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是铁凝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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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玫瑰门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1 时间:2017/10/30 字数:24628 |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 |
21 后半夜,眉眉被一声尖细而又凄厉的号叫惊醒。她无法辨认那是什么声音,更不知道它发自何处。她仿佛觉得那是野兽,可野兽为什么会出现在人住的院里? 她听见婆婆正穿⾐下 ![]() ![]() ![]() 果然,又是一声尖叫。这次比刚才更尖锐、更凄厉。这次谁都听清了那声音的出处:是西屋,是姑爸。姑爸的窗子映亮了,明亮的窗子照着枣树,枣树半边被照雪亮,使院子显得很疒参人。看来姑爸是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在一声⾼似一声的号叫过后便是泼向这院子的一阵叫骂,那声音嘶哑、言辞 ![]() 眉眉也从 ![]() ![]() ![]() ![]() “我骂你们罗家祖祖辈辈!”姑爸开宗明义,她骂的是北屋罗家。“你是主任谁承认你是主任你不是连人都不是你们全家老小都不是你们是什么什么你们是东西不是东西你这个臭妖婆臭女人南腔北调净吃大葱蘸甜面酱连耳朵垂儿都长不大不配有耳朵都长不大。你们、你们…” 姑爸的骂声虽 ![]() 姑爸就像猜透了嫂子的心思,经过一阵沉默(或思索)之后,果然又开始了她这骂的继续,她这不擅长行为的行为。这次开口便接触到了骂这个形式的本来面目,她开口不善,先咒罗主任个死。怎么死,姑爸说: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炸焦小鬼锯从头到脚⽪剥开你们。房塌了砸扁了你们发大⽔淹了你们着大火烧了你们天上掉下炸弹炸死你们汽车撞死你们无轨电车有轨电车三轮洋车都撞你们也扔给你们一条⿇绳拴住你们的胳膊腿枣树上绑住你们拉拽你们大卸八块呀都来吃人⾁呀想吃哪儿自管挑呀要肥有肥要瘦有瘦五花⾁正肋呀后臋尖呀上脑呀心肝肺呀嚼指头像嚼腌萝卜脆呀吃老又吃小呀先吃小的嫰呀先吃老的老呀不好咬呀没咬头儿呀也得有⿇绳有人拽呀碎尸万段只等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一百年一万年… 姑爸的骂暂时结束了——也许是暂时。谁都听出了这次的⽔平、分量和⾼度。 按道理,下边当是北屋的还击。然而北屋却是一片沉默一片寂静,寂静得无休无止。谁也不知这无休无止的寂静意味着什么,有人在提心吊胆,有人觉得这是罗家被骂蒙了,被骂得张不开嘴想不出词儿。 司猗纹就正为罗家这张不开嘴想不出词儿而⾼兴。好小姑子。她想,你到底是庄家的后裔,好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是你打了罗家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如今庄家人到底给庄家报了仇。是报仇,也是“惹惹”你们,这是被迫的“惹”是被 ![]() 半天,司猗纹就这么⾼兴一阵害怕一阵。她回到 ![]() ![]() ![]() 眉眉早就躺下用⽑巾被捂住了头。在⽑巾被里她又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她只有害怕,自己害怕也替姑爸害怕她希望姑爸不要再骂下去。 姑爸没有再骂,天慢慢亮起来,院子在仓皇不安中苏醒了。 南屋怎么也弄不明⽩北屋是怎么在姑爸的骂声中睡下去的。 姑爸骂罗家,罗家不会睡。罗大妈第一个被姑爸的号叫惊醒,她先推醒丈夫,又叫醒儿子,一家便 ![]() ![]() ![]() 你不就是个骂吗?罗大妈想,讲骂你可不是个儿,我年幼时站在俺们房顶上骂街那工夫,没准儿你妈还没生出你哩。现在我先听听你这两下子,先听个稀罕儿。听完了我才将门大开,站在廊上给你个劈头盖脸。你不就是个没破过⾝的没见过男人的女人吗?你就准备好吧,我这骂一定会更有听头儿。再说这也不光是为了听头儿,我是主任,我得让你从这骂里受教育,这和对你们的改造也差不多。寒碜你一下也不算过分;“开导”你一下你也是个收获。我要让你从我的骂中品尝品尝你没品尝过的事儿,我要把你骂得不再是个老⻩花闺女。罗大妈一面作着思想一面为那骂打点句子,对,我也要出口成章——罗大妈这句子越打点越完整起来:你不是骂我就知道吃大葱蘸甜面酱吗?我骂你净吃死耗子,你那只⻩眼的⻩猫就专给你抓耗子吃,你天天先给猫煮鱼后给你煮耗子。你不是骂我耳朵垂儿长不大吗?我就骂你是大耳朵垂儿,你不光耳朵垂儿大你除了眼睛不大你哪都大,你嘴大脸大脚大手大下巴大那个地方更大;大,大有什么用,男人就嫌你那儿大,没人弄!你就空着⼲着晾着抓挠着。你不是骂我是臭妖婆吗?我骂你是香姐小,你香呼呼香噴噴香得冲鼻子能把人香个大跟头;你哪儿都香,⾝上香脸上香嘴里香连 ![]() ![]() 罗大妈完整着自己的构思,挤过两个儿子就去抢先开门,谁知罗大爷拦住了她。他一只手揪住她的大 ![]() ![]() 也许罗大妈并不了解罗大爷的意图,但是罗大爷自有思路。他十分了解现在他手下这个娘老儿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可,难道他能让她,一个掌管几条胡同的主任拍着只穿条大 ![]() 姑爸的骂是“小亏”他吃。 此时他就用他的手劲、用他的眼⾊制止了这伙娘儿们孩子的轻举妄动。尽管罗大妈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心里的愤懑还是一阵阵向上拱,两个儿子也冲着罗大爷瞪眼、跺脚,罗大爷毕竟靠他那一贯沉着的家长威力使全家安静下来。 但罗大爷自有他的战斗岗位。天刚蒙蒙亮,他草草用完早点(今⽇罗大妈不再为他上灶),就推起一辆“飞鸽加重”出了院门,穿过胡同,一划正西骑五十分钟的柏油路,到他的岗位给一个时代添砖加瓦了。罗大爷一走,他的娘儿们孩子为了报仇雪恨还是开始了心照不宣的必要行动。也许罗大爷处事沉着的风度多少影响了罗大妈,她扼制住那満肚子打点齐全的句子,默默地将任务 ![]() 二旗在⺟亲的默许下,决心要给姑爸些颜⾊。要给,他的行动也需尽量合法化,尽量合于造反的⾊彩。这就必须串联起战友一道行动,这行动就不再是报私仇,这是他们发现“新动向”之后的一种必要反应。即使行为有过火的可能,大方向也始终正确。二旗将自己那套最具时代特征的⾐帽穿戴起来。把胳膊上那方又宽又大的袖章抚平,让三旗暗中监视西屋,然后一个人出了院门。 没过多久,就有五六个手持 ![]() ![]() ![]() ![]() 他们冲进西屋,西屋顿时就传出了一阵破旧造反的特有声响。姑爸不叫也不喊,只有那些犀利的、沉闷的、玲珑的、清脆的、喑哑的、破裂的声响在 ![]() 姑爸被架出屋来,她裸露着上⾝⾚着脚,被命令跪在青砖地上。有人在她脖子上挂了一块砖,砖使姑爸深深低着头。有人张口就问昨晚她的行为是什么行为。姑爸不抬头不说话;有人提醒她那是不是阶级报复,姑爸还是不抬头不说话。 又有人问:“我们这是什么行动?” 姑爸的头垂得更低。 姑爸的不说话自然要 ![]() ![]() ![]() ![]() ![]() 谁也看不见她的脸,谁也看不见她的眼光,院里只有她那面五颜六⾊的脊背和两只摇摆着的啂房。 一阵“消遣”过后又是一阵急风骤雨,姑爸被击得歪在地上。当他们又一次将她揪起来时,她的眼睛⾎红,嘴里也淌着⾎,她只重复着一句话:“大卸八块吧!大卸八块吧!” “问问她,把谁大卸八块?”二旗说。 姑爸不作回答,仍然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她那不加人称的自言自语:“大卸八块吧大卸八块吧!” 也许是她的自言自语提醒了来人,他们耳语一阵,又将她拖进屋去。在屋里他们经过研究,终于又拟出一个全新的方案:打、骂、罚跪、挂砖也许已是老子套,他们必须以新的方法来丰富自己的行动。因人制宜,因地制宜。人是姑爸这个半老女人,地是这间西屋这张 ![]() ![]() ![]() ![]() ![]() 姑爸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和昨天相比,只多了绝望。 他们之中也许谁都没见过人的这种景象,他们也以人的本能愣了下来,有人觉出这场面已经非同一般,早就逃出屋门;接着几个人都跑了出去。 二旗和三旗也逃了。 一个安静的上午, 一个安静的下午。 整整一天,北屋、南屋谁都没出屋门。连竹西和庄坦也没去上班,他们谁也不知道西屋到底出了什么事。 司猗纹和庄坦一整天都躺在各自的 ![]() 竹西和眉眉守着宝妹闷坐。 西屋的门一整天都大开着。 傍晚,竹西小声对眉眉说:“眉眉,走,跟我去西屋看看。” 眉眉看看竹西没说话,但她跟了上去。 竹西拉着眉眉的手。 眉眉拉着竹西的手。 她们出了南屋走进西屋,趁着天还没全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 ![]() ![]() ![]() ![]() 眉眉挣脫了竹西,哆嗦着跑出西屋。她一口气回到南屋扑在自己的 ![]() 司猗纹也被惊下了 ![]() ![]() 过了些时候,竹西奓着两只⾎红的手回来,司猗纹猜出了姑爸那里的事。竹西还是对司猗纹说了详情,并且告诉司猗纹她怎样替姑爸把那东西起了出来,又怎样替她穿上⾐服盖好被子。 司猗纹舀来一舀子清⽔,站在脸盆前替竹西冲洗双手。⾎⽔流在盆里,发出铁锈味儿。刚才的情景无法在竹西眼前消失,她分析着那东西的深度和角度,她想应该立刻叫醒庄坦送姑爸去医院。 已是⻩昏,西屋门口却出现了⾐服不整的姑爸。她的脸青肿着,手里攥着一 ![]() 她挪动着自己,跟所有的人都道歉、请罪。说大⻩偷了东西就该让人去吃他,现在好了,她吃了他,也算是给北屋请了罪;也算是替南屋道了歉,因为大⻩闯祸也使南屋受了连累,南屋是自家人。现在她吃了他,也减轻了自己的罪恶。她说《圣经》上有个人叫约翰的在约旦河岸净吃蝗虫和野蜂,为什么?也是为了赎罪。她还说她的罪就在于她有的是钱,有钱却舍不得给大⻩买猪⾁,饿得大⻩去偷。 “你们信不信信不信我有钱?”姑爸张着⾎淋淋的嘴冲着空院子喊。 没人说话。 “没人说话就是没人信。好,你们不信我就让你们瞧瞧,瞧个热闹儿。”姑爸喊着走到窗 ![]() ![]() 这破掸子谁都见过,谁也不知它在窗台上扔了多少时间,连司猗纹都不知道。 姑爸摇了一阵掸子,便举着站在院子央中说:“趁天还没黑我就给大伙儿来一段精彩表演。”说完她自上而下将那掸子一捋,一把⻩澄澄的东西从她手里脫落下来,它们弹跳着在方砖地上 ![]() 当隐蔽在北屋的罗家人还在疑惑不解时,司猗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是⾚金戒指。 戒指 ![]() 姑爸抖出戒指,又从 ![]() 姑爸突然住了嘴,就像突然想起一件要办的事,跑进西屋用力关上了门。 22 ⻩昏,暮气笼罩着院子,青砖地上飘零着金子的星星点点,像黎明时天上的星。 司猗纹最知道那东西的来历,它们原本是庄老太太的体己,老太太过世前却不声不响地把它们 ![]() ![]() 开始这缺心少肺的姑爸听不出司猗纹话里有话,只表现着真诚的糊涂。后来当司猗纹给她点透,说明她指的就是老太太那一把体己时,姑爸才涨红了脸。她红着脸对司猗纹说:“你不说清楚我还真有点儿糊涂,你是打听老太太那点儿体己?我这就去给你拿。”不一会儿,姑爸真把一个镶有⽩铜装饰的小匣子双手捧了出来。 “都在这儿。”姑爸说“你自己看吧,我留这东西也没什么用项。”她一派从容大度。 姑爸走了,司猗纹手扶盒子久久不愿打开。她心中有几分暗喜,又有几分愧羞。喜在姑爸终于听懂了她的话,终于 ![]() 她原谅着自己就去开那红木匣子。姑爸人耝心细,连开匣子的钥匙也 ![]() 姑爸坐在近门,脸又涨红了。受了奚落的司猗纹脸却很⽩:“你就真那么糊涂?”她问姑爸。 姑爸“糊涂”着脸更红。 “装的。”司猗纹说“糊涂,怎么不把老太太的金戒镏当铜钱捧给我?” “什么金戒镏?”姑爸第一次表现出些惊异。 “老太太的金戒镏,落在你手里的金戒镏。”司猗纹说。 涨红着脸的姑爸,两腮也明显地垂下来。她微闭起眼睛开始养神。这是一个不准备再回答问题的表示。司猗纹最 ![]() 现在司猗纹眼前是那把 ![]() ![]() 整个⻩昏,虽然司猗纹死盯住院子,这院子却无人光顾。待到天完全黑下来,院子里才有了响动。在一只手电筒的照耀下,罗家到底出动了,他们弯 ![]() ![]() ![]() ![]() ![]() 司猗纹知道罗大爷的用意,心想你这是说给南屋听的,否则在屋里能解决的事为什么非跑到廊子上摇旗呐喊不可?一个遮人耳目的小把戏而已,愚蠢的小把戏。看这种小把戏还不如想想自家的姑爸。 刚才竹西决定把姑爸送医院,司猗纹就让庄坦去叫车了。庄坦办事拖拉,出去多时还不见回来,这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她冲着竹西埋怨起庄坦:“怎么就是叫不着个车,早知还不如我去。” 竹西说胡同口的传呼电话坏了,打电话叫车还得到西单去打。 “到东单也该回来了!”司猗纹说“可不能指望他办成个事。眉眉!”她开始叫眉眉。 司猗纹叫眉眉听起来是让眉眉去 ![]() ![]() 司猗纹遇事很少直接支使竹西,她大多采取“说讪”的办法,让竹西自己去领悟、去行动。竹西有时能领悟这“讪”有时只装糊涂。 屋里半天不见眉眉了,刚才连竹西也只顾观察罗家的举动,忘了眉眉的存在。现在一经司猗纹提醒,她才猛地想起,原来眉眉从姑爸屋里跑走后她还没看见她。刚才是她让眉眉撞见了那个眉眉不该撞见的场面,那场面对于一个医生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一个连发育年龄都不到的女孩子,那便成了人间不可饶恕的忍残。竹西谴责着自己想起到黑暗里找眉眉,她在眉眉 ![]() 眉眉带着自己那个破碎的脑袋在昏睡。她觉得自己在不停地奔跑,脚下很轻,像踩着棉花又像踩着云雾。后来她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遍地都有人的骨头遍地都有成堆的⾎⾁,再后来有个老太太向她走来。那老太太生着红眼睛⽩指甲,脸像灰鹦鹉头发像⽩马鬃。她信手从地上捡起一块⾎淋淋的⾁就往眉眉嘴里塞,眉眉不吃她也不恼,伸手就去胳肢眉眉。眉眉被胳肢得噤不住大笑,她笑着躺在地上打滚儿,爬起来还笑因为那只手还在她的胳肢窝和两肋搔弄。她好不容易挣脫了她对她的搔弄,细看那老太太原来是姑爸。姑爸还是原来的姑爸,她跟眉眉说她想对她亲热亲热。眉眉惊恐着终于醒了,她想着刚才的梦,觉得很对不起姑爸,她觉得那胳肢她的本不该是姑爸,还不如让那人是婆婆。虽然她又觉得那人也不该是婆婆,但一种固执的念头在她灵魂里游弋。 眉眉又睡了过去,这次睡得沉着,什么梦也没做。也许因为她的头更碎了。 庄坦还没回来,一个漫长的夜就要开始。北屋很早就关了灯,也许他们愿意使今天赶快成为昨天——那忍残和那意外的收获。 姑爸在口渴,一天夜一她只在屋里吃大⻩,大⻩终于被她吃光了。她吃着大⻩研究着自己:度过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属于正常人,还是属于不正常人。后来她对自己做出结论:她正常。她用对大⻩的呑食证实了她的正常。她将它融进了她的肠胃,她用自己的残缺换来了大⻩的完整。因此她在吃他时惟恐丢掉一点什么,哪怕是大⻩的心肝、肠肚,大⻩的眼珠尾巴尖,大⻩的膀胱、 ![]() 大⻩被她吃了——大⻩完整了。她正常。 后来当她呑食他的⽑⽪时才觉出难以下咽,那⽑沾上喉咙塞満牙齿,使她的嘴再也无法嚅动。这时假如她有一碗⽔她就能吃掉所有的⽑⽪。但眼前没⽔。她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独没有想到司猗纹),猫⽑噎着嗓子使她什么也喊不出。她想下 ![]() 然而她还是感觉到大⻩的完整。大⻩的灵魂已融在他的⾎⾁里,⽪⽑仅是个陪衬吧。 现在她想要完成在大⻩完整之后她对自己的完整,那么她得吃掉她自己。只有自己亲口将自己吃掉,才能换来自己那彻底的完整,大⻩才有可能是个完整的永远。她的肠胃挟带着她的⾝体,她的⾝体挟带着她的肠胃…那么还需一种连她的⾝体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肠胃共同再被吃掉的办法。于是她看见了一扇能够容纳她的门,一扇红彤彤的厚重的门。那门用铜钉铁⽪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戳破,那门正是她⺟亲的肚子。门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宮,那子宮四周都有铜钉铁⽪环绕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缩成一个胎儿蜷曲进去。她向着那门开始了自己的跑和飞,她终于跑着飞着进了那门… 庄坦叫来一辆汽车,一辆⽩⾊救护车。却原来他也能急中生智:当他四处找车不见时忽然运用自己的智慧给竹西的医院打了个电话,于是一辆印有“救死扶伤”的救护车总算跑到他眼前。庄坦指路,将车引进响勺胡同。他喊出竹西,一家人跑进西屋。 竹西开灯。 姑爸死了。 她嘴里塞満猫⽑,手中还攥着一团猫⽪。 在后来的⽇子里,司猗纹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丝歉意。她觉得是自己引来了罗主任一家,她那 ![]() ![]() 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灵魂显出了几分豁亮。在她看来世上最了解她的莫过于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灵魂⾚裸起来使她不得安宁。她为什么非要去姑息一个使自己灵魂不能安宁的人呢?难道姑爸只看见了司猗纹那煞有介事的讲演么?使司猗纹⾚裸起来的并非这些,使司猗纹⾚裸的还有从前庄家那只有姑爸一个人所知的一点不大不小的往事。诚然,姑爸从未以此对她行施威胁,可姑爸存在的本⾝就使司猗纹总是自己威胁着自己,自己使自己心惊⾁跳。姑爸的死也许会减轻她的心惊⾁跳,再跳也是跳给自己看了。 司猗纹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现的眼泪还是会夺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呜咽,那呜咽在深夜有时能把眉眉惊醒。她为姑爸的可怜而呜咽,为自己同情过这个可怜人而呜咽。她们就像在庄家共过患难的战友,她曾经为她去砸鞋帮糊纸盒,那由她积存下的金戒镏就是证明。司猗纹付出了自己的劳动,姑爸省下了这一把金戒镏。 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现着仗义,一面滋生着委屈;一面委屈着又非滋生些仗义不可。 司猗纹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呜咽,还在于怀念那个两人都能产生 ![]() ![]() 姑爸对人的耳朵从来都是挑剔的,但惟独不挑剔她,虽然她自信自己的耳朵也并不完美。 如今每当司猗纹的一种 ![]() ![]() 汽车载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传来一些零星的声响:砰!好像谁摔了一只碗;啪!谁把脸盆扔在地上;嘭!这次比刚才要惊天动地些,谁摔了暖壶。 一些零星的声响之后,大旗气冲冲地推门出来。罗大妈紧随其后,她在当院就揪住了大旗的⾐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车似的扑着⾝子往前钻;罗大妈在后⾰酋着⾝子朝后拉。罗大妈⾝子重,大旗怎么也挣脫不了罗大妈的手。 罗大爷站在廊上一边跺脚一边冲他们喊:“都给我回来!” 大旗和罗大妈都不听,只在院里僵持。 “回来不回来!菗什么疯,你们!”罗大爷又喊。 大旗就要挣脫罗大妈的手了,罗大妈却就势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天非死在当院不可!”她说。 “反正我得去,东西在我手里我就得去 ![]() “你 ![]() 二旗、三旗跑过来,绕到大旗面前。 “哥,你他妈就 ![]() “不能给她,给她我不放心。”大旗说。 “那你给我,是我満院子捡的。”二旗向大旗伸出手。 “你我也不给。”大旗说。 “给我!谁也不用你们,我去。”罗大爷绕过来, ![]() 大旗紧捂着上⾐口袋。 “你给不给我?”罗大爷向他伸出了手。 大旗把口袋捂得更紧。 罗大爷却捏住了大旗的脖子。 “我叫你不给,我叫你不给!”罗大爷劲使拧大旗,大旗趔趄着。死抱着大旗的罗大妈也摔倒在地。 罗大爷终于把大旗扭回了屋,罗大妈也扑了上去。 罗大爷在屋里用什么东西菗打大旗,大旗只是嚷:“这东西就得 ![]() “ ![]() 后来是一些小声的酝酿。 上午,罗大爷和他的儿子们走了,罗大妈出了屋。她手攥一个手绢小包,却来到南屋。她把个小包拿到司猗纹眼前说:“这就是那东西。我怕孩子们办事不牢靠,我得亲自去 ![]() 罗大妈的手只在司猗纹眼前晃了一下就缩了回去。司猗纹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她觉得那个小包比应有的分量要轻得多。对⻩金的分量司猗纹不外行,她想:虚幌!寸金,寸金,一寸见方就是一斤。她想着“寸斤”却微笑着对罗大妈说:“ ![]() 罗大妈觉得司猗纹笑得很怪。 23 胡同里都知道没了姑爸,她的大⻩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谁也不去打听姑爸的死因,谁都知道在罗大妈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时宜。 一群街道妇女跟罗大妈进院清理姑爸的遗物。有人清,有人看, ![]() 谁发现了那个花荷包,用 ![]() 东西很快就搬完了,归到它们应该归属的地方。院里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破烂儿:两只翘着头的大⽪鞋,一只不分男女的骆驼鞍儿黑绒靴子,一件三个兜儿海昌蓝生学服,一个被枕得油亮的绣着拉丁字⺟的荷叶边枕头,一本残缺的张恨⽔小说《京北 姐小》,还有基督教石印宣传画。这张画保存完好,画面由天堂、人间、地狱三个部分组成,天堂的辉煌、人间的平淡和地狱的苦难无边被合理地安排在一起。 罗主任没有跟着东西出门,现在她拄着一把竹扫帚像是要清扫。但她不扫,却止不住地自言自语着:“自个儿走了,还得让大伙擦庇股,还得搭出工夫。” 司猗纹听见罗大妈的自言自语,知道这并非自言自语,这是号召,是对司猗纹的单独号召,号召她去接她的扫帚。其实她愿意响应罗大妈的号召,刚才她就恨不得奔出去和街道一起热闹。但她缺少必要的勇气和准备,她不知站在那里应该表现得若无其事、活活泼泼,还是应该表现出些应有的悲伤和矜持。也许悲伤、矜持、活泼和若无其事都不是她的应有表现,她是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左右动弹不得的特殊人物,这就不如待在屋里表示沉默。现在人们走了,罗大妈站在院里向她单独发出了号召,一个时机才摆在了她眼前:她总要去表现一些什么才对,才过得去。妇女们走了,统帅她们的罗大妈还在;东西走了,姑爸的破烂儿还在,罗大妈的扫帚还戳着。 司猗纹来到院里。 “刚才,我以为是街道上组织的。”司猗纹说着去接罗大妈的扫帚。 “咳,组织不组织的,谁都愿意⼲眼前的活儿,一窝蜂似的。你看扔下这,这扫帚不到…”罗大妈指了指院子。 扫帚不到,姑爸的破烂儿就得这么摆着。 现在扫帚要到,扫帚当然应该由司猗纹接过来。司猗纹接过罗大妈的扫帚,由西屋门口开始,把姑爸的破烂儿朝一边用力推动。她推动得彻底、带相儿。司猗纹对笤帚、扫帚、铁锨、簸箕的使用并不外行,那些年庄家的耝活儿她没少⼲,连做饭、升火用的大砟,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都是司猗纹愚公移山似的将那些盆大的、碗大的大砟归到煤屋。有一次庄晨的同学还误认为司猗纹是她家的老妈子。后来庄晨就开玩笑似的给司猗纹起了个外号叫“司大力” 司猗纹一边挥着扫帚推动着姑爸的破烂儿,一边不失时机地和罗大妈搭话儿:“破四旧的那些天,我不是没提醒过她。您瞧,都什么时候了还保存这个。”司猗纹风卷残云似的扫着那宣传画,那《京北 姐小》,那《新旧约全书》。 “这是什么?”罗大妈信手从地上捡起《新旧约全书》。 “咳,都是南堂里的东西。”司猗纹对那东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顾。 “南堂?”罗大妈问。 “宣外,路北。” 罗大妈有些明⽩:一片灰砖建筑,两个尖儿。 姑爸其实并不信教,她愿意了解宗教故事。她觉得《圣经》里的故事比人间的故事要真切,离人近。 司猗纹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烂儿堆成堆儿,又撮进簸箕,把它们一趟趟地送出门,送到附近的垃圾堆。 罗大妈找出姑爸的锁,锁住姑爸的门。 司猗纹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升上心头,她像是完成了对罗大妈的一次正式试探。如果 ![]() 现在她到底向台前走了一步。她的脸离作为观众的罗大妈又近了一步。她和她对一个共同的问题发表着共同的见解,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罗大妈把自家扫帚归到廊上,拍打着自己回屋后,司猗纹才把自己的簸箕归进厨房,拍打着自己回屋。 这天司猗纹情绪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买菜回来还做了红烧带鱼。 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个红眼睛⽩指甲的老太太的梦。当她那张灰鹦鹉脸贴近眉眉又开始口罗唣她时,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来。她拼命笑拼命叫拼命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婆婆叫醒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在做梦。婆婆说什么梦值当得又哭又笑?她不愿把那梦告诉婆婆。 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噜。 不久眉眉很想撒尿。 眉眉在黑暗里伸脚找到自己的鞋,趿拉着、试探着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用的那个搪瓷尿盆。 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这时就越觉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别人的东西。她格外谨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盆盖,小心翼翼地把盖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选择个势姿,小心翼翼地不让盆里的声音嘹亮起来。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只是当她完成了这“小偷小摸”盖盖子时,手下还是出现了闪失:盆盖狠狠撞了盆边,那声音终于碰醒了司猗纹。 司猗纹没说话,只翻了一个⾝。 眉眉摸回自己的 ![]() ![]() ![]() 司猗纹这突然的举动使眉眉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忽然间成了一个展览品。她正在供人参观,参观她的还不仅婆婆一人,四周仿佛都有眼睛。她不知婆婆为什么非用开灯的办法来证实她的行为,她不敢站起,她在盆上向下⾰酋着⾝子就像要把自己⾰酋到盆里去。 “你今天怎么了?”婆婆用胳膊肘支着⾝子问她。 “我…我也不知道。”眉眉说。 “平时你没这个⽑病,是哪儿不舒服?”婆婆又问。 “不,没有。”眉眉说。 “这一趟趟的。”婆婆不満着。 眉眉弯着 ![]() ![]() ![]() 司猗纹却睡不着了,开始菗烟。 灯光很亮,眉眉闭着眼,觉得眼前很红,红得她的眼⽪止不住地跳。她想睡睡不着,想起爸说过一种能使人尽快⼊睡的办法。那办法说,你轻轻闭上眼,假定眼前有一群羊,羊正从圈里往外走,栅栏门里每次只能跳出一只羊。这时你就假想着那羊的模样,看它们是怎么跳出羊圈的,每跳出一只你就数一个数。你观察得越具体越好——黑羊、⽩羊、公羊、⺟羊;你数得越仔细越好——一只、两只、三只…你就能睡着。 过去眉眉总想用爸的办法做试验,她闭上眼真的见过那羊群、羊圈、栅栏门,但每次都是来不及数数儿她就睡着了。早晨醒来爸问她“数过羊吗?”她总说没有。爸说:“现在你用不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数。” 现在眉眉闭起眼,拼命在找自己的羊群、羊圈、栅栏门。她找到了,羊开始一只跟着一只往外跳。一只没犄角的⺟山羊,一跳耳朵一忽闪;一只尖犄角、长胡子、短尾巴的黑山羊,跳得很⾼;一只卷犄角的⽩绵羊,跳得很笨…她接着往下数但是她失败了,该第几只了?她问自己但她自己不知道。于是从头数,于是她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是明亮的灯光,还是自己的红眼⽪,眼⽪还在跳。 婆婆闭了灯。这就好了,刚才数断了就因为眼前有灯光。进⼊黑暗她一定会数着她的羊群睡着。于是又是羊和羊的跳跃…但一个声音又打断了她的数。是什么声音?是婆婆打开了 ![]() 这种深棕⾊的有一扇小门的老 ![]() ![]() ![]() ![]() ![]() ![]() 现在她和婆婆都有这样一个小柜门。 刚来婆婆家时,她不知道那个 ![]() ![]() 婆婆开柜门,眉眉习以为常。她知道那是婆婆要吃东西了。晚上,婆婆常常开柜门拿东西吃。婆婆最爱吃的点心是藌供,有时也吃酥⽪、萨其玛。她的点心都是自己买,买了就放起来。放在哪儿?就放进这个 ![]() 现在婆婆正吃酥⽪儿,声音柔软; 现在换了藌供,声音很艮。 现在婆婆的咀嚼结束了,她把手伸到 ![]() 这呼噜使眉眉 ![]() ![]() ![]() 婆婆打呼噜,眉眉闭眼数羊,羊群还是 ![]() ![]() ![]() 眉眉夜一没睡好。早晨醒来她想忘掉晚上的一切:那口罗唣她的老太太,她那一次次的下 ![]() ![]() 上午,眉眉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封信,是妈写给婆婆的。婆婆打开信,信里有给眉眉的一封。眉眉很⾼兴,信才使她忘掉了昨晚的一切,她奋兴地把信展开。眉眉很愿意读妈的信,每次她还能凭着自己的语文⽔平从妈的信中找出不少语病和点错了的标点符号,这语病这错了的标点符号使她觉得妈的信格外亲切。她知道那不是妈的不会,那是妈的疏忽。大人都爱说“提笔忘字”妈有时也说。 “亲爱的眉眉:你好。” 眉眉想“你好”应该另起一行,妈给女儿写信也不一定非用“你好”不可。 “我们在农场还是割⾕子摘棉花。每次⼲活儿我都是带小玮一块儿去,我在前边摘她就和别的小朋友在垄沟边上玩,有一次她穿着鞋下⽔ㄒㄧㄢ在了泥里,一步也走不动了别的小朋友吓跑了,小玮也不哭,后来她自己爬出垄沟,満⾝都是⽔和泥。” 这段,妈丢了两个标点,点错了一个,用了一个老拼音她不认识,她猜那应该是个xiàn,那个字她也不会写。 “还有一次小玮和一个五岁男孩两个人一气走了二十里,去找长途汽车站,找到了汽车站却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吃饭时我找不到小玮全农场都出动了,许多人骑自行车去找后来终于找到了那个男孩正坐在汽车站哭小玮不哭就是脸成了个小花脸回来我打了她她才哭起来。” 这一段妈的错误更多,最后连标点符号也不要了。但这时眉眉已经不再做发现妈的错误的工作,她眼前只是一个跑了小玮和小玮的归来。 最后,妈像往常一样才提到她和爸不常见面,爸离她们很远。小玮的归来怎么也是个皆大 ![]() 昨晚的一切真的在眉眉脑子里烟消云散了,她一边 ![]() 一道道清泉⽔, 一座座虎头山, 大寨(那个)就在山下边。 … 婆婆也看完了信,她没有⾼兴,也没有不⾼兴。她只告诉眉眉,宝妹该便大了。 24 罗大妈锁住了姑爸的门,像锁死了她和司猗纹这个院子。 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空。 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 司猗纹和罗大妈如两个对弈的棋手,这方砖墁地的院子便是棋盘。原来一直居于守势的司猗纹,此刻由于眼前的空⽩,像是第一次看见了平局。 她决心守住这平局。棋手要守住平局不能只靠进攻,有时还得“让一步”司猗纹要让,必然还要在她和罗大妈之间加些你来我往。关于油盐酱醋,关于米面⽔煤和关于蒸窝头。她一边坐在厨房门口择耝菜,一边向罗大妈请教蒸窝头的要领。 “好学。”罗大妈站在司猗纹跟前说。 司猗纹择完菜,把⽟米面倒进面盆。 “也不是没蒸过,就是不如您蒸得好吃。”司猗纹没蒸过窝头,更没吃过罗大妈的窝头。 “面里放碱了吗?”罗大妈问。 “放了。”司猗纹没放,她也不知道蒸窝头面里还得放碱。 “开⽔泼面,⽔得大开。”罗大妈又说。 司猗纹诚实地守着炉子上的⽔壶,壶中⽔沸腾得顶起壶盖,她才提下壶拿起筷子往盆里注⽔,边倒边搅。 “可别连倒带搅和,把⽔倒够再搅。”罗大妈纠正着司猗纹。 司猗纹按罗大妈的方法把⾜量的开⽔倒进面盆,然后用筷子把面搅起,再用双手蘸着凉⽔把面和成团。她尽量表现得情愿、自如,她用这情愿、自如证实她的虚心,但又不笨手笨脚——她不是没蒸过,是不常蒸。 “耝茶淡饭的,没学头。”这是罗大妈对司猗纹手下的评价,也像是对窝头的“自贬” “手艺可有个⾼低。”司猗纹谦逊自己,不贬窝头。 她在炉子上坐好蒸锅就开始用手捏窝头,随捏随往锅里码。但她对窝头的大小、⾼矮仍然把握不稳,可她不愿意再去请教罗大妈,她不想使自己一再露“怯”只希望罗大妈尽快离去。后来北屋廊上一只开着的锅终于引走了罗大妈,罗大妈也回廊上忙起午饭。 司猗纹一边暗笑这手艺的没名堂,一边暗笑罗大妈的傻认真。什么不能边倒边搅和,不就是开⽔和面,面和开⽔。想到这种成分的单调,她倒打算赋予这大众化食品以新鲜了。她决定对它加以改良,让它既保持大众化的面貌,又尽量和自己的饮食习惯接近。于是翻翻碗橱,她一眼就看见了半罐红糖。她把它倒进面盆,又放了一把罗大妈提醒她的碱面。一锅窝头经过开锅、上汽, ![]() ![]() ![]() 罗大妈还是闻见了一种原不该由窝头发出的怪味儿。她站在廊上⾼声问司猗纹:“怎么这儿不是味儿?” “大概是我放碱放多了。要不说做什么事都得有经验呢。”司猗纹炒着菜,把刚才的事归结为自己经验不⾜。 罗大妈不会怪司猗纹的经验不⾜。 司猗纹炒好菜端回南屋,和眉眉对坐在桌前吃午饭。庄坦和竹西中午大都不回家。 她们面前是一堆深褐⾊窝头和一碟素炒油菜。 眉眉对近来这突然降低的伙食标准很不理解,吃饭时表现得格外沉闷。婆婆看出了她的心思,便用一些关于艰苦朴素的真理去开导她,并以自⾝的体验告诉眉眉,艰苦朴素对于人是何等的不可少。她说她的胃就比通常人的大,那是因为她小时候净喝小米粥喝的。她说他们不是非喝小米粥不可,是司家以节俭为目的的一种吃饭方式一种家教。她说着,勇敢地掰着眼前这不成形的窝头大口呑咽。这种关于节俭的言传⾝教到底使眉眉对眼前的窝头生出些力量,她模仿着婆婆的壮举,劲使掰着它们嚼起来。但她还是感到咽这东西的不顺利,它们的味儿也使她一阵阵头晕恶心。然而她自信婆婆看见的她的吃是香甜的,是经过婆婆言传⾝教之后的香甜感。再说即便婆婆没有教导,那东西里也分明是加了红糖的。 罗大妈没来参观司猗纹对窝头的吃。不久司猗纹终于蒸好了一锅窝头,或者说蒸了一锅好窝头。她这才专门请罗大妈参观。罗大妈掰一块尝尝,夸司猗纹的聪明,夸她蒸得好吃。司猗纹则说,就是因为听了罗大妈提醒她开⽔要一次倒够的道理。道理不在多,只要说在点上,做事没个失败。 然而司猗纹一坐上饭桌,还是有一种自己糊弄自己的感觉。有时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在糊弄自己的肠胃,有时又觉得是自己的肠胃在糊弄自己的精神。特别是一看见坐在对面的眉眉吃得那么专心那么坚定,她就觉得她连外孙女也一起糊弄了。眉眉吃得越坚定她就越感到心酸。 她心酸着,还是觉出这种糊弄的必要。能去给外孙女讲吃穿么?无论如何那是不应该的。眼前这场大破大立的史无前例也正是她一向盼望和提倡的,难道她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北屋那个⺟夜叉跟前低三下四地学这些没名堂的炊事,只是为了 ![]() ![]() ![]() ![]() ![]() 只有在孤寂的夜间,司猗纹才不可抑制地体味着一阵阵突然的空虚。她越是用 ![]() ![]() ![]() ![]() ![]() ![]() 她就要去叫醒她了,但一想到给孩子讲这些,那孩子一定会想:原来这位整天对她讲艰苦朴素的外婆是个旧社会的寄生虫。什么双鱼牌方袋面,什么发过的没发过的海参鱼翅,还不都是劳动民人的⾎汗——她常说的一句话。这就不如拉着她带着她走进这个没有海参鱼翅的红彤彤的、只讲明兜和暗兜的时代。这才是她的本分。 司猗纹在黑暗中肯定着自己又否定着自己。她放了一个庇,很味儿。她掀开了被子, ![]() 这天,司猗纹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从西单菜市场买回两条鳜鱼。也许这完全是做外婆的驱使,也许她毕竟没有忘记应该奉献给外孙女一点什么。再说目前连英勇的小将也以打內战为快,罗大妈整天关心的也是抓抄家物资票了,谁会留心她买的是两⽑五分钱一斤的级三带鱼还是一块八⽑钱一斤的可上国宴的鳜鱼? 眉眉没见过鳜鱼,婆婆一边跟她讲述这花⽪大嘴鱼的珍贵,一边亲手把它们收拾⼲净,又找出一只平时不常用的团龙青花瓷盘,将鳜鱼放进盘內,码上葱、姜,洒上调料,摆⼊蒸锅蒸制。眉眉问她这鱼的做法为什么和平时不一样,司猗纹说只有清蒸才能保持鳜鱼的原味。不能什么鱼都红烧,只有万不得已时她才愿意闻酱油味。 鳜鱼装锅不久,院里就飘起了蒸鱼特有的清香。这并不多见的气味引来了罗大妈。 “这是什么味儿? ![]() “是两条鱼,上午我去买菜碰上的。”司猗纹答道。 “怎么没见你出去?”罗大妈问道。 “我看您正在屋里忙,没惊动您。”近来司猗纹出门买东西都要问一声罗大妈带不带什么东西。 “什么鱼,这么个做法?”罗大妈猜,这鱼正捂在蒸锅里冒气儿。 罗大妈这突然的提问才使司猗纹提⾼了警惕。本来锅里捂着的东西她可以搪塞过去,但她知道罗大妈是一经问出,不了解个究竟就不会离去。她只好原原本本将那鱼的名称和做法告诉了罗大妈。这下更引起了罗大妈的兴致,她一步迈进厨房,碍手碍脚地站在炉前竟耐心地等待揭锅了。 清蒸鳜鱼的火候是要严格掌握的,几分钟上汽、几分钟出锅该是一丝不苟。司猗纹不能因为罗大妈的在场就延长那蒸的时间,时间已到她便揭开了蒸锅,一股热气立刻向罗大妈袭来。罗大妈要的是先睹为快,她向那冒着热气的锅探过⾝子。 “哟,怎么是这模样?嘴哈(那)么大,像鲫瓜子,可比鲫瓜子嘴还大。”罗大妈惊奇着。 司猗纹看出了罗大妈的惊奇,开始审度眼前的形势,想到“来早了不如来巧了。”罗大妈来了,巧了,又惊奇了,你必得一股脑去打发罗大妈这来、这巧、这惊奇。她从锅里端出鱼,又找出一只盘子拨出一条,端到罗大妈眼前说:“您今天这是赶上了,不然我也得给您送过去。谁家能常吃这个,都尝个新鲜。” 罗大妈推托一阵还是托走了那鱼,眨眼的工夫又给司猗纹送回一个未经洗涮的空鱼盘。 司猗纹恼恨罗大妈,却又欣慰着自己的得体。 吃鱼时,连眉眉也有几分不快。她们望着鱼盘中那空缺的半边,觉得那鱼的滋味也减去许多。 25 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那个恐怖的灰脸老太太再也没有与我在梦里相会,苏眉。 我相信那个梦完全是你为了惩罚你自己而造就的,你越恐怖,就说明你对你的惩罚越严厉你对你的惩罚越有效。尽管你恐怖着但也得到了解脫因为你磨折了你自己。 我做梦实在不是为了惩罚我,苏眉。再说梦真是可以造就的吗?如果那样为什么在那些⽇子里我从来没梦见过爸、妈和小玮?我经常想他们想得要命望渴着在梦里与他们见面、说话,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失败得连我的学校、我的同学、我的小 ![]() 你只是梦着你不愿梦见的一切我记得你曾经为那些梦去拼命洗嘴,像患了洁癖一样地去洗。你相信你在梦中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是⾁是大⻩的⾁——有时又不是大⻩,是什么你突然不清楚了,也许那是人的一部分总之有一种你憎恶的气味粘附在你嘴上。也许那是一种老家具味一种老房子味,那年月你像得了一种收获,你从那些你曾经擦过的老家具⾝上从那些你曾与它朝夕相处被它容纳的老房子⾝上收获了气味,使你坚信那气味像樟脑像檀香像变了质的梅林牌辣酱油。也许它们都不是,那实在就是点心味,是“红卫”柜台里昅引你的流连忘返是婆婆拎回的纸包里的那些有着亮晶晶外⾐的藌供、有着鲜红印记的酥⽪和黏黏歪歪的萨其玛,那些你也曾为之垂涎 ![]() ![]() ![]() ![]() ![]() ![]() ![]() ![]() ![]() ![]() 这就是你梦的原因所在。自然,对于以视觉和思维为主导的人来说也许嗅觉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当人能够直立行走并且可以自由地将头颅扭转一百八十度朝后看的时候,鼻子的价值便渐渐降低了。但生活包括生活中的梦并不单单由视觉主宰,有时渗透你感情渗透你灵魂的“內脏”的恰恰是那种在空中飘浮的挥发 ![]() ![]() 我没那么想过。苏眉。她不是姑爸更不是婆婆她实在就是个妖怪的本⾝。 从前我就跟你说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你拒绝承认那个老女人就是姑爸你愿意把她想成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婆婆,你把一切的 ![]() ![]() ![]() 还有什么值得你花费心思去恨一个人?也许你已无法举出事实,因为你无法说清你对她最深切的感觉但最说不清的也许最接近实真和准确。倒剩下了你的自卑因为你曾经在姑爸跟前惊吓得发烧。你想用发烧来惩罚自己的看见,可那实在是一种你对自己的饶恕。于是你的灵魂选择了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去憎恶了,你幻想着让她长出一张灰鹦鹉的脏脸一双⾎红的眼睛一副雪⽩的长指甲结果你的心还太小你受不住这样的恐怖。你执拗地把这想做就是你的童年你那被一个老女人惊吓的童年,就像世界上再也没有童年的生物把人想做红眼睛⽩指甲。 还记得么眉眉,多少多少年前邻居给了咱们一只小黑猫就因为她老是跑到妈的茶杯里去喝⽔,被我一把推下了⾼⾼的楼梯差点摔死,当时她呜呜叫着仍然奋力向楼梯上爬她想回家一点也不嫌弃我的凶恶,我站在楼梯口居然还暗暗盼着她爬不上最后一级楼梯。长大之后有一次小玮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我竟气得变了脸。看小黑猫爬楼梯的形象是怎样一个形象呵。 孩子们不是最善良最纯真么——这些被他们的妈妈、 ![]() ![]() ![]() ![]() 长大之后每逢我看见猫吃饭时把头伸进饭盆,饭盆在地上被拱得 ![]() ![]() 最承认嗅觉易于接近大脑的眉眉请你告诉我,你愿意你是我现在的样子吗?我仿佛觉得你就在我⾝边一个二年级的小生学带着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我能像在河流里孵化的大马哈鱼那样,到大海漫游数千公里之后又游回幼年玩耍的河流,沿着几年前留下的味道逆流而上到达出生地的⽔乡泽国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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