的郑重其事和郑重其事的商量。虽然那时她还不懂商量本⾝便是人间一个美的构成的开始,但是她知道当新的一天开始时,她最愿意完成的就是这种商量。 对于眉眉的选择,大旗从来都是満意的。 “行,我看这段儿行。”大旗说。不然就补充一句“我们厂也净念这段儿,这段儿对路。” 眉眉的选择偶尔也被大旗否定,那是遇到最新指示下达,眉眉还没有及时掌握。这时大旗就把一张印有“特大喜讯”的传单从口袋里掏出来展开,用耝糙的手指着,逐字给眉眉朗读,最后把它送给眉眉。眉眉喜出望外,接过来,将自己原先的计划修订一下。那“特大喜讯”上印有昨晚刚广播出来的最新指示,昨晚眉眉已经听见,但她还没有见到文字,只有见到文字才能一字不错地朗读、运用,而那正式的文字,眉眉总要等到第二天邮递员送来当天的报纸时才能看到。 大旗见到那文字要及时得多。他在一家区办印刷厂当工人,那种印有“特大喜讯”的号外传单,就是从他的机器里印刷出来的。他在厂里印字典纸的精装宝书;印样板戏的宣传画,李铁梅、⽩⽑女整天在眼前奔流;印“特大喜讯”——那是他们加班的奉献。他整天穿着厂里发的直领蓝工作服,⾝上散发着油墨味在院里进进出出,短而直的领子擦摩着他那生着青舂痘的脖子。 眉眉开始等待大旗,最好每天都有特大喜讯。 眉眉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仪式变作了对大旗的等待,但她又不相信那就是对他的等待。那本是一天一度最庄严的仪式,在那个时刻她是全院的导领,那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是由她传达给全院的,她一呼百应,铿锵的语言将化作每个人的行动。等待,那岂不成了对这个时刻的不敬重。然而每天的清晨,眉眉还是第一个站在枣树下等待。枣子已经缀満枝头,青青的每一颗都沉重。她望着她拥抱过的流过泪的这棵老树,有一种背叛了它的感觉。那満树新枣悬在她的头顶,就仿佛要随时袭击她的这种背叛。 大旗来了,慰抚了眉眉的不安。 眉眉的突起并非司猗纹那种理解。眉眉的突起实际是靠了大旗向罗主任的竭力推荐。开始这导领人本来是要落在大旗⾝上的,而大旗却在⺟亲跟前举荐了眉眉。他跟罗大妈说:“您别给我添事儿了,每天都得准备段子,我哪有那工夫!”他用没时间准备“段子”驳回了⺟亲。后来罗大妈问他谁合适,他想了想说:“我看眉眉 ![]() 罗大妈同意了大旗的推荐。经过试用,也许连她也觉出了大旗用人的合理与合适。从政治角度来看,阶级斗争虽然要天天讲,可是还有一个“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问题。再说眉眉在试用期內那站在领袖面前的庄重神态,领诵时那声音的甜美,都使罗大妈暗自称赞大旗的眼力。 大旗没有想到这些,他的推荐里仿佛充満了对南屋这个只知低头⼲活儿的小姑娘的心愿,圆満这心愿是因了他对她的观察。至于这观察始于何时,他不曾思索。他只觉得她的能力不仅仅限于去完成处理宝妹的便大和司猗纹对她那所有的吩咐,她一定还有能镇住这个院子的力量。他尤其愿意使自己的估价在⽗亲兄弟面前得到验证。面对那个小姑娘他只觉得他们全家的分量很轻。 大旗虽然不曾感觉这年舂天的“特别玫瑰”但在这特别玫瑰的舂天里,他却发现眉眉突然变成了一个像大人一样的大人。面对这大人一样的大人,他常常觉得自己那⾝油污的工作服里需要套一件⽩衬衫,他开始考虑⽩底懒汉鞋顺眼还是红底懒汉鞋时髦。 第三个出门的总是竹西,她的位置永远是大旗的后头他人的前头,这三个人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个小小的纵队,后来的人虽然散漫地排开,但每人也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仿佛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带着好的气⾊,带着精力充沛的⾝体,带着一⾝整洁的服装和她那种年龄的女人⾝上特有的气息,站在他背后。大旗就凭着对那气味的了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对着他那耝壮的、生长着青舂痘的脖子。他一阵阵不自在。他觉得⾝后的竹西像一个膨 ![]() 接下来出现的便是司猗纹、罗大妈、罗大爷了。这三个人谁也不比谁早,谁也不比谁晚,像是在屋里就准备好了步伐一齐出门,一齐站在枣树下。庄坦稍晚一步到达,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亲之后。最后是二旗和三旗,他们肆无忌惮地打着呵欠,肆无忌惮地⾐衫不整着,使人看出他俩的到来是出于被迫和无奈,是这仪式打扰了他们的早觉。 晨风吹散着人的倦意,把昂扬着的灵魂吹得更昂扬,把一切愿望吹拂得更強烈,把一切嗅觉和目光吹拂得更加灵敏和锐利。但种种心思还是在眉眉的第一声“敬祝”中淡漠下来,第二次“敬祝”时人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聚集在这里完成着一个庄严时刻,那张⾼悬在枣树树⼲上的印铁领袖像便是证明。最初那像悬在北屋廊下,后来不知谁把它移于这棵老树⼲:下面由两 ![]() ⽇子一天天逝去着,仪式一天天完成着,人们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动。中断是偶尔的,比如大风大雨,比如谁家着了大火,比如那张俯视⾰命群众的印铁爬上了一只“洋拉子”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枣树上的一种小⽑⽑虫,和枣树叶子颜⾊相仿。平时它把自己隐蔵在叶子下边和人类互不犯侵,但当它爬上人体,便能给人以出乎预料的、难以承受的刺 ![]() ![]() ![]() 就在这仪式的⾼涨时刻,一只“洋拉子”爬上印铁停下来。它占据的位置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视,人们开始 ![]() ![]() 那虫子还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亵渎着领袖那端庄、慈祥的面容。人们开始着急地在树下做各种手势和姿态,他们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行而自由散去。人们的手势和姿态很 ![]() 竹西沉稳地站在众人面前,用人体的理生知识为众人解释那道理:“洋拉子蜇不疼手心,因为手心没有汗⽑孔。” 她捏着虫子把手举得很⾼,刹那间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 ![]() ![]() 竹西没再表现自己的英勇,也没有捏着那“洋拉子”专门向谁去展览她的手。她把虫子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踩死,平静地回了南屋。那背影似乎告诉人们:一种小常识而已,体验一下也得拿出些勇气的。 一只 ![]() 人们开始抱怨: “这枣树。” “这枣树。” “这枣树。” … 枣树和虫子或者虫子和枣树,终归不能令人満意。 33 西屋又住了人,院子里就有了 ![]() ![]() ![]() 西屋的 ![]() ![]() ![]() ![]() ![]() ![]() ![]() ![]() 然而主人却是严肃的,他对 ![]() ![]() ![]() ![]() ![]() ![]() ![]() ![]() ![]() 除了对 ![]() ![]() ![]() 每天,主人完成了对于 ![]() 当某一天主人坐上那板凳在院里细心观察他的黑 ![]() ![]() ![]() ![]() 很晚院里人才知道他的姓名,他叫叶龙北。其实叶龙北搬进这四合院的那天,有关单位就把叶龙北的姓名连同他的单位通知了罗大妈。也许因为叶龙北名字的古怪,使罗大妈怎么也记不确切,她一时说他姓龙,一时说他姓北。至于他的单位,罗大妈则更觉生疏。像是一什么研究所,但又不属于她常常听到的那种——工业、农业或者无线电。至于叶龙北为什么非住进这个院不可,罗大妈倒觉得不必费心去记忆。姑爸死了,房子空了,有人找房,这就是理由。就像当年她住进北屋一样,运动的需要使北屋人搬进南屋了,北屋空了她搬来了,一样。所不同的是好人住好房,坏人住坏房,不好不坏的人住不好不坏的房。她只觉得这三种类型在这四合院里体现得尤为典型。 新人住进院里,自然也要毫不例外地参加早请示。罗大妈发现来人对于枣树下的仪式并不热心,便以主任⾝份主动去通知他。 “这不合适。”叶龙北用他那⾼而瘦的⾝子竖在西屋门口说。 “这是院里的规矩,你怎么说不合适?哪个院里不做?”罗大妈对于叶龙北的回答感到极大的意外。她愤慨着,涨红着脸,看着脚下叶龙北那涨红着脸的 ![]() 司猗纹也听见了这听来新鲜的回答,早已站在罗大妈⾝后:“这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是这么个问题,是⾰命群众起码的觉悟。” 叶龙北发现罗大妈⾝后又出现了新人,立刻目测出她们之间的区别,他猜出司猗纹不属于罗大妈那个阶层。这个⽩净的、嘴 ![]() ![]() “这不合适。”叶龙北只重复着一句话。 当司猗纹开始追问这不合适到底意味着什么时,叶龙北早已转⾝进屋,并且关上了西屋那单扇旧风门。司猗纹又看见了门边拉手的周围因了手的磕碰出现的凹陷,那凹陷处裸露着松木的纹理。她想到了姑爸那手那指甲,这使她更加觉出叶龙北那眼光对她的藐视远远胜过了姑爸——姑爸对她有时也有藐视的眼光,可那眼光从不绕过她,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直视,人的眼光只要彼此直视,双方就是平等的。 后来罗大妈终于从侧面弄清了叶龙北那“不合适”的确切含义。原来种种历史的现行的原因使他不便于参加早晨那仪式,可他又不属于人类那百分之五的圈子之內。现时他属于暂时脫离牛棚、被单位一时忘却的那种人。目前运动越是复杂化,被单位忘掉的人就越多。这些人可以到医院开个假证明养病,可以借故去外地长期探亲,还可以觅个僻静的小院蜗居起来。 叶龙北的蜗屋果然给自己带来些许优越,比如他可以不和人说话,只和 ![]() ![]() ![]() ![]() 叶龙北坐着自己的朱面板凳,把两条瘦长腿别个“⿇花”在院里和 ![]() “哎哎,我说你,怎么回事?”他在指责一只黑⺟ ![]() ![]() ![]() ![]() “你也不要退缩嘛。”他又在指责被挤出饭盆的那只⽩ ![]() ![]() ![]() “这就对了嘛,似不似?”叶龙北说。 眉眉真正地注意叶龙北,不是那天她从姨婆家回来冲进院时与他的首次见面,也不是因了南屋和北屋对叶龙北的观察品评。她注意他是因为他和 ![]() ![]() ![]() ![]() ![]() ![]() ![]() 眉眉对这瘦⾼个子的男人一面生出些惧怕,一面又觉得她和他就像有着一种无法抹去的內在联系。有时她忽然觉得这感觉近乎一种放肆,她应该为这种放肆感到惭愧。为了这惭愧,早请示时她应该面对那张印铁去请罪,从她率领的这个仪式中求得一份饶恕。她真地这样做了,但当那仪式结束,枣树下又成了那男人和他的黑 ![]() ![]() ![]() ![]() “哎哎,你又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叶龙北对 ![]() 眉眉看见一只黑 ![]() ![]() ![]() ![]() “你看,她一定要欺负她。”叶龙北对眉眉说。他第一次同面前这位女孩说话。 眉眉没有丝毫的准备,她惊异着,却认真注意起脚下这 ![]() ![]() “她们所以这样对待她,是因为她从来也不下蛋。”叶龙北说着,注视着眉眉“难道这能怪她吗?这怎么能怪她?她并没有忽略自己这个暂时的弱点呀,她才不愿意和她们一样去争吃食物。别人下蛋时她每次都怕羞似的涨红着脸。你见过 ![]() “我没见过。”眉眉终于做了回答。这是她对叶龙北的第一次回答。 “ ![]() ![]() ![]() ![]() 这种用旧包装箱板钉成的窝一共有三个,它们一字排开,排在西屋的屋檐下,从前姑爸在那里码煤。 ![]() ![]() ![]() ![]() ![]() ![]() ![]() ![]() 一只 ![]() ![]() ![]() ⽩ ![]() ![]() ![]() “好啦好啦,知道了。这本⾝没什么了不起。正常的生产。”他说。 果然, ![]() “ ![]()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我这就指给你看。”叶龙北说完抱起一只 ![]() “记住, ![]() 有几只⿇雀被叶龙北信手从 ![]() “你看,”他指着空中“你注意一下它们的翅膀,有多美,一种运动中的⾼度平衡,因为那是飞翔。飞翔是很美,可鸟的翅膀本⾝的美并不亚于它的飞翔呀。我还是要说飞翔是美的。” 叶龙北的话对于眉眉实在就像一个谜团。这谜团近似于胡说,然而这谜团这胡说使她不能平静,这和她每天对于那些语录的选择形成了对比。当她选择语录时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世间的是非都规定在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里。小本子能明确告诉你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什么时候要像“绣花”什么时候要用“暴动”而叶龙北的胡言 ![]() ![]() ![]() ![]() ![]() ![]() “对,一点不错,她的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有一天眉眉正在院里偷偷观察那只不下蛋的 ![]() “世界上没有一条直线。”叶龙北说。 “您是说 ![]() “一样,什么都一样。 ![]() “那,砖 ![]() “你大错特错了,每条砖 ![]() “那尺子画出的线呢?”眉眉问。 “问题就更大了。又有什么绝对的直造出一把绝对直的尺子来呢?” “最直最直的纸边呢?” “你可以拿到放大镜下去观察。”叶龙北做了一个果断、肯定的手势“不,直线只在观念里存在,比如你今天要去海上,比如你要飞上哪个星球,这才是观念中的直线。你懂吗?” 眉眉摇头摇。 “观念”对于眉眉的遥远使叶龙北暂时停止了这番论述,但是没过两天他就又对她讲起关于曲线的一切了。 叶龙北对眉眉的一切论述也许并不是为了她的听懂,他只是要她听。后来当他发现眉眉的听也不是为了懂,只是为了听时,他放下心来。他觉得在这里他终究又找到久违了的言论倾泻源泉。 一切言论的产生都是以使人听懂运用为目的,但世间一切言论到底又有多少人听懂呢?如果言论是大海,那“懂”不过是海中一粟。然而人们还是讲着听着,讲与听都是为了自己灵魂的充盈,讲与听都是一种象征。 叶龙北的讲也是一种象征,那实在是自己讲给自己的灵魂听。南屋那个手上常常裂着小口子的正呼昅着宇宙的小女孩,仿佛就是他自己那⾁眼可见的充盈着骨⾎的灵魂。 司猗纹每每听见叶龙北对眉眉的种种奇谈怪论,便想起他从她⾝上绕过去的那股眼光。这时的司猗纹会更加气恼。她觉得叶龙北敢于开口大模大样地同眉眉说话,实际是对司猗纹的不恭敬。对于不恭敬的他,司猗纹用不着筛选自己的言辞就可泼给他任何言语。她可以用指桑骂槐、声东击西的办法,去回敬这个连早请示都没资格参加的、只知道研究 ![]() ![]() ![]() ![]() “眉眉!”司猗纹在屋里⾼声呼唤“还不回来,没听说正流行大脑炎哪!” 有时司猗纹故意和罗大妈边走边说:“最⾼指示说得好,在拿 ![]() ![]() 有时司猗纹还会故意在指桑骂槐里加上一点市井气,她觉得这样更解恨:“什么东西!”她冲着西屋窗户说“老鼠咬茶壶——満嘴的瓷(词)儿。” 叶龙北对司猗纹泼给他的言语却不加任何品评,他想,一种自卫吧,一种无须还击的自卫。 眉眉涨红着脸回到屋来,坐在 ![]() 34 每天,眉眉还是认真完成着对于语录的选择,认真完成着对于大旗的等待。早晨,她站在枣树下尽量不看脚下 ![]() 单是一张“特大喜讯”可能不会引起司猗纹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伴着那“特大喜讯”眉眉又不断接到大旗的其他馈赠了——如果那“喜讯”就是馈赠了话。那也许是一张⾼举着红灯的李铁梅和李 ![]() ![]() ![]() ![]() ![]() 大旗对她说:“这张,是我机器上下来的第一张。”“这张,你仔细看看,几十令纸我单挑了这张。”“这张,红版轻点,我看颜⾊ ![]() ![]() ![]() 眉眉接过这些馈赠,仔细着双手将它们捧回屋来。她并不声张,也不做张贴,只把它们小心地折好、抚平,码⼊她的小 ![]() ![]() 最初司猗纹只是注意着,并没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间会因此泛起波澜。谁知院里又多了个叶龙北,多了叶龙北对她那一扫而过的眼光,多了叶龙北对眉眉的胡言 ![]() ![]() ![]() ![]() 眉眉坐在 ![]() ![]() “都几点钟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却把脸对准自己的脚。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见大人的话?我问你几点钟了。”司猗纹将问话加些砝码。 眉眉抬眼扫了一下桌上的闹钟,那钟的小针刚过十一,大针正指着二。这是十一点十分,眉眉想。 “也不张罗开火门,也不张罗买菜,也不张罗宝妹。”司猗纹坚信眉眉看清了那钟盘上时针分针的指向,坚信首先从时间上对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过的。 眉眉从 ![]() ![]() 眉眉低头去了厨房,又低头回到南屋。那步态、神情显然也告诉婆婆:你以为开火门有多难?火门,开了。就这么简单,这么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当着婆婆坐了下来。 “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我知道你打开了火门,甭冲我耀武扬威。”司猗纹说着,在一个小生学的大练习本上写字,那是账本。 眉眉这才有些明⽩了,明⽩婆婆刚才的罗列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她“闹”出点什么。她想到京北人一句俗话叫“找茬儿”“找茬儿”就是要闹出点什么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买菜吗。”眉眉寻找着正当理由反驳婆婆的找茬儿。 “那也得看情况。”司猗纹对眼前那个本子又加紧了些专注,就像在说:也不看我正在⼲什么。这是账,是关系着全家开支的账。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准备离开这桌子、这本子了。那么,买菜的任务也将要转移给她。眼前的形势既然不可更改,那么,买吧,去吧,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再艰难也不过是拎着网兜出门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进菜店然后指给售货员你要买的品种、数量。售货员为你约好菜,你付给她钱,一个买卖的过程不就完成了吗?几年前我那么小还会去“红卫”给你买“光荣”呢,何况现在。当然,要完成这一切必然先做好请示,一个在早请示之后的又一次关于菜的品种、数量的请示,之后眉眉才能带着由请示得到的部署付诸行动。 眉眉从门后拽下一只专为买菜而用的尼龙网兜,站在司猗纹跟前。 “今天都买什么,您说吧。”她问司猗纹。 司猗纹的眼和笔仍然不离本子,她正在做着计算,综合着支出项目栏內那条红线前后的数字,她算得认真写得仔细。 眉眉做了请示就不再向司猗纹发问了,她就那么站着等待司猗纹的回答。半天,司猗纹的计算告一段落才腾出工夫回答眉眉。 “这要看情况,我每次都看情况。”她说。 “可您…” “我什么?”司猗纹放下笔,冲眉眉转过脸。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还以为你是孩子吗?你的事哪点还像个孩子?”司猗纹终于将她为眉眉设置的迂回圈开了一个口,她希望眉眉现在就顺着这个口子往里钻,钻进去才是正式 ![]() 眉眉却躲过了这口子。也许她觉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 ![]() ![]() “给我钱。”她不加人称地向司猗纹伸过一只手。 司猗纹掏出钱包,从里边挖出几张单角民人币递给眉眉。 眉眉拽过钱,一个急转⾝出了屋门。司猗纹叫住了她。 “你回来!”她喊。 司猗纹不愿意这场精心设计的不宣而战就这么由于眉眉的急转⾝出门而告终。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这场不宣而战的战斗继续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发庠之时对于姑爸的需要那样,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脸涨得更红,她需要她的目光对她更锐利,她需要她的后脖梗冲她更強硬。不,也许这都不是她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叶龙北那样从她⾝上掠过,然后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上。她更需要她指着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着:“司猗纹,你想⼲什么?”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时她才能带着这需要之后的新鲜感和一种 ![]() 眉眉听见呼喊在门口停住。 “回来!”司猗纹说。 眉眉转⾝迈过门槛,重新站在司猗纹的对立面。她的眼光没有从司猗纹⾝上掠过,也不曾在她脸上停留,更没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发出质问。她在看地,她看见地上的砖很不平整,有几块砖一定是由于烧制时质地的疏松,已被人的脚底磨去许多,明显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个方形的坑洼。她还看见几只蚂蚁正背着几粒比它们⾝体重大许多的饭粒朝着一个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次背负起大硕的饭粒。 眉眉对砖地的直视打 ![]() “你去⼲什么?”司猗纹问眉眉,声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气。 “我去买菜。”眉眉说。 “你就这么走?” “我去买菜,婆婆。”眉眉说,加上对司猗纹的称谓。 按照惯例,眉眉出门、进门、问话,对司猗纹都要加以称呼,这是司猗纹为眉眉、为所有后代定下的规矩。如果广而究之,那并不是司猗纹的规矩,那是一个京北的规矩,一个民族的规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对一个民族的忽略。司猗纹将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刚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补充。 “你以为我嫌你没叫我?我指的不是这个,”司猗纹说“叫不叫我那是你的事,无妨。叫一声更好;不叫,新社会了,大人也不该挑你的理儿。” 地上又是什么?眉眉想。她发现几只新蚂蚁。 “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北屋的姥姥带东西不带?”北屋的罗大妈,司猗纹让眉眉称姥姥。 眉眉明⽩婆婆将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司猗纹将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实现这招回的悦愉。而眉眉此刻也需要这种招回,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采买任务。而司猗纹却又给眉眉摆出一个“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纹。司猗纹出门前可以站在枣树下和颜悦⾊地去主动要求包揽罗主任家的那些采购,而眉眉从来没有这种打算和举动。几年前司猗纹就提醒过眉眉,眉眉执拗地拒绝了司猗纹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么能去对北屋扮演一个新鲜角⾊呢?眉眉知道这分明是婆婆在 ![]() ![]() “我不问。您知道我不会去问。”眉眉说。 “你不去?”司猗纹说。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当然真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什么也不为。” 眉眉的“什么也不为”说得平静随便,脫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学和同学发生争吵,别人再三追问她为什么时,她就是用“什么也不为”随便回答着她们。这随便的回答像是专为“气人”而发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创造,同学们在气人时都这么说:“什么也不为!”现在眉眉的这个“什么也不为”显然使司猗纹品味到其中那份成⾊、那份奥秘、那份⾜能把人气得肝儿疼肺庠庠的威力。此时,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婆婆与外孙女、长者与少年,而是两个同样的“跳房子”“抓羊拐”的小生学。面对“什么也不为”司猗纹本来又组织了一些新的语言新的劝人方法,诸如“礼貌待人”“尊老爱幼”“为民人做好事”“见光荣就让、见困难就上”乃至雷锋王杰麦贤得,但她忽然觉得这些对于眉眉已无济于事了。她必须掏出“⼲货”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这个刚改掉虽城腔不久的、 ![]() ![]() ![]() ![]() 司猗纹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来,坐下眉眉。”司猗纹碰碰眉眉的胳膊,随手关上屋门,然后倚上 ![]()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两步。她觉得婆婆重新调整过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尖酸的热乎劲儿,带着一种玩味对方的热望。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那种将要被玩味的感觉更加強烈起来,像是将要被卖掉,或者刚刚被买来。 “十三岁。您知道。”她说。 “我说哪。”司猗纹向眉眉挑动着一条并不明显的眉⽑。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服。 “也是个岁数了。”司猗纹语气里带着感叹。 眉眉感到⾝上的⾐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这我知道。”司猗纹沉默片刻之后说。 “哪天?”眉眉问,喉头正被什么东西钳紧。 “那天,晚上,有马小思作证。” 眉眉听清了司猗纹的所指。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宝妹急需甘油栓,婆婆吩咐眉眉到西单药店去买,眉眉叫了马小思。买完药回来的路上,在盘错的胡同里,在路灯昏暗的一个死角她们碰见一个向她们问路的男人。她们明⽩地告诉了他,而他却假说这胡同太古怪怕走不出去,非要她俩给他带路不可。她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怀着很好的心情带领那男人向前走。当她们又走过一个死角时那男人却站住不走了。她们问他为什么不走了他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当她们互相看看又一同把眼光投向那男人时,那男人就在昏⻩的路灯照耀下,把自己⾝体上那⾜以使她们受到惊吓的部位暴露了出来。最初她们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当她们终于明⽩这便是人间的最大忍残和最大丑恶时,便拼命模糊着刚才模糊着自己一口气跑回各自的家。眉眉当着全家一头倒在 ![]() 无论那模糊而又清晰的晚上在眉眉心灵上种下了什么,它毕竟是个遥远的意外。眉眉不曾想到司猗纹就运用这遥远的意外作为对她玩味的开端。她不知婆婆为什么重提这人间的忍残——既然“不怪你”既然又有“马小思作证”这重提使她头脑发 ![]() ![]() ![]()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又提这件事。”她问。 “我是说天下有坏人。”司猗纹说。 “那是我吗?”眉眉太 ![]() “坏人不是你,可你也不能净背着我做事。” “怎么背着您?你说!”眉眉质问司猗纹,声音明显地沙哑起来,她不自觉地把“您”变成了“你” “你嚷什么?” “就嚷!” “不用。” “怎么不用?”眉眉语无伦次着。 “我问你,近来你还写⽇记吗?” “你管不着!” “怎么管不着?”司猗纹从 ![]() “就管不着!” “好,这咱们以后再说。”司猗纹说“你不写了还有那份政治热情?” “不写了怎么着吧?” “我再问你,你那小柜里放的是什么?” 司猗纹到底亮出了“⼲货”这“⼲货”也确把眉眉打了一闷 ![]() ![]() 司猗纹望着眼前这孩子的狼狈这狼狈的孩子,总算得了一种彻底的轻松——应该是解脫。她斜过⾝子从 ![]() “你不用害怕。”司猗纹轻轻吐着烟雾“我是你的婆婆,知道就知道了。我是说,在你这个年龄不要学得那么复杂。” “复杂”是那个时代用来对付人的最严峻的贬义词了。复杂,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一切的污点、一切的疑点、一切的难点、一切的不光明、一切的自己不愿被人所知。复杂就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一个人的不可救药。复杂是笼罩在人头上的一团乌云一种灾难。 可是当人们都习惯地运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人间的琊恶来恐吓复杂的人类时,又有谁能出来证实那最最简单的道理:简单就好吗?简单就是人类的真善美的全部所在吗?一个简单的自来⽔管有了龙头的复杂,才导致那⽔可流可止;电灯开关的复杂才使简单的导线可截可联,于是你可以信手开灯关灯,信手放出⽔管中储备着的⽔洗涮、饮用。还有什么?菗⽔马桶的⽔箱,汽车的消声器,时钟上分秒的刻度,自行车的闸⽪,机飞的起落架,生炉子时的一把芭蕉扇,人类服装上的纽扣、 ![]() 然而复杂还是人的羁绊,它庒给你沉重乃至致命的打击。一个女孩子就是当外婆以“复杂”为武器对她施行打击时,她在这场迂回战中才走向彻底的失败。那女孩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了。当一个歪在 ![]() 余下的问题显得既简单又复杂,司猗纹为了使眉眉彻底就范,坚持要写信把那小柜子里的秘密作为证据告诉眉眉的妈妈。眉眉涌出更澎湃的泪⽔请求她不要这样做,她宽宏地答应下来,条件是眉眉买菜要去问问北屋的姥姥带什么东西不带。 她去了北屋,从南屋到北屋是一条艰难漫长的路。那不是直线世界上真的没有直线,她忽然想起叶龙北说过的胡话。但是没过多久她还是收到了妈一封长信,信的要点也是希望她在这个年纪要读⾰命的书,听婆婆的话。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那会变得越来越“复杂”的。 眉眉恍然大悟了,原来有人背叛了她,她就在那背叛者面前轻洒过眼泪。原来那背叛者比她复杂得多。这天的晚饭时她突然放下筷子当着全家说:“你们谁见过被烧焦的 ![]() 这比画使全家人也放下了筷子。竹西摸过眉眉的脑门,发现她又在发烧,她凭着经验,像给她的成绩打分一样估出了一个不算低的度数。然后他们強行把她按在 ![]() 医生为病人开处方时,在“年龄”一栏里,对于大人一般都习惯地写作“成”那“成”字大多写得很潦草,有时像“我”有时什么也不像。 附:眉眉几段中断了的⽇记。 ×年×月×⽇ 一人红,红一点;大家红,红一片。这句话说出了一个⾰命者要⾰命,就必须团结广大⾰命群众。一人红,红一点是没有用的,⾰命是不会胜利的。一花独开不是舂,百花齐放舂満园。 一个⾰命者,⽑泽东时代的青年,就必须做百花中的一枝,共产主义的一员。我要更⾼地要求自己,团结全院⾰命群众一起前进。 ×年×月×⽇ 产无阶级的“公”与资产阶级的“私”的斗争是每时每刻存在着的。 头脑这个阵地,产无阶级思想不去占领,资产阶级思想必去占领,在这个方面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我要用战无不胜的⽑泽东思想去占领自己的头脑,不断斗私批修,不断前进。 ×年×月×⽇ 我们是新时代的社会主义国中的青年,美帝、苏修把复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上,呸!梦想!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都可以被粉碎,你全副武装的纸老虎有什么可怕呢! 打倒美帝! 打倒社会帝国主义! 35 有时候我在深夜两点突然醒来。我不知道我是被什么惊醒的。我相信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他深夜被惊醒的那一时刻。我的生命惊醒着我的生命,这种惊醒使我亲眼看见我的成长——那的确是⾁眼所能看见、全⾝心所能感受到的一种成长,如同茁壮的⽟米在夜间的拔节,披挂着露珠的咔咔作响的拔节,一个过程出现了或者说一个过程完成了。 我常常在这种惊醒之后睡得更安稳,就好像没有惊醒便不可能有安睡。在安然的睡梦中我走在华灯初上的林 ![]() ![]() 一点儿不错苏眉,我早就这么想。 我一直在追寻你初次被惊醒的那夜一,眉眉,一直在追寻你最初的在树梢上走的幻想。虽然你早就离我而去,但我总在追赶你就像追赶我自己,也许有一天我能够追上我。 在梦里我实现了我的行走,一种带着弹 ![]() 胡同里是很少有树的,也许因那胡同的分布本⾝就像被 ![]() ![]() ![]() 我不能忘却。“胡同里的特产”使我在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里认为它是丑陋、罪恶、肮脏、 ![]() ![]() 我说不清我自己。还记得那年你和马小思澡洗吗眉眉?二旗给了马小思两张他们工厂浴室的澡票,你和马小思兴⾼采烈地去了,更⾐室里的老女人不动声⾊地收了你们的澡票,但就在你们脫光了⾐服的一刹那她突然像抓住了贼一样地喊道:“站住!喂,你们俩!”马小思像鱼一样溜进了浴室于是只有你一个人落了网。你的裸体穿过那么多女 ![]() ![]() ![]() 你是多么不愿意叫她看见你。 我不想叫她们看不等于就想叫另外的人看。在那时我以为我永远不能被任何人看,爱情和⾝体和⾝体的暴露有什么关系?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以为异 ![]() 这是一种精神眉眉,灵魂常常受着精神的欺骗虽然在生命的长河里灵魂终究会去欺骗精神。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马小思那样冲着那样的人扔小石头。我常常觉得他们是人类的胚胎是人类未经加工的原料如同更⾐室里那个老女人。当我长大成人后我不觉得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是没有步⼊人类的什么,或者他们是人类不可避免的隐私如同有胡同就有那种隐私。 灰⾊胡同永远封闭着自己仿佛世世代代拒绝着世界的注视就像没有门窗的通道。但当你破门而⼊闯进被它的灰脸所遮挡的院落又发觉门窗太多太多,彼此的注视太多太多。这封闭的注视或者注视的封闭庒抑着你怂恿着你,你歪七扭八地成长起来你被惊吓过却从来没有被惊醒过。当你怀着茫然的优越神情步⼊你的青舂岁月时你仍然觉得那胡同里的隐私是你最最恐怖的终生大敌。 你是在哪夜一被惊醒的?在哪夜一你走出了那放 ![]() ![]() 你是在哪夜一被惊醒的?哪夜一使你明了爱需要力量的充盈需要盛开需要步⼊那神秘的芬芳?哪夜一使你感悟了那诞生生命的宝地你那顶⽑茸茸的晶莹的⽑线帽呢?早在多少年前它就追随了你可你不知道,一顶帽子盛着生命活动的实质么?也许那是一朵灾云,它永远带着思想的表情在你的空中浮 ![]() 你是在哪夜一被惊醒的?哪夜一粉碎了你又完整了你使你想粉碎这世界再将它完整? 为什么你愿意在树梢上行走?也许那不是行走那是一种擦着树梢的飞翔一种天马行空的热望一种遨游生命的苍穹的狂想。 你是在哪夜一被惊醒的?哪夜一告诉了你如果这是世界,那就在里面生活吧。 你终于走到里面去也可以说你终于走到外边来。面对一扇紧闭的门你可以任意说,世上所有的门都是一种冰冷的拒绝亦是一种妖冶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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