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是铁凝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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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玫瑰门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1 时间:2017/10/30 字数:222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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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姑爸是司猗纹的小姑子,住着这院的西屋。 早晨,姑爸是院里醒得最早的人。 姑爸醒了不下 ![]() ![]() ![]() 那次她为老⻩的月子很耽误了些时间。临近产期她便去守护了,后来又遇上老⻩的难产。直到大⻩和同胞姐妹都那么被勒着脖子努着眼呱呱坠地,又眼见他们长成绒球般的小猫时,她才挑了一只最招她喜爱的小男猫抱了回来。那时他很小,她就叫他大⻩,她知道他能长成一个魁梧英俊的大男猫。 那次的“月子”不仅使姑爸费了时间,也付出了精神代价。她亲眼看见一个女猫生产之不易,因此她决心不再目睹女猫的生产。她觉得那简直是不⼲净的难堪,是一种对人类的极大刺 ![]() 大⻩长大了,大⻩醒了,大⻩好看。 姑爸靠在 ![]() ![]() ![]() ![]() 她每天都呼唤,每天都研究这呼唤中的一个怪现象:当你称呼你最心爱的心肝宝贝时,莫过于用最不可爱最可恶的字眼更解恨更过瘾了。这种可爱才是爱的极致所在。 大⻩缩在姑爸脚下静听姑爸对他的呼唤。他听惯了姑爸对他这各种古怪的叫法,每天都作着选择:哪个称呼最对心思,哪个称呼他最愿意接受。虽然他不知道这一连串的称呼都意味着什么,但他又仿佛明⽩哪个称呼都适用于他,因为这都是主人对他爱得不能再爱的表示。他不动,他只愿意听。姑爸又改换了对他的呼叫形式:“还不过来,发什么傻,发什么愣?天生就是个傻,天生就知道发愣。发什么傻,发什么愣?就知道傻呆着,就知道愣磕磕。我知道你在装睡,睡吧,你就睡吧,看谁还叫你。” 或许大⻩害怕再也没人叫他,他睁开了眼。他的眼珠很大,在姑爸那 ![]() ![]() 在姑爸那一阵阵又是爱、又是恨、又是惊、又是吓的千呼万唤之后,大⻩终于从她脚下站了起来。他迈起里八字的脚步,随心所 ![]() ![]() ![]() ![]() 每个条屏上都有一只猫:猫在花下,猫在月下,猫在打盹儿,猫在扑蝶。她开始从猫⾝上挑剔着它们在理生上和精神上的⽑病。她挑得细致⼊微,每天都在挑,每天都有新的发现。她咒骂着那条屏的制造者,连猫都不知什么样儿就动手绣猫。而她的老辈儿还非得把这四个木头框子拽给她。她后悔那些年没把它们扔给打鼓儿的。现在她每天都想把它们扔到一个不管是什么的地方去,可每天当她起 ![]() 四扇条屏为什么单跟了她这么多年?姑爸不愿去细想了,其实她最知道它们的来由:那是她的陪嫁之中的一件。它们陪她当过新娘,可她却没结过婚。当新娘和结婚并不是一个含义。 姑爸年轻时不梳小分头,不穿对襟男式制服。她穿裙子,她有过两条非常招自己喜爱的乌黑的大辫子。她也不伛 ![]() ![]() ![]() ![]() ![]() 她对自己的婚礼是虔诚的,庄家对婚礼的准备是严格的,庄老太爷为她购置了完全合乎有⾝份人家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了那四条屏,那四只呆猫。准备婚礼服饰时,司猗纹和丁妈都出动了,深谙化妆术的司猗纹, ![]() 姑爸听凭嫂子司猗纹的布摆。 她坐着一辆扎有红绣球的老黑汽车,在一班西式乐队的歌颂下离开了西城庄家,奔赴北城的婆家去了。行前姑爸为着表示她对娘家的告别,对⽗⺟兄嫂的告别,对丁妈、厨子、花匠、车夫的告别,乃至对一个长辫子姑娘自己的告别,表现了极大的悲伤。嫂子和丁妈劝住了她,她在伴娘的搀扶下上了汽车。 乐队歌颂起来,使人觉得她的离家 ![]() 人走家空。 庄家一位大辫子姑娘的离开,常使上下人等都有一种“不见居人只见城”的忧伤感,虽然庄家还有人在。心理作用,感情用事,古代诗人也许比今人更甚。 姑爸走了三天,做了三天的新娘。第三天是姑爸回娘家的⽇子,姑爸回来了,却成了个半昏 ![]() 姑爸走得 ![]() 庄家从亲家那里知道了姑爸昏 ![]() 假若新郞是位被称为进步 ![]() ![]() 各种说法都流传着,甚至有猎奇的记者还在《小小⽇报》上发过⾖腐块大的消息。北城也在《益世报》上刊登过寻人启事,然而都无济于事。 司猗纹背地里对丁妈说:“你信不信是她那个下巴的缘故?” 丁妈摇头摇。 司猗纹说我看也没那么离奇,男女心里的事没人能说清楚。那《三言》《二拍》上写的都是这种事,讲的都是男女之间的稀奇古怪。丁妈说她不识字。司猗纹说赶明儿给丁妈讲几个。 司猗纹给丁妈讲了《三言》《二拍》。讲得她们两人都半信半疑着,都觉得不能生搬硬套。 姑爸回到娘家一躺许多天,后来终于又站了起来。她常常披散着头发在院里藤萝架下久久地坐着,两眼勾直勾地仰望被藤萝架划碎的蓝天,浑⾝一阵阵惊悸。有时她会突然抓住人就问:“那《益世报》呢?”在昏 ![]() 姑。 爸。 庄老太爷对女儿的改名尚在考虑中,姑爸在院里就突然拉住了庄家的洋车夫老马的胳膊:“老马,把你那个烟袋借我用用,让姑爸菗一口。” 姑爸第一次正式宣称自己为姑爸了。这是一个自我声明,是一个对终生的自我声明。也许还不仅仅是声明,这是册封,是宣判,是庆幸,是哀歌,是进⼊,是逃脫。 全家人都听见了她这声明,全家人都看见老马的烟袋举在了她手中。 姑爸要过老马的烟袋和荷包,像个“老烟油子” ![]() 烟锅 ![]() 她对老马说:“老马,烟袋归我了,你再买一杆吧。你这杆好用,通。” 老马看着菗烟的姑爸,什么也不说。 姑爸手托烟袋在院里悠闲地沿着甬路、回廊走着、菗着,満院子飘着旱烟味儿。 年复一年,家中死人添人;年复一年,院里的树木花草复苏了又冬眠。姑爸的本名到底演变成了姑爸,没有人能说清是谁发明了这个名字,是姑爸自己的发明还是她的道听途说,但这称呼终于被全家上下认可了。小辈儿叫她姑爸,平辈儿叫她姑爸,连庄老太爷和三亲六故的老辈儿小辈儿也叫她姑爸。她又做姑又做爸,从听觉上享受着普通女 ![]() ![]() ![]() ![]() ![]() ![]() ![]() 年复一年,树叶有发有落,天气有 ![]() ![]() … 大⻩终于醒了,小声哼唧着,伸出小巴掌掴打姑爸的肩膀姑爸的脸。姑爸知道这才是大⻩真正的苏醒时刻,他掴醒她提醒她:他要吃早点了。姑爸这才穿⾐下 ![]() ![]() ![]() ![]() 炉中火终于吐出了火⾆,蜂窝煤上像点起了一支支小蜡烛。姑爸将大⻩的饭锅坐上火炉,开始严格地为大⻩煮带鱼米饭。她鱼、饭搭配合适,煮得仔细。饭煮好,晾到温度适宜,姑爸才把大⻩的饭倒进大⻩的碗,唤大⻩进屋用餐。大⻩跟着姑爸进屋,蹲在他的固定吃饭地点贪婪地嚼起来,头在饭碗里埋得很深。这时一小盘碎猪肝又摆在了大⻩眼前,那是他的席间点心。大⻩吃完鱼饭又吃过点心,一顿早餐才在他们默契的配合下结束。这时姑爸才注満一茶缸清⽔,站在门口开始昂着头刷牙。 南屋的一天也开始了。 竹西和庄坦都推出自行车,都招呼过姑爸,上班走了。 司猗纹对于姑爸则听凭自然,她能因地制宜作出对姑爸的反应。她在 ![]() 眉眉早从屋里端出一盆宝妹的 ![]() ![]() 眉眉在婆婆家住了下来,眉眉又有了自己,眉眉又有了自己许多的“懂”她懂得了饭应该怎样吃,她懂得了 ![]() ![]() ![]() ![]() 姑爸那一阵阵噴⽔声打断了眉眉的自我心疼。她看见姑爸刷牙刷得仔细,漱得烈猛,一口⽔在嘴里经过一阵翻天覆地之后才被狠命地噴 ![]() 眉眉不愿和姑爸独处,她准备端盆回屋,姑爸却叫住了她。 “你叫过我了吗?”姑爸问眉眉。 “叫过了。”眉眉说。 “我怎么没听见?” “您在刷牙。” “你可别骗我,刷牙是有点听不清,可也不至于。”姑爸劲使甩着牙刷。 “我…我没骗您,是叫过了。” “叫我什么?” “姑…爸。”眉眉叫起来仍然有些不习惯。 姑爸不再说话,还在劲使甩牙刷。她像是相信了,相信眉眉已经叫过她。眉眉放下心来端盆又要走,姑爸又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来着?”姑爸在眉眉⾝后问。 “叫眉眉。”眉眉背对着姑爸。 “姓什么?” “姓苏。” “对,苏眉眉。你妈姓庄,你爸姓苏。苏眉眉,你过来。” “我有事,我要回屋。”眉眉又要走。 “叫你过来就过来。我要察看察看你,住在这儿哪有不受察看的。”姑爸把她的搪瓷口杯很响地摔上了窗台。 眉眉有点不知所措。她知道姑爸要察看的是耳朵,她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一幕。 “您看过了,那天。”眉眉大胆地说。 “胡说!”姑爸却 ![]() 姑爸说着已经转到眉眉脸前。她夺过眉眉的盆信手放在地上,叉 ![]() “我在问你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姑爸又狠狠地问眉眉。 “我刚来的那天晚上。您…还有一个小瓶。”眉眉提示姑爸。 眉眉提到小瓶,使姑爸似乎恍然大悟。她慌慌 ![]() ![]() ![]() ![]() 姑爸打开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只玻璃小瓶,将小瓶举到眼前,在 ![]() ![]() ![]() 这是一个大千世界的花名册,一个人类的博物馆。她提取了人之精华,人,仅此而已。原来人和他们生存的世界都装在了这个小瓶里。 姑爸终于从瓶里找出了眉眉。她⾼兴地笑了,那笑容里分明还有几分歉意。 “找到了,你在这儿。你看你看。”她把小瓶举到眉眉眼前“看见了吧,那一小块发⽩的,看见了吗?” 眉眉看着小瓶,但她看不见自己。也许她看见了自己却不敢确认。人长得太像了,她想。 姑爸深信眉眉找到了自己。她舒心地望着眉眉,将小瓶放进荷包,将荷包揣进 ![]() ![]() ![]() ![]() ![]() 眉眉站在院里的铁丝下开始晾 ![]() ![]() 7 司猗纹是出来买早点的。她原打算买完早点就回家,却在早点铺里改变了主意。 现在八点刚过,早点铺已清静下来,柜台上只剩几个零散的焦圈和藌⿇花。⾖浆还有,也见了锅底,散发出煳锅味儿。但她还是买了一个焦圈儿两个藌⿇花,又要了一碗甜⾖浆,坐在临街窗前忍着焦煳味儿细细地喝起来。 从前她没有上街吃早点的习惯,早晨铺子里的人摩肩擦踵你进我出,仿佛使人连食物也来不及咽。赶上人少坐在这儿就更扎眼。今天她的举动连她自己也有点意外。这举动有点像躲着谁背着谁;是儿子庄坦儿媳竹西?他们早就自顾自地吃了排骨汤烩饭推车出了门;是宝妹?用不着。那么是外孙女眉眉。 眉眉的到来无论如何总要迫使她改变点什么的——虽然她首先要迫使眉眉改变。在饭桌上她不顾竹西的反对给她讲“能”与“不能”连洗脸的势姿也得给她纠正。这孩子洗脸太不讲究,大捧大捧地往脸上捧⽔,洗起来扑噜扑噜地弄得満屋子响。刷牙也不文明,牙膏沫子溢一脸。那么,她的那些不讲究和她对她的纠正,也用不着使她躲躲闪闪地坐在这里喝浆吃焦圈。她吃着,喝着,终于找出了原因:她愿意自己清静一会儿。现在她觉得全京北、全国中实在都失去了清静。大街小巷,商业店铺,住家学校,机关单位…都翻了个过儿,一向幽静的公园也成了批斗黑帮的场所。坐在理发馆你面前不再是镜子里的你自己,镜子被一张写着“小心你的发式,小心你的狗头”的红纸盖住。连中档饭庄“同和居”也被小将们砸了牌子,限令他们只卖两样菜:熬小⽩菜和“蚂蚁上树”现在司猗纹觉得全京北全国中只有这个小门脸还没人注意,早晨照样是油饼儿糖饼儿,焦圈⾖浆;中午和晚上照样是馄饨和⾖包。只有进⼊这个小门脸你才会感到原来世界一切都照常,那么你自然而然地就会端着破边儿的碗盘坐下了。 司猗纹图个清静却没有忘记外孙女,她准备给她剩一个藌⿇花带回去,这不能不算圆満。 司猗纹端起碗小口喝着⾖浆,忘记用勺子搅起沉在下面的⽩糖。⽩糖在碗底汪着,煳锅味儿总也遮不下去。直到快喝完时,⾖浆才变得鼻句儿甜。这时她也才发现原来她独占的这张方桌很脏,到处是芝⿇粒、烧饼渣,用过的碗筷也没人收。而她就好像正在别人遗留下的汤汤⽔⽔和仰翻的碗盘里择着吃,这使她自己这份吃食也变成了残渣余孽,连这份残渣余孽也像是谁给她的一份许可。也许这就是一个小铺的风度人们的一种习以为常。但司猗纹不行,司猗纹在眼前这个“许可”里感到的是一份狼狈,刚才心中那些许的安静就立刻变成了桌上那一片覆地翻天。 那么,⼲脆就再来一碗。 多年来司猗纹练就了这么一⾝功夫: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她不能够在她正厌恶这脏桌子时就离开它,那就像是她的逃跑她的不辞而别。现在她需要牢牢地守住这桌子,守住她的狼狈,继续喝她的煳⾖浆。这是一场争斗,一场她和脏桌子煳⾖浆的争斗。她终于战胜了它们,成了这场争斗的胜利者。过量的⾖浆使她有点恶心,使她那从来都很健康的胃有点发 ![]() ![]() ![]() 整个京北现在才真正苏醒。像每天一样,年轻人绿的军装红的袖章又猛然在大街小巷汹涌起来。它们正打破一切人的美梦一切人的图安静,它们也正在提醒司猗纹:你别以为这个背静得与世隔绝的小铺有什么与众不同,你面前这张又脏又可爱的桌子你的焦圈藌⿇花和外边只隔着一层玻璃,这玻璃只需轻轻一击就会粉碎,就会和外边变为一个世界。现在我们不打破它是顾不上它的存在,顾不上它的存在就等于顾不上你的存在,但顾不上并不等于这儿没有你。 司猗纹分明看见几个小将冲这玻璃轻蔑地瞥了一眼,她相信他们看见了她的存在,看见她正拿着手绢在这儿旁若无人地掸嘴。她躲开了那眼光,迅速做了个侧⾝动作将自己背到一个那眼光所达不到的地方。 如果前些天他们的抄家、破旧只给她带来了惊恐和一丝苟且偷安的幻想,那么此刻这眼光已经告诉她,她将在劫难逃。今天你坐在这儿喝⾖浆嫌煳嫌桌子脏,明天我们就会打碎这块玻璃把你拽出来让你跟我们在街上“散散步”那时的你就不再是拿着手绢掸嘴的你,这块破玻璃将把你划个満脸花,你就带着这満脸花去跟我们经经风雨、见见世面。 司猗纹懵了。 司猗纹恍然大悟了。 司猗纹从桌前站起,待一队红绿人马走过去之后,才把留给眉眉的那只藌⿇花包起来走出店门。她听见前边又传来了“要⾰命的站出来,不⾰命的滚他妈蛋”的口号声。那口号很疒参人,就像她听见小将们抄家破旧时有人被打得惨叫时那样疒参人。然而司猗纹到底有“功底”面对这疒参人的口号她需要的是洗耳恭听,听出些滋味听出点感情。果然,听着听着她就觉出了它的几分可爱;原来他们喊的正是她的⽇夜梦想,也许不仅是梦想,那应该是她的发明,她的一个被别人盗用了的发明。 在旧社会刚告结束、新社会尚在开始阶段,司猗纹就在心里默念这口号了。像她,一个旧社会被人称做庄家大 ![]() ![]() 但是新权政并不是属于她的“受庒迫”“求解放”这些概念用于她也不尽贴切。那么她要生存得合情合理她要与新社会同步,必得另辟蹊径。于是她苦思冥想便想出了一个最适用自己的新口号:站出来。站出来是面对这权政的一个新姿态,站出来是面对从前那个庄家大 ![]() ![]() ![]() ![]() ![]() 那么她“站出来”了。 其实劳动对于庄家这位大 ![]() ![]() 司猗纹站出来了。 新国中接纳了司猗纹这个劳动者。 糊纸盒。她手下是点心盒,火柴盒,粉笔盒,鞋盒,粉盒。洋钉、大头针、螺丝杆螺丝帽、子⺟扣都得有盒。 锁扣眼儿。洋布、卡其布、华达呢、褡裢绒、人造棉,做成的⾐服都要有扣眼儿。海军呢、凡尔丁、派拉蒙、嘎别丁都要变成⾐服,扣眼儿都得由人来锁。 砸鞋帮。她手下是大人鞋,小孩鞋,老头鞋,小脚鞋…尖口的,圆口的,礼服呢的,冲服呢的,小帆布的,双道梁的,骆驼鞍儿的——是鞋就得有帮儿。 突然,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命首长家庭,那是坐落在一条⾼深胡同里的一个⾼深院子。现在她不是这院子的主人她也不姓司,她姓吴,叫吴妈。这是她给自己的改名换姓,一个必要的改名换姓。“吴”音为“无”此刻没有真的她自己,她从来都是一个专在有⾝份人家做用人的有⾝份的用人。她的料理家务的风度很快就赢得了这院子的男女主人——男女首长的称赞,他们放心地把院子把各个房间亮给她,那女主人范同志领她在院里参观,告诉她这院子是多么幽深。她毕恭毕敬地跟着范同志“开眼”心想,没见过世面的土路八,不就是个两进的四合院么。可他们相信她。 可惜不久范同志就 ![]() 现在她正站在黑板前、讲桌后。她面前是背手端坐的小生学,她正教他们读笔顺写字。 “横、竖、勾、撇、横、横折勾、捺。” “撇、点、竖、竖勾、横折竖、勾。” 她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这些不连贯的代表着汉字笔顺和形象的汉字,就像在朗读自己解放的颂歌。至今司猗纹每每回忆起她和孩子们的那些朗读,还总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纯净、最美好的⽇子。虽然短暂,但印象深刻。从孩子们的眼光里,从那些听课老师们的眼光里她得到的安慰胜过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安慰。放学后她捧回一摞摞作业本,在饭桌上摊开,一手握笔一手随便抓点什么吃着,彻夜批改着孩子们的作业。她字迹秀丽工整,批语准确。她还提倡孩子们读好书,她最提倡的一本课外读物就是《红孩子爱红旗》。 也许就是从那些信赖的眼光里,从自己那秀丽工整的字迹里,从她提倡的《红孩子爱红旗》里,司猗纹看到了自己更光明的前景。她觉得已经彻底“站出来”的她自己,能力远不是这些“横、撇、点、捺”远不是手下这摞作业本。在那个童声 ![]() ![]() 她沉默了,或者说暂时強迫自己沉默了。她从前是什么现在还是什么。从前是一个家庭妇女,现在仍然是一个妇女在家庭中;从前是一个单个儿,现在还是单个儿一个。 一个做过大 ![]() ![]() ![]() ![]() 庄晨送来眉眉的那天就勾起过她的无名火。 现在她又面对“站出来”这个口号了。这口号使她忽然觉悟:原来最应该和这场运动亲近的还是她,而运动的对象应该是扔给她大信封的范同志的丈夫和范同志,是那个把“孤注一掷”念成“抓住一扔”的校长。现在他们叫什么?他们叫黑帮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为了叫起来方便最近已简称为走资派。原来不允许她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是他们不许她成为一个劳动者,不许她把一颗热忱的心奉献给新社会。原来世上的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目前黑帮、走资派既然已划定范围,范同志和她丈夫以及那“二尺半”校长,说不定早就被刚才走过的那些小将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了。和时代同步的和前边那些红绿颜⾊同步的原来还是司猗纹。她感谢这个小铺这个脏桌子给了她启示。 前些天她还一边听着隔壁院里一位达先生的惨叫,一边魂不附体地从她那带廊子的大北屋搬进南屋,等着小将们也来抄她的家然后也把她踏上一只脚呢。原来她错了,既然那北屋,那北屋里所有家具,不应再归她所有,那么她就应该让它们走得光明磊落,这才是“站出来”做事的一种气概,一种气派,一种气势。 由小铺回家的路上,司猗纹又走过了许多被堆放在胡同里暂时未能抬走的家具。司猗纹想:笨。她诅咒着家具,也诅咒着那家具的主人:笨。她知道这些家具都是在小将们对其主人制造过一场腥风⾎雨之后被抄到街上的。她看见深更半夜被打得嗷嗷叫的达先生门前就堆放着一张大漆八仙桌和两把红木太师椅,她想:笨。 司猗纹一路骂着人的笨和家具的笨,终于又迈进自家那⾼⾼的门槛,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站在院里最后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北屋,她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眼,尽管北屋不会被人搬走。她回到她那稳妥的南屋。 眉眉正在里屋哄宝妹,司猗纹叫过眉眉,把藌⿇花递给她。 现在司猗纹要坐下来做两件事:她首先要给附近的小将写一封言辞谦恭、语气恳切的信,恳切要求他们在方便的时候来响勺胡同没收她的几间房子和一点属于她祖上的不劳而获的财物。她说这房子这财物本来早就应该回归制造过它们的阶级所有,然而她一直没有机会使它们归属它们的真正主人,这些东西早已成了庒在她背上的沉重的包袱。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她时刻在恭候。写完信,她为上缴的东西开具了一纸详细清单,从房屋到家具件件明细。她相信她的行为是走在时代前面的。 在开列财物清单时,她遗漏了一对很有分量的金如意。这遗漏并非偶然,是她有意的安排。她遗漏它是为了让它更加出其不意地发光。 信和清单都发出去了,司猗纹在 ![]() “要⾰命的站出来,不⾰命的滚他妈蛋!” 街上又有了口号。 8 司猗纹在焦急地等待来人,她把她等待的来人称做“他们” “他们来过吗?”司猗纹问眉眉。 其实司猗纹才去买了一趟早点,才去买了一趟菜,她知道在这点时间里他们不会来。 眉眉的回答便在预料之中了。 司猗纹一阵失望。 原先她本打算将家具们留在北屋随他们挑拣、随他们搬。现在她忽然觉得这种形式太含混,缺少应有的辉煌和分量。她想卖⽔果的都把⽔果⾼⾼摆在筐上,卖布头的打开包袱边倒腾边唱,都是为了给人一种感觉。感觉变了你那货物的价值也就变了。现在她的大北屋就像是卖布头的不解包袱,卖⽔果的不打筐。 司猗纹想得合情合理想得情不自噤,就越发觉得行动宜早不宜迟,说不定他们一会儿就会闪电般地冲到你跟前,让你连个解包袱打筐的时间都没有。她大步流星奔进北屋,首当其冲地奔向那只大巨的紫檀木大理石面写字台,她想先把它周出屋去亮在明处。她双手兜住一个桌角奋力向上扌周,才发觉她的力量和写字台的分量原来有着那么大的差别。那么,要实现她的计划她还需要人,她需要一批听她指挥的人。 司猗纹原本就有指挥一支队伍的气魄,她常常幻想着需要有人来帮她实现她那变幻多端的计策和她那时时冒着火花的“灵机一动”过去她那几次和社会的较量,手头若是有了一帮人情况也许就大不相同了。那时她人少,人在别人手下,才使她只做了几天“权作校长”的梦。后来她再去找鞋帮儿找扣眼儿也没再找回来,鞋帮儿扣眼儿也在别人手里。 眼下她手头仍然少人,西屋只有姑爸,南屋只有眉眉和宝妹,她们都不能帮她完成这个迫在眉睫的计划。她有些着急,从前她一着急就摔东西,不管眼前是公公、丈夫还是下人,她抓着什么就摔什么。可现在她手下的东西却一样儿不能摔,它们早已成为她生命的赌注。焦躁又怎么排遣? 那么,她还得等待人。 整个上午司猗纹就在屋里屋外游走、打听、等待。等待庄坦和竹西,也等待着“他们”的不期而至。这才是一个人两种命运的决战,一个先来一个后到都将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中午,庄坦和竹西总算一前一后进了家,司猗纹不容他们吃午饭就向他们 ![]() 竹西很快就懂了。她支起自行车率先登上北屋台阶对司猗纹说:“先搬大件还是先搬小件?”她的处事利落讲求实际,常使司猗纹觉得她缺少几分实真。然而她是实真的,她实真地挽起袖子,实真地等待司猗纹发话,态度无可挑剔。 儿子庄坦却故意⿇木着。他自己不情愿,又对竹西的情愿显出些不以为然。司猗纹还是把庄坦吼上台阶吼进北屋。庄坦在⺟亲的強迫之下抓住一只茶几就搬。搬完茶几搬帽筒,搬完帽筒又捡一架德国挂钟,总之都是最轻的——避重就轻。 竹西和司猗纹则卖着苦力:两对雕花樟木箱,一只菲律宾木五屉柜,一张宁式大 ![]() 庄坦进了屋,扶住写字台一角只表现着为难。现在他除了一阵阵疲乏,还有其他缘故:万物之中他最不愿意 ![]() ![]() ![]() “哎,哎,”竹西喊着庄坦,像是要从睡梦中将他醒唤“快搭一把手。你和妈一头,我自己一头。” 庄坦“醒”了,和司猗纹站在一边,两手把住一个角。司猗纹把住另一个角。竹西奓开胳膊独自占住写字台一头,宽大的写字台被她笼络着,她那坚定的腹肌立刻咬住桌沿。她口中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率领起婆婆和丈夫。婆婆和丈夫服从着这率领,都学着竹西的样子向后仰着⾝子,咬紧牙关。但写字台仍然纹丝不动,沉稳地端坐在它的原处,倒像是 ![]() “其实多一件少一件,也不影响大局。”他说。 “我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彻底 ![]() 竹西并不 ![]() 她的主张提醒了司猗纹,司猗纹才想起西屋还有个姑爸。她正打算去喊姑爸,姑爸已经站在檐下了。她的脸上虽然还有些睡意蒙目龙,但此刻意识之清晰是远远胜过他人的。 “摘菗屉,先把菗屉摘下来。”姑爸迈进门槛,显出少有的明智。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摘菗屉。”竹西一边说着,拽下大小八个菗屉。 摘去菗屉的写字台成了一个庞大的空架子。姑爸有眼⾊地走到竹西一边,主动替她把住一角。竹西再次喊起了“一、二、三”这空架子在这三女一男的动作下终于离开了地面。它摇晃着飘动起来,飘出屋门飘下台阶飘进院里那个家具世界。 一切终于按照司猗纹的想象摆列出来。庄坦和竹西整理过自己,匆匆吃过午饭上班去了。司猗纹暂时顾不上午饭,她进一步查点着摊在院里的家什。看来规模是够了,但这规模里好像还缺少点必要的点缀。于是她又从南屋捧出了两盆一尺多⾼的玛瑙仙桃树。她将它们端正地摆上那阔大的写字台面,再轻轻给它们分别罩上一尘不染的玻璃罩,然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两盆玛瑙雕就的仙桃是她的公公接受的寿礼:十几只小拳头大小的仙桃生长在两棵尺把⾼的桃树上。过去司猗纹爱惜它们,公公去世后她把它们搬进自己房中。就连前些天从北屋搬进南屋,她也没忘记带上它们。它们最后的到来才使这一片沉闷的物体突然响亮起来,它们就像司猗纹指挥的乐队里流泻出来的华彩乐句,有了这乐句,司猗纹的上缴计划才仿佛真正地圆満。她心満意⾜地绰起一把 ![]() 谁抱走了钟?她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奥秘——原来有人浑⽔摸鱼,原来姑爸不见了。于是司猗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西屋门口,冲着门上的玻璃喊道:“钟哪?” 屋內没有动静。 司猗纹哗的一声撞开了屋门,一眼就看见坐在 ![]() “果然我没有猜错。”司猗纹站在姑爸跟前说“还不给我放回去!” “你叫谁放回去?”姑爸不躲闪,也不示弱。 “谁抱着我的钟谁放回去。” “怎么是你的钟?”姑爸反问道。 “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 “是老太爷的。”姑爸斩钉截铁地说“就不兴我留一样儿作纪念?我不能让你就这么⽩⽩ ![]() “怎么是⽩⽩?” “不⽩⽩莫非谁还给了你好处?你得到了什么好处?” 姑爸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闷了。不是因为她的话一时赶不上来,是因为她从姑爸的话里听出了破绽。她心中一阵暗喜,庆幸姑爸现在还⾼叫着要好处。向谁?向时代。这是个明显的破绽。司猗纹平时最愿意有人在她眼前说话露破绽,如果是带有政治 ![]() ![]() “你刚才说什么?”司猗纹像是和姑爸聊家常。 “我是问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姑爸仍然缺乏警惕地说。 “你说的好处是指什么?”司猗纹进一步和姑爸探讨。 “连好处都不懂?好处就是——不是坏处。”姑爸解释她对好处的理解。 “我问你,”司猗纹说“你向谁要好处?” “ ![]() “我 ![]() ![]() ![]() 原来司猗纹不是和姑爸聊家常。姑爸这才有点明⽩她在嫂子面前言语的失策,姑爸哑口无言了。她偷眼扫着司猗纹,那眼光显得猥琐显得凄凉,她还有几分求饶的神态。但是司猗纹却不罢休,她信手从⾐兜里掏出一本红书说:“最⾼指示。”说完自己领先站了起来。姑爸也随着站了起来,那架钟也随着姑爸站了起来,它心悸似的胡 ![]() “光 ![]() ![]() ![]() 姑爸输了,姑爸缴了械。 司猗纹站起来,伸出两条修长的胳膊两只修长的手,接过钟。她抱着钟正要转⾝出门,姑爸却又在她⾝后发了言。看来她仍不甘心,不甘心她的嫂子在对她使用了人间最⾼的指示后,就这么从她怀里收走了她的钟。她还是有点懵懵懂懂。她想:走,可以,我也不能让你舒心着出去,你有你的明 ![]() “你先别走!”姑爸说。 司猗纹停住脚,不知姑爸的用意。 “我也问你句话。”姑爸又说。 “什么话?”司猗纹站着不回头。 “这钟到底是谁的?”姑爸问。 “是老太爷留给我的,我自有权处置。”司猗纹说。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 司猗纹听出了姑爸那话里有话,看来还得 ![]() ![]()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说呀。”姑爸再问。 “房子、院子、家具。”司猗纹答。 “还有什么?”姑爸又问。 “还有你。” “还有我?” “对,还有你。” 司猗纹的眼光离姑爸更近了。她想,这可是你自找。就是还有你,半疯格魔的,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砸着鞋帮儿还得想着你这张嘴。 “你!”司猗纹又強调了姑爸的存在。 谁知姑爸自有言答对。今天她就像个开了窍的可爱的小姑娘,也许是个小小子儿,听起来贫嘴滑⾆,可也不无道理:“是还有我。”姑爸说“没有我谁听你的‘最⾼指示’?可你别忘了,老太爷为什么把东西一股脑儿都留给你,不留给我?” “你…你说呢?”司猗纹反问。 “你愿意听个热闹?”姑爸说“听那⼲什么。” 姑爸没再往下说,也许是她自己的话吓住了自己。但她那半截式启发和挑衅兼有的语言,终于使司猗纹的心震撼了一下,一个久远的、似乎早已平复了的记忆复苏了。许多年来她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时刻,一种惧怕的等待。那是姑爸的一句话。难道为了姑爸那一句话,她就得一辈子惧她三分?司猗纹不能老是悬着心过⽇子。现在既然这个不男不女的大⽩脸话已露了头,司猗纹就决不能让她咽回去。她径直走到姑爸跟前说:“我就是要听个热闹。人活一世就得活个热闹。你说呀,你怎么不说完?” 但姑爸不开口,一张⽩脸死⽩着,不喜不怒,让你看不出它的任何表情。 “我可是静等着呢。”司猗纹又提醒着。 姑爸还是不开口。 她不开口,那句话出口的权利自然就存在了她的肚子里,而提着心的人却是司猗纹。就像一个人的口袋里老是装着个要放的炮仗,他不甩出来就永远装着个响儿;甩出来,听个响儿也就完了。然而姑爸不甩,只和司猗纹对视着。司猗纹就聆听着这惊人的寂静,领受着寂静中的不安生。 钟又一次发出了纷 ![]() ![]() ![]() ![]() 司猗纹转⾝出了西屋,把那架钟摆上写字台,又回过⾝不示弱地看看西屋。西屋门內,一张⽩脸正在窥视着她。她扔下那⽩脸朝大门口走去,胡同里没有“他们” 天忽然 ![]() 9 浑厚的 ![]() 快下雨了,司猗纹想。 家具袒露在院里,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再把它们挪回去的。那么,遮盖起来吧。 她开始在屋里四处翻腾,翻腾可以遮雨的东西。宝妹在里屋号哭,眉眉在外屋发愣,不知该怎样帮助婆婆。 司猗纹先撤下了饭桌上的塑料台布,又找出两件雨⾐,一把雨伞。最后她不顾宝妹的哭号,跑进里屋提起宝妹的腿双,从她⾝子底下撤走了她的小塑料 ![]() 雨点正落下来。雨点很大,但很稀疏,家具被砸得很响,溅起⽔花,司猗纹在稀疏的大雨点里东遮西挡,最后只遮住了几件零星,大批的家具仍然⾚⾝露体。雨点越来越密,变成很有力的雨柱。锐利的雨柱戳打着家具也戳打着司猗纹的头顶、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但她没从雨中退下来,舒着双臂张开十指还在东遮西挡,那无效的奔跑使她显得滑稽而又凄凉。她仿佛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说不定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这个浑⾝精 ![]() 她实在无法应付这天、这雨、这家具了,她踉跄着回到南屋。眉眉心疼起婆婆,从脸盆架上拿下一块⼲⽑巾递到婆婆手中。她看到婆婆正要流泪。 司猗纹接过⽑巾擦着头发擦着脸。她不愿在外孙女面前表现悲痛,但抑制不住的泪⽔还是当着眉眉流下来,先是稀疏,后是密集。后来她竟用⽑巾捂住脸菗噎起来, ![]() ![]() 夜深人静时雨才停。司猗纹披着⾐服从 ![]() 她索 ![]() ![]() 在司猗纹的档案中,她喜 ![]() 司猗纹愉快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着家庭的和睦。这种和睦更多地启发了她的聪慧和她开朗的天 ![]() ![]() ![]() ![]() ![]() 后来, ![]() 司猗纹怀着双亲盼“子”成龙的期待,怀着对洋式学校的新鲜感和由这新鲜感带来的惶惑,离开了她朝夕相处的家庭、她呼唤自如的仆人和娇她爱她的⽗⺟,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两年的学校生活使她接触了现代文明,使她认识了许多从前她不认识的人,懂得了许多从前她不懂的事。她了解到世间原来还分着许多阶层,像她那样的家庭原来并不多。在她的同学中,就有许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劳动来糊口和 ![]() 后来司猗纹的活动终究传进⽗⺟的耳朵。他们规劝她、阻止她,但她无视⽗⺟的劝阻,还是随着社会的大嘲、随着华致远一起行游,一起罢课,一起书写标语。她热衷于华致远正在进行着的事业。华致远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那微黑的脸,他那敏捷的中等⾝材,他那目光锐利的眼睛都唤起了司猗纹从未有过的 ![]() 和司猗纹相比,华致远倒显得矜持。然而他在富家姐小面前刻意的分寸终究抵挡不过他对司猗纹的喜爱。她的开朗、聪慧和毫不矫 ![]() 他们离得更近了。 他终于被当做她的客人领进了司家。司先生、司太太问清华致远的家世后,马上对他表现出正常的冷淡;华致远目前所进行的事业更增加了他们对他的敌意。华致远告辞后,司先生立刻就对女儿发出了训告,他告诫她,如果她再与姓华的来往,他们就立刻让她退学。 司猗纹仿佛听进了⽗亲的训告。 但事隔不久,司先生还是吩咐管家到圣心女中替女儿办了退学手续。原因是有人对司先生说,司猗纹仍然跟着华致远在走,就走在他那个行列里。 司猗纹的被迫退学却 ![]() 当天夜午他来了。她在她的闺房里 ![]() ![]() 他带给她的消息太突然了,她只有哭。她哭着只重复着一句话,她要跟他走,哪怕天涯海角。他想他不应该立刻把她带到那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深浅的无底洞去。他告诉她,终有一天他会回来接她,因为他爱她。 外面正在下雨,是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没完没了的秋雨。 当他们都觉出不得不分开时,他自己开了房门。 10 他开了门。不能走。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他会无处躲⾝。他想。 她关上门。他不能走。她想。 因为有雨。 淅淅沥沥的秋雨会把他淋成个落汤 ![]() 现在司猗纹面前也有过一场雨。如果现在的雨涤 ![]() ![]() 当那扇沦落在秋雨中的门再次打开时(这次是她打开的),她看见他还站在门口。 原来他并没有走。他猜她还会把门打开。 原来她猜到他不会走,她还要把他追回来。 也许他们都觉得他们的离别还缺了点什么,假如他决心从乡下回来接她的话,假如她坚定地相信他会回来接她。 过去在他们相处的⽇子里,他吻过她许多次,她还过他许多吻。他抱过她许多次,她许多次就让他那么抱。他们都问过自己那吻那抱是因了什么,那是爱。 为了爱,现在他又来吻她了又来抱她了。这吻、这抱使他们都变成了爱的糊涂人。难道现在不再是爱吗?当然。但他们分明又觉出和以往那爱的不同。 如果过去的行为是爱的一种徐缓和渗透,那么现在这便是一种爱的迫不及待。 过去是一个活泛的华致远吻着一个活泛的司猗纹,现在是一个僵硬的司猗纹正被一个僵硬的华致远在吻。 他们都觉出了一个僵硬的自己,他们不知道这个爱的迫不及待的僵硬要⼲什么。 他们忽然陌生了。 也许人在爱得最陌生的时刻才是一个最 ![]() ![]() 那时由于陌生你连你自己都会畏惧。 那时由于 ![]() ![]() 这便是一个陌生的你和一个 ![]() 他们结合着,她显出笨拙地去承受一个不明⽩的重量。 他们结合着,他显出无可奈何地去开掘一个无可奈何。 这是互相的袭击又是互相的昅 ![]() 是对自己的怜惜又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觉得她已是经过改变的自己,他却觉得他是自己的没有改变。 后来司猗纹只听见华致远在她耳边说了一些 ![]() ![]() ![]() ![]() ![]()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没有再耽搁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带着司猗纹的体温闯⼊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给她留了乡下的地址,她攥着那个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很僵很懒,觉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净家具,等“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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