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是林语堂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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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 书号:42338 时间:2017/10/5 字数:17138 |
上一章 第七章 平亚染疾良医束手 曼娘探病曾府栖身 下一章 ( → ) | |
曼娘与平亚在泰安的琐事这样详细叙述,也有其必要,因为在桂姐回京之后那年的舂天,平亚忽然⾝染重病,曾家把曼娘接到京北与平亚完成了亲事。 平亚,一般说来,算个健康正常的孩子,虽不是⾝材魁梧,以官宦之家的孩子论,还算可以,不健壮,可也没有什么疾病。但是在青年时期因为相当用功,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儿太多。孩子越是功课好,往往脸⾊越苍⽩,⾝体越软弱。那年的二月,平亚时时发烧,又像是流行 ![]() 平亚回京两年,曼娘大大的改变了。平亚在家呆了两个月,那段甜藌的⽇子,只留给曼娘特别的寂寞,也变得越发沉静。那段在默默之中似乎是冷淡的相爱,在她的芳心里留下了爱与愁,所以她们爱与穿孝服不可思议的联系在一起。她做了几⾝⽩孝服,常常替换,洗后烫得整整齐齐,而且开始喜爱这种孝服。她也爱听念佛经。她看门前别人家出殡,看得出神。在她心里想,丧礼也就表示爱情。别人会以为她丧⽗之后,心里忧伤,可是她⺟亲知道,因为木兰有信来告诉平亚的消息,或是京北有来信,她一定心情活泼奋兴几天,过后又恢复以前的孤独沉默。她⺟亲看出来,她一打开木兰的来信,就双颊晕红,小小薄薄的嘴 ![]() 所以今年清明节,她在⽗亲坟前哭得特别伤心,竟至着了凉。平亚病好的消息到时,她正生病在 ![]() 平亚吃了由治感冒常用的几剂兔耳草熬的汤药,发烧很快就痊愈了。在养病期间,他服用由甘草、阿胶、⾖蔻配制的丸药,很有效,把病治好了。但是元气耗损太大。⽩天困倦,四肢无力,这样过了一个月,再一个半月之后,又去上学。 快到四月底的时候儿,他又病倒。阵阵打寒噤,阵阵头疼,脖子发酸。⽗⺟以为流行 ![]() 木兰那时已经十四岁,看过几本医书,由他⽗亲那位非常之士的鼓励,跟那位御医谈论过多次,所以一到曾家听说那个药方儿,她立刻明⽩那是治伤寒初起的。她回家之后,立刻告诉了⽗⺟。 伤寒是医生最怕的病。这个病在国中医学上争论得最多,以这种病为主题写的医书也最多,最不易了解,也是人懂得最少的一种非常复杂的病。这种病里头包括好多种其他的病在內,时而发烧,时而发冷,叫做“仲景伤寒”现代称之为肠炎。这种病先犯“三 ![]() ![]() ![]() ![]() ![]() ![]() ![]() 人⾝的疾病在初起之时,还局限于 ![]() ![]() ![]() ⺟亲问平亚愿不愿曼娘来京北看他,平亚说愿意。 曾文璞于是往山东打电报。曾文璞那时在担任旧有的官职之外,又兼任府政电报局副总监,那时正是袁世凯当权,是朝廷的一个权威人物。官居直隶总督,兼铁路矿务督办,电报局督办,最主要的是新军训练处督办,训练新军使用来福 ![]() 对曼娘,这封电报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她心里想她必须上京,毫无疑问。老太太与曼娘的⺟亲两人商量此事。老祖⺟低声向曼娘的⺟亲说,一定为了赶紧完婚,在病中冲喜,不然不会这样分明要⺟女同去。可是曼娘的⺟亲不能把这话告诉女儿,因为她不能说这种话。虽然坐船旅途还舒服,曼娘不在乎这个,她告诉⺟亲要坐车坐轿,这样一个礼拜,就可以到京北。老祖⺟听到这个消息,也非常震惊,因为平亚是长孙,在家里地位很重要。她说她想去,不过是几天之后带着李姨妈坐船去。先派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陪着曼娘⺟女去。另外单派一个丫鬟叫小喜儿的伺候曼娘,小喜儿原本叫四喜。 京北曾家接到⺟女起程的复电,以为她们最快也要走十天。平亚那时已经病情危殆。已经显出憔悴而衰弱,还是发⾼烧,脉搏微弱,偶尔呕吐,四肢发冷,他说肚子里寒痛,闷 ![]() ![]() ![]() 大家等曼娘到来等得十分焦急,她来后第一次与⾝染重病的平亚相见必须慎重安排。大家都对她寄予很重的希望,因为她可以说是病人的医生,愿她能起死回生,也是病人的救星。平亚几次问他⺟亲曼娘是不是要来,什么时候儿才到京。有时他发⾼烧,神智不清,他嘴里喃喃的叫曼娘。有一次,桂姐单独照顾他,听见他清清楚楚说:“妹妹,你为什么跑走呢?”还有:“我们还有一辈子的⽇子过呢。”她觉得这种话传到别人耳朵里头不好听,偷偷儿的告诉曾太太,太太越相信曼娘一来,儿子的病就会大有起⾊。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使曾太太、桂姐和曾先生大为不安。那就是他们决定催曼娘来京时,平亚的病已经越来越重,原来打算冲喜的想法和现在情势已经不同。现在又该想到曼娘。病若不太重,自然还不难。现在平亚的病已经吉凶难卜,再叫曼娘嫁过来冲喜,对曼娘实在是太说不过去。曾太太说:“儿子已经病得这么重,我怎么开口向曼娘说呢?”她一心盼望曼娘一到,两人一见面,儿子的病就会好转。可是不成婚冲喜,单凭一见面儿,未免所望过奢,而冲喜已经是最后的一个办法,因为医生已经是人事已尽,束手无策。曾太太自然可以把冲喜的想法委婉的暗示一下儿,万一曼娘的⺟亲能自行提到,就不致那么难为情了。她心想,按理曼娘的⺟亲一定会想得到,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冲喜的事是显而易见的,不然曾家也不会特别请曼娘的⺟亲一同来京北。曼娘已经和平亚正式订婚,要再改嫁别人是不可想象的。可是曼娘和她⺟亲会愿意吗?因为冲喜,虽然也常常有,若不得到对方家庭同意,自然不能办。在一切的婚姻上都是如此,现在对将来的新娘曼娘,更需要取得同意。 一个姐小嫁给一个病势垂危的人,甚至可以说嫁给一个即将咽气的男人,要纯然出乎自愿,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虽然希望或是假定他病还会好,可也许一病不起。守寡一事在国中礼教上看得那么郑重,当然不可以轻易决定而冒昧一试。甚至于普通的真正守寡,最严格的家庭还不能勉強。而现在这种 ![]() 曼娘也许会以处女之⾝,向爱情的神坛上郑重献祭,就犹如好多姑娘,因情郞死亡,自愿终⾝不嫁,坚拒一切的求婚一样。曼娘的今⽇,未尝不会如此吧。 五月二十二下午,在⻩尘漫漫之中,曼娘⺟女到达了京北。所谓⻩尘漫漫就是说,在大地表面平静如常,可是在整个天空⾼处,却⻩尘滚滚,不见边际。太 ![]() 曼娘心情 ![]() ![]() 曼娘心里也想着木兰,木兰一定知道她要来了。过了四年之后,木兰现在是什么样子?她心中很纳闷儿。她又想到自己处境的尴尬;若是个小女孩,自然可以住在曾家,可是现在自己是个⽟立亭亭的大姑娘,曾家的男孩子也多少快成年了,即便是小荪亚也十五岁,她怎么和他们相见,怎么跟他们说话呢? 她心里正在沉思这些事,车已经拉近一所大宅第的门前。⽩墙有一百尺长,门口是⾼台阶,有二十五尺宽,左右两边儿的墙成八字状接着大门,门是朱红,上有金钉点缀。门的顶上有一个黑漆匾额,刻着一尺⾼的金字“和气致祥”门旁有个⽩地撒金的长牌子,上写“电报局副总监曾公馆”九个鲜绿的字。门口儿⾼台阶前面摆着两个做张嘴狞笑的石狮子。大门前的横路正对大门那一段,向后展宽,后面端立一段绿⾊的影壁墙。这样门前宽敞,供停放车辆之用,曼娘在山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气派。 曾家已然充分准备接待她们,但没料到来得这么快。所以门房一回禀她们到了,全家立刻 ![]() ![]() 平亚正在打瞌睡,桂姐不敢离开,她听见外面女人的说话声,仆人的⾼叫声。过了一会儿,她女儿爱莲跑进来说曼娘多么漂亮,她长大了,穿的什么⾐裳。桂姐把手指头放到自己嘴前叫孩子住口,不要吵闹。但是一听到曼娘的名字,平亚睁开了眼说:“她来了吗?”桂姐赶紧走到他⾝边儿轻轻的说:“平儿,曼娘来了。你很⾼兴,是不是?”平亚⾼烧未退,有气无力的微微一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说:“她真来了,你没说瞎话吧?为什么她不进来看我呢?” 桂姐说:“你别急。她们刚到。她还穿着孝,不能那样进病房来看你。” “她们在路上走了几天?好像好久了呢。” “才走了七天。心里别 ![]() 你在病中,你不知道。” 平亚说:“我的病能好吗?”二十岁⾝染重病的青年人说话像个孩子。 “当然能好。你先心里静一静,歇一歇儿,等紫丁香开花儿的时候儿,我带你和曼娘去逛什刹海。你说好不好?”她拿温着的热汤给平亚喝了点儿,叫一个仆人看着他,自己出去看曼娘和她妈。 曾公馆宅第宽大,有四层院子深,在正院儿的东侧,有一条榆树 ![]() 因为穿重孝的⽇子已満,曼娘现在穿着蓝褂子,绿 ![]() 曼娘听了,脸上微微含羞发红,她⺟亲回答说:“告诉他安心养病。我们现在还穿孝,得浴沐更⾐之后才能去看他。” 听了这话,曾太太心里又想到怎样安排曼娘见平亚才妥当呢。 于是她说:“一点儿不错。这次可真⿇烦你们⺟女二人,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以为这病是心病。因为平亚已经长大,他和曼娘在一起呆惯了,也许他们俩一见面儿,心里一⾼兴,病会好得快。在吃午饭时,我还和桂姐说你们这次来京北的事,心想你们起⾝的时辰一定已经选定了。按⻩历上看,今天傍晚七点到九点是个吉辰。我说嫂子,就在今天傍晚您澡洗歇息之后,可以先进去看看他。您一定累了。我先带您到您住的屋子去吧。” 曾太太的话暗示她对曼娘去看平亚,是比她⺟亲去看更重要,但是她仍然对做⺟亲的礼貌周到,因为若按平常,她把这件事 ![]() 她们的行李已经送到静心斋,这是在正院大厅西面的一个跨院儿,在西边有个旁门儿通到平亚的院子。这所大宅第所有的院子,设计建造得都是各成格局,但家人住在一起又很方便。每个院子都幽静,严谨,看着绝没有跟别的院子接连的感觉。曼娘穿过花格子的走廊和小门儿之后,她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来了。 她们⺟女住的房子有三间屋子的小院子,房子向南,东边有个走廊通到仆人住的屋子。靠着⽩⾊的南边围墙,有一丛清瘦疏落的竹子,和竹子相伴的是立在一旁的一块又⾼又瘦玲珑剔透的石头,灰蓝⾊,八尺左右⾼。这个地方真是具有素淡质朴,⾼雅幽隐的灵淑之气。但是这个院落设计得仍然十分敞亮,⽩天晴空在望,夜晚月升之时,得见明月,毫无阻碍闭塞之弊。 靠西边是曾氏宗祠,是在一片空地上,有的地方⽔果树的枝丫都长得荒野了,还有一个旧亭子,几堆瓦砾,守宗后面是一个院子,现在平亚住着。 这是这所大宅第之中最精致的几个院子之一,颇为适于另一家居住,因为和正厅不接连,给书生做书斋,或给名 ![]() ![]() 曾太太对她们⺟女待以非常之礼。她亲自察看屋子,检看被褥,看食橱碗柜,看梳妆台,亲自带着小喜儿与女仆到厨房里去。不久端上龙眼茶,杏仁汤。曾太太又告诉她们等一下再吃面,做下午的点心。 一个仆人拿进来一对新椅垫子,一个新痰盂,一个⽩铜⽔烟袋,小桌儿上铺着⽩新绣花桌布。曾太太责怪仆人说:“为什么不早把各种东西准备好,到现在才忙 ![]() 她又说:“您若缺什么东西,就叫小喜儿过去向桂姐要。”曼娘的⺟亲回答说:“这次来京北慌慌张张,也没能从家乡带点儿像样儿的东西,反倒蒙您这么殷勤招待。这屋子就是神仙住,也够好的。但愿有福气就好了。” 曾太太回答说:“当然!当然!我们还怕请您请不来呢。我想我们今年是 ![]() 曼娘的⺟亲问:“他现在怎么样?” 曾太太说:“一个年轻人的⾝子,怎么能经得起肚子里的火煎熬这么多⽇子呢?”一边儿说,一边儿想到应当把孩子的病情先给曼娘⺟亲的心理上做个准备,于是又接下去说:“他便大秘结,小便频繁,说肚子寒痛,膨闷 ![]() ![]() ![]() ![]() 曼娘的⺟亲说:“您请放宽心。这么个好孩子不会年轻轻儿的有什么好哇歹儿的。我们要尽人力,但愿菩萨保佑。我们⺟女二人是愿尽全力让他早⽇复元的。” 曾太太带着眼泪说:“你们⺟女若能救我这个儿子一条命,就是我们曾家的大恩人了。” 说到这个节骨眼儿,她悲悲切切转向曼娘说:“曼娘姐小,求求你救我儿子的命。” 曾太太说话,已经不再是一位表伯⺟,完全没有未来的婆婆那副权威的样子,而是可怜的⺟亲为生病的儿子向一位可能的救星恳求了。 听到这样叙述平亚的病况,曼娘的心尖儿感到一阵剧痛,泪如涌泉,像断线儿的珍珠自脸上滚下来,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而已。等听到曾太太说“求求她”她再无法忍耐,走到另一间屋里,躺在 ![]() 曾太太听见那间屋里嘤嘤啜泣之声,立刻又精神贯注。勉強抑制住自己,她说:“天老爷若有眼,他应当保佑这一对好孩子,让他们完成婚配才是。”说到这儿,实在不能再往下说了。自己觉得仿佛像曼娘的⺟亲一样,走进那间屋子,坐在 ![]() 这样,这位太太和这位姑娘,就达到了一项默契。 那时,桂姐的丫鬟香薇已经在门帘外站了半天,不敢进去。等曾太太抬头看,看见珠帘外面她的影子,向她叫:“是不是香薇?进来。你要⼲什么?”曼娘很难为情,⾝子转过去,低着头,一声不响。 香薇回答说:“妈派我来问孙太太现在吃面呢?还是等一等?现在要,立刻就端来。” 孙太太说:“我们还不饿。”这时她已经随着曾太太到这间屋里来了。 曾太太又问曼娘的⺟亲,但是曼娘的⺟亲说心情不好,这时候儿不想吃东西。曾太太向丫鬟说:“回去说,现在还不要。一个钟头以后,她们歇一会儿再端来。”然后又转向孙太太说:“你们刚来,我不应当把心烦的事打扰你们,我该走了。” 孙太太说等她一洗完脸,换了⾐裳,把头上的黑结子拿下来,立刻去看平亚。至于她的孝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两年已过,第三年孝是穿黑的。半个钟头以后,会有个丫鬟过来带她去。 曾太太说:“您应当劝劝曼儿,叫她镇静一下儿。”曼儿这样亲密的称呼,她不知不觉,连事前想都没想,就脫口而出。她又说:“她应当好好儿歇一歇。今天晚上她去看平儿的时候儿,您给她稍微打扮打扮。那样平儿看见更⾼兴。” 香薇要陪着曾太太回去。曾太太住的房子并不太远,但是顺着墙有走廊,设计的时候儿是要尽量建造成 ![]() 曾太太说:“我从来没见过一对年轻男女相亲相爱如此之深。曼娘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了。” 桂姐问:“您提到冲喜的事了吗?” “她俩刚来,我还不能说,不知道她妈愿不愿意。”桂姐说:“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俩的命已经连结起来,密不可分了。有谁能解得开老天爷红线牵定的姻缘呢?我去跟曼娘说;她若愿意,她妈就不会反对。自从我去年回山东,一直跟曼娘很要好,她的心事会告诉我的。女孩子家提到婚事,当然会害羞的。” 曾太太说:“这倒是个好主意。等一下儿她妈来看平亚。 那时候儿你可以一个人儿去跟曼娘说。” 曾太太于是进去看平亚,要在那儿等着曼娘的⺟亲来。她由桂姐房里出来,碰见儿子经亚和荪亚,刚刚下学,都很奋兴,要去看表姐,但是⺟亲告诉他们说曼娘正在歇息,要等她叫,他俩再去。 在屋里,香薇向桂姐说她看见的情形,吃吃的傻笑。她说“我看见婆婆跟儿媳妇儿俩人,哭成了一团儿。” 桂姐很关心,问她:“曼娘哭得很厉害吗?” 香薇说:“我怎么能看得见她。我一进去,她就背过脸去。” 自从来到京北,现在是第一次曼娘和她⺟亲俩人在一块儿。在一种剧烈的哀愁之下,曼娘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地方儿,那么清静,叫人觉得宾至如归,那么舒服,又那么 ![]() 大 ![]() ![]() ![]() ![]() ![]() ![]() ![]() ![]() ![]() ![]() ![]() 整间屋子都引起她的想象。坐在 ![]() 曼娘的⺟亲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的缄默陰沉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所以由她去而不去管她,自己洗脸换⾐裳,等着小喜儿回来帮她打开箱子找东西。小喜儿是个胖胖的乡下蠢丫头,断了个门牙,自从来到这个大公馆,一直是慌慌张张的。现在她是奉命去拿个新笤帚,借一个锤子,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她回来时,孙太太问她:“你到哪儿去了?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呢。” 小喜儿说:“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儿的房子。我走 ![]() 孙太太说:“现在咱们是在京北城,在一个有花园儿的大公馆里头,你说话要小心。有人问你话,要想想再开口,不要多说话。话要说一半儿,咽下去一半儿。要知道,不像在乡下了。睁眼看别人,跟人家学礼貌,学规矩。” 孙太太叫曼娘来梳洗,曼娘进来梳洗,用的是洋香皂,她若以前不到泰安曾家住,她还不知道怎么用呢。 在平亚屋里伺候的一个丫鬟名叫雪花,由侧门儿进来,没有一直进⼊房去,而是先到东边的下人屋里,说孙太太一准备好,她就带她去看平亚。小喜儿进屋来回禀,孙太太立刻说:“你看,这就是规矩礼貌。你若到别的院子去也别一直去见太太或是少爷姐小,要先向丫鬟去说才是。” 孙太太叫雪花进屋去,雪花进去说:“太太问您好,说您准备好了,我就带您过去。” 孙太太过去了,曼娘又孤独一个人儿。不久,仆人端来了一碗 ![]() ![]() 她觉得有点儿异乎寻常的困倦,刚一闭上眼,就看见一座荒废的古庙,在一片雪地上。她自己在雪地上走,大大的雪片还纷纷扬扬的下。她自己不由得纳闷儿,而同伴又哪儿去了呢?她看了看庙门上的匾,原来是一家的宗祠,匾额太旧,看不出字迹。她迈步进去,见里头完全荒废冷落。天已⻩昏,她又冷又怕,心想也许能点一堆火烤一烤。在地下只找到点儿稻草。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见外面有人叫。回⾝一望,见一个女孩子,⾝穿黑⾐裳,提着一篮子炭,微笑说道:“曼娘,你看,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那个女孩子长得像木兰,只记得是似乎多年没见了。黑⾐姑娘走进来,她正自己说:“哪儿有火柴呀?”黑⾐姑娘似乎明⽩她的心意,于是说:“你看,那盏万年灯上不是有火吗?”她抬头一望,果然看见挂在神桌上的油灯。她们俩都拿了点儿稻草到油灯上去点,于是点起很好的一堆火。她俩走到里间,看见几个棺材停在狭长的走廊下,她怕起来。忽然一个穿⽩⾐裳的女人站在走廊的那一端,脸生得很俊,因为很像观音菩萨。那个女人向她叫:“曼娘,过来。”曼娘仍然害怕,不敢穿过走廊过去,不过她很想去近走看看那个女人慈祥的脸。她要黑⾐女郞陪她过去,可是黑⾐女郞说:“不,我不去,我要站在这儿,好让这火一直着,不要灭,我会等着你回来。”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昅引她走过边上停満棺材的走廊。道很黑,她犹豫不决。这时像观音大士的女人仍然向她微笑,向她喊别怕,说过去之后,她会带她去看她的宮殿。曼娘向前走。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条深沟,只有一块棺材盖横摆在上面当做桥,而⽩⾐大士却在沟的那一边儿。她向⽩⾐大士说:“我过不去。”“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那个棺材盖只有一尺半宽,而且向下扣着,而她又是裹的小脚儿。对这种不能做的事,她当然无可奈何。那边又有声音:“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事情似乎不可信,她居然迈步走过了那座桥。看哪!她到了⽟树琼花的仙岛,还有雕绘的栋梁,金⻩的殿顶,朱楼宝塔,崎岖婉转雕花格子的走廊。她⾝后那荒凉的古庙已然不见,这座神仙宮殿的四周,是⽩茫茫一片雪地;她发现自己⾝上穿着⽩孝,而⽩得那么美。银树上悬着冰坠儿,整个气氛是清瘦而稀奇。那个女人说:“你看这些个。”她走向那个女人越近,她自己越像是个观世音菩萨。她们走过大埋石台,进⼊一座宮殿。她知道那是“永明宮”大殿中,有童男童女提着花篮儿,别的人在神桌上烧香。那些童男童女彼此说话,一起生活,全无一点儿羞态。那些人当中有一个穿绿⾐裳的,走上前来向她打招呼,说又看见她回来,真是⾼兴。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前也曾在此地,而这个宮殿果然似乎很 ![]() 那个⽩⾐女人现在走来把她领去,说她的朋友大概等着她呢。她们走到大门口儿,那位像观音大士的女人用手指轻轻的一推她,她似乎自⾼处向低处落下来,忽听见⾝畔有人呼唤:“曼娘,醒一醒!”她向四周一望,自己仍然置⾝于荒凉的古庙之中,黑⾐女郞还在那儿照顾那堆火,她自己还躺在地上睡意未⾜呢。 曼娘问:“我现在⾝在何处?” “你一直就在这儿。你一定做梦了。你已经睡了半点钟。 你看这火,都快灭了。” 曼娘一看那火,火是真正的火,她认为自己一定做梦了。“我梦见在一个极美的怪地方。我走过了旁边停着棺材的狭长走廊,走了一块棺材盖做的独木桥,你并没跟我一齐去。” 黑⾐女郞问:“什么走廊?” 曼娘回答说:“在那儿呢!”起⾝就去找。 “你刚才做梦了。没有什么走廊——这儿就是这么一个院子。” “不会。是你刚才做梦吧。我要去找。” 黑⾐女郞把她拉回来,向她说:“简直糊涂!做了一个傻梦,还这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在这儿,外面还下雪呢。”那个女郞更用力拉住她时,她又听见:“曼娘!你做梦呢。”她一睁眼,看见桂姐站在她旁边儿,在曾家的卧室之中,拉着她的袖子向她微笑。 桂姐说:“你一定太累了。” 曼娘坐起来, ![]() 桂姐微笑回答说:“不很久。”她坐在曼娘⾝旁,拉紧她的胳膊。 曼娘说:“不要拉得这么用力,会叫我把梦忘光的。” 桂姐问:“你说什么?你到底醒了没醒?” 曼娘说:“你捏我。”桂姐依话捏她。曼娘觉得微微一疼,自言自语说:“这次大概真醒过来了。” “你刚才梦见什么了?你刚才跟人说话,跟人辩论,说你没有做梦,说那个人是做梦。” “我梦见我做了一个怪梦…后来由第二个梦中醒来,回到第一个梦里,那时火还没灭,地上还有雪…噢,我都糊涂了!” 这时,她的眼睛看到书房角儿上的观音菩萨像,那就是在梦里跟她说话的那个⽩⾐女人的脸。她想起来刚才曾经过去仔细看过观音像的脸,而现在自己住的这所大宅子正像梦里的宮殿。 桂姐一个人来的,没带孩子,好跟曼娘密谈。因为这个话题太微妙,她得摸索着找个恰当的地方儿开始。 她说:“你的头发还没有再梳一次。今天晚上去看他时,你得打扮打扮。” 曼娘装做不知道,问说:“去看谁?” 桂姐鬼笑一下说:“看他!你到京北来若不是看你的平哥,还看谁?”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别人向曼娘直接说是来看她的未婚夫。曼娘双眉紧皱,很难为情。她说:“我怎么能看他呢?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由山东把你请来就是让你看平哥。不然⼲什么打电报?两人未成婚,平常自然是不见面儿,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呀。” “我若不见他呢?” 桂姐知道曼娘说这话是要免得羞惭。桂姐说:“你⽗亲去世之后,有个有人愿意穿孝,还把他的名字在你家在祖宗牌位上刻成孝婿。现在那个人病了,你连去看一下儿都不肯?”曼娘说:“我并不是忘恩负义,只是人家会笑呀。订婚是由⽗⺟依照规矩办的。若是我现在把贞洁淑静摆在一边儿,他躺在 ![]() 曼娘说不敢劳驾,可是桂姐坚持要替她梳。于是拉着她到梳妆台,让她坐在前面。桂姐打开上面那个黑漆小橱子,打开盖子,里头有个镜子,把镜子立好。她立在曼娘⾝后。觉得这样两人才容易谈论她心里那件事,同时还可以从镜子里看到曼娘脸上的表情。她打开了曼娘的头发,头发就披散在肩膀儿上,正好清清楚楚衬托出曼娘那小⽩脸蛋儿和秀气的朱 ![]() 桂姐说:“你不用瞒着我。你哭过。” 曼娘有点儿烦恼,转过去抢那梳子。她说:“ ![]() ![]() 经亚和荪亚已经放学,也等着见你呢。” 曼娘这才服贴听话,梳好了辫子。桂姐看了看镜子里曼娘的脸,她说:“看哪!我不怪平亚。脸生得这么漂亮,我若是男人,也会相思成病的。在病中一看见这么美的脸,我的病也会好的。” 桂姐看见曼娘的眼睛在镜子里抬起来看着她。 “你把我看做什么?我又不是一味草药可以治病。”桂姐说:“还不止呢。你简直是个活神仙。”这时用两个手指头庒平曼娘的头发。“我从来没告诉别人。我真不知道平亚打听你打听过多少次。几天以前,我一个人在他屋子里,那时他发⾼烧,他叫你的名字,还说:“妹妹,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曼娘羞得満脸通红,两片薄薄的嘴 ![]() 桂姐又把话加紧:“说实话,我告诉你,全曾家的人都把你看做一个活神仙去救平亚的命呢!只有你,他一看见,心里就会舒服,病也就会减轻,也不那么受罪了。” 曼娘低下头,用双手捂起了脸。 桂姐坐在后面,两手扶着曼娘的肩膀儿,姓说:“我知道你也为难。不过你与平亚也不是不认识,表兄妹,一块儿长大的,这也是长辈的意思,并且平亚病得很重,这也不是拘泥老规矩的时候儿了。” 曼娘抬起头来,眼睛 ![]() ![]() 桂姐觉得曼娘说不但去看平亚,并且伺候调养他,这就大有深意。 桂姐说:“我想现在你还不必早晚去照顾他。他也只是要见你,跟你说话罢了。你若这样能帮助把平亚的病治好,曾家会万分感 ![]() ![]() ![]() 桂姐说:“当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愿意。我们都盼望冲喜之后,平亚心里⾼兴,病就会快快好起来。但是做⽗⺟的总得想想你的将来;你自己若不愿意,他们绝不肯那么做。现在我们是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所以怎么决定,实在为难。” 曼娘哽咽而言:“不论怎么办,只要能治好他的病就行!”曼娘想了想又说:“万一有什么不幸,我就削发为尼。”桂姐说:“别 ![]() 曼娘叹息了一声说:“你怎么又跟我开玩笑?”说着站起来转过⾝子去。 香薇这时站在门外,回禀说二少爷、三少爷要见曼娘。桂姐向曼娘小声儿说她要擦⼲眼泪。又说:“都是我不好。不要叫他们看见你眼睛红红的。荪亚现在还是淘气不改。你知道,他还是孩子气。” 曼娘到镜子前头擦⼲脸,桂姐告诉香薇把两个男孩子带到中间客厅。这又提醒桂姐,木兰不住派人来问她什么时候儿到,桂姐说她一定那天傍晚告诉她。曼娘一边儿在脸上擦粉,一边儿觉得这一天的事简直全像是梦。不久听见荪亚在外面叫:“曼娘,我们来看天仙来了,天仙怎么化妆还没完呢?” 曼娘往镜子里一看,看见荪亚正立在门口儿。 桂姐大声责备说:“怎么小叔子能往屋里偷看嫂子呢?你若不去好好儿坐下,我告诉曼娘不要见你。” 虽然曼娘天 ![]() ![]() ![]() ![]() 桂姐说:“现在都长大了,就是不懂规矩,彼此傻看,不会说话,还不给大姐作揖问好!”孩子们听话照办,曼娘还礼。但是孩子们不知道怎么开始说话。香薇在一旁站着看得怪有趣。曼娘以温和的声音,低得刚刚可以听见,让他们弟兄们坐下,自己拿了个凳子,靠门口儿坐下。荪亚还不停的咧着嘴笑,一边儿不停的望着曼娘,仿佛曼娘是什么新奇之物,或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曼娘说:“经亚,荪亚,咱们有四年没见了,你们现在都长了这么大。”她拿着那么造作的腔调儿,向平亚的弟弟们说话,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你们刚刚放学,是不是?你们的老师好不好?你们学什么功课?” 经亚回答:“我们学天文、地理、数学。” 曼娘虽然曾经听说过这些学科,她知道这是她永远不会学习的,所以对这些觉得与她漠不相⼲。她⽗亲以前在世时,曾经斥骂这些在各处宣传的怪科学,如天文、地理,还有其他如物理、化学,这些洋鬼子的东西;他还骂那批下 ![]() 曼娘一边儿想象平亚在学校学的功课,一边儿又问:“你们还学什么国中的学问不?” 荪亚说:“我们正念《左传》,不过有一个老师说左传太旧,没有用。自从离开山东,就没有念《诗经》。您还记得《诗经》里生了七个儿子的⺟亲还想再嫁的那首诗吗?我们当时多么喜 ![]() 那些往事曼娘都想起来,他们一齐上学,她与木兰同榻而眠的夜晚,在回味之中,感觉更美。还有一同诵诗,当时朗诵的声调韵味,现在依然在耳。 曼娘说:“荪亚,你还是那么淘气。”但是荪亚跳起来拦住她的话。他说:“我们现在念英文了!GoodMorningFaBther.Mather.Brathet.Sister.YouaremaySister.IimeYourBtather,One,Two,Tree,Four,Fva…”荪亚,像北方人一样永远不能发a的短音,又把am和Ime,Five和Fva弄混。经亚嘻嘻大笑,曼娘则哈哈大笑。曼娘问:“你说的是什么?”荪亚又说:“Fva,Ome,Two,Tree,Four,Fva,”一边儿说一边儿屈指计算。“You-aremay-sister,You-You-are-may-sister,Ping-Yaismaybrather.” 荪亚哈哈大笑,经亚则抿嘴轻笑。曼娘则茫然不解。她只听见“平亚”那个字,觉得怪不好意思。 曼娘说:“好哇,你学洋文骂人哪。” 荪亚说:“我没骂你,我说你是我的Sister。” 桂姐问经亚:“那是什么意思?我敢说,他一定指的是曼娘。”但是经亚不回答,只是大笑起来,曼娘气恼了,満脸羞红。 这时候儿,曼娘她⺟亲走了进来,雪花引路来的。这些男孩子们早在那个院里见过,都立起⾝来。她看见他们大笑,曼娘很窘,都快哭了,就向桂姐说:“是怎么回事?”又转向孩子们说:“曼娘刚来你们可别欺负她。” 桂姐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经亚。” 经亚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荪亚。” 荪亚回答说:“我们不是欺负大姐。经亚说我们在学校怎么念英文来着。” 曼娘说:“我听见他说…”她要说“平亚”两个字,又从⾆头尖儿上咽下去。 荪亚问:“说什么?” 曼娘说:“算了,没关系。你们说洋文,我就以为你们骂我。”这样把问题躲开了。 桂姐转向经亚问:“荪亚说的是什么?” 经亚解释说:“他说平亚是他哥哥,曼娘是他嫂子。” 曼娘的⺟亲说:“这也不算什么坏话呀。”但是曼娘抬起脚来,用脚踩地。荪亚走近曼娘⾝边儿,很温柔的说:“别生气呀,你看,我不是骂你呀。” 曼娘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因为荪亚虽然顽⽪淘气,她还是喜 ![]() 桂姐带着孩子们到他们的院子里去了。自此以后,荪亚只要是开玩笑或是要逗弄曼娘,就用Sister这个字。不过不论是荪亚或是他们别个弟兄,在学会这几个基本的单字之后,在英文方面都没有什么进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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