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无尽岁月（池莉）,第七章-阿珂小说网

书号:41628 时间:2017/10/3 字数:3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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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毕业分配的结果终于公布了，我被留在了武汉市。我的朋友们为我⾼兴得又唱又跳，我请他们去悦宾餐厅吃了湘味牛⾁米粉和⾖⽪。消息传到大⽑那里，据说他的态度比较淡漠。大⽑的淡漠我理解，我遗憾的是他理解不了我的由衷喜悦。我，就是我，我的⺟亲是固定不变的，我的⽗亲也是固定不变的，我出生的那个⽇子也是固定不变的，我遭遇的一切也都被注定在了时间与环境的经纬线上。我是末代的颓废的知青，是最后的不受重用的工农兵大‮生学‬。无论我们怎样地努力学习，我们还是被分配到了边远的城镇和山区。为了象征

地显示公平，武汉市只挑选了五名‮生学‬。我是这五名‮生学‬中的一个。这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我医学院毕业之后全部的最好的结果。在‮国中‬的大城市中，武汉市也许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地方。但是我又能怎么样？

　　在那个年代，一个人一旦分配了工作单位，基本上就是尘埃落定了。我感恩戴德地穿上了⽩大褂。

　　我把自己简单的行李从学校的‮生学‬宿舍拎到了某医院的单⾝宿舍。然后去理发店剪掉了长辫子，以比较老成的模样出现在门诊的诊断室里，期待着第一个病人毫不犹豫地坐到我的面前。

　　当第一个病人果真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的心竟然加剧了跳动。结果在这个病人之后便是无数的病人。我的心早已平静如⽔，再也不受任何⼲扰。

　　大⽑于1985年结婚，大约一年多之后离婚。离婚后只⾝南下，先后在广州，深圳，珠海，东莞，海南等地呆过，混

地从事改⾰开放时期的各种热门职业。其间第二次结婚。大⽑的第二次婚姻生有一子，其子被送回长舂由他的⽗⺟抚养。九十年代的后半期，大⽑经常跑国外，在走遍了发达‮家国‬以后，选中了欧洲的德国。经过不屈不挠的努力，大⽑取得了德国的长期居留证。我在德国读博士三年，我知道那是全世界气候最适宜的地方，是上帝的偏宠。

　　大⽑居住在了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钱对大⽑来说好像也不再是问题。⻩凯旋非常佩服和羡慕大⽑，他一再地对我大发感慨，说：大⽑成功了！⻩凯旋在遭受雷击的前几天还带一个

人来找我看病，那是他最后一次对我说：大⽑真是了不起，人家那才叫活了一次！

　　我做了医生之后，有机会到处出差了。我参加学术

流会，参加会诊，短期进修，购买医疗器械等等。有一次我去‮京北‬听一个学术报告，意外地在王府井书店与大⽑相遇。我们在书店说了好久的话还兴犹未尽，就相约第二天去逛琉璃厂。

　　我们在书店相遇的时候，大⽑刚刚买好一大摞书，他正处在选购书的亢奋之中。我们见面就

换了彼此购买的书翻看。我买的基本上是医学方面的书和文学名著，大⽑买的是《看不见的手——微观经济学》，《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等在社会上

起了热嘲的社科类书。大⽑的语言表达能力本来就比较強，在‮京北‬的几年，显然进步飞快。

　　他把一条腿

叉搁在另一条腿上，肩膀靠着书架，旁若无人地，十分煽情地对我说：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国中‬正处于新旧

替的夹

时期，经济体制的改⾰是必然的，社会结构的调整是必然而且无情的。也就是说体现个人价值的时候到了。

　　他引用并且活用了马克思的一句名言，他说：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

⼊这块没有触动过的‮民人‬园地，‮国中‬人(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

　　听了大⽑的话，我也很

动．使也去购买了他手里所有的书。

　　可是第二天在琉璃厂我们却又是不

而散。那是在逛一家工艺商店的时候，我被一种镂空的真丝绣花手绢

住了，我对售货员说我要买三条。大⽑抢着要付钱。我不让他付。

　　大⽑坚持要付，他说：我应该买的。我早就应该给你一些礼物，但是我不知道你喜

什么。

　　我觉得真要送人礼物还一定要去管人家喜

什么吗？这种小心眼在我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我主要是觉得这三条手绢很贵，一共一百多块钱，我们那时候的月工资才是八十多块。我怎么能让大⽑为我一时的心⾎来嘲付出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呢？我说：你这个人真烦人。你又不是钱多得没有地方花，和我一样都是拿工资吃饭，何必与我讲这个客气呢？

　　售货员在一旁等着，低垂着眼睛偷偷地笑。大⽑听了我的话，甩手就走了。他气冲冲地快步走着，径直到了‮共公‬汽车站。这时恰好来了一辆‮共公‬汽车，他居然就上车了。

　　大⽑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商店里。我咬着颤抖的嘴

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当着售货员的面哭出声来。

　　幸而售货员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劝慰我说：咱北方男人就是这样，特大老爷们儿，你呢，刚才也是太不给他面子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如今‮京北‬的男人你说他别的没有都可以，要说他没有钱，他就跟你急。

　　‮京北‬的售货员给我上了一课。我明⽩了自己的错误。垂头丧气地自己回去了。回到武汉还不到一个月，⻩凯旋就告诉我说大⽑结婚了。

　　大⽑的婚姻总是给我一种虚假感和飘浮感。而我的感受自然是来源于大⽑。在他即将结婚的前夕，他和我在王府井书店里谈了许久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谈到他的女朋友和婚姻。我相信，一般来说，那个时候他应该与女朋友

往很深了并正处在结婚的筹备过程中。后来，大⽑也没有把他的婚姻当作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好像是在一次有很多同学聚会的场合下，他与大家开玩笑顺口说了一声“我老婆”什么的。说这个词的时候他的眼睛找到了我，这就算通知我了。我结婚的时候，⻩凯旋他们来祝贺，从⻩凯旋口里我才知道大⽑正在打离婚。几年后我在珠海见到大⽑。我们几个武汉老乡在一个渔村吃海鲜的时候，我这才知道他已经第二次结婚。

　　大家都说大⽑的老婆非常年轻漂亮。当时他的老婆回他的家乡长舂生孩子去了。又过了几年，大⽑在德国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他的老婆在‮国美‬念书。如果把大⽑比作长江上的一艘船，他的婚姻就好比船尾的一条鱼，他们同在一条河流里生活，那条鱼却总是游动在他的⾝体之外。我没有‮实真‬地看见过大⽑的任何一个

子，也没有‮实真‬地走进过他那种婚姻意义上的家庭。我再没有见到过对自己的婚姻这么心不在焉的男人了。可是⻩凯旋认定只有大⽑才不枉活了一次。我把⻩凯旋的评价转告过大⽑，大⽑说：他知道什么！

　　有一次，我去深圳参加一个进口医疗器械观摩会，⻩凯旋背着我把我的行程告诉了大⽑。我在机场的出口处意外地收到了大⽑

接我的大大的一束鲜花。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束美丽鲜花。‮国中‬女人过去是没有人送鲜花的。因此我相信改⾰开放之后的‮国中‬女人都容易被鲜花打倒。反正我被打倒了。这意外之喜让我⾼兴得头昏目眩，也⾜够让我在短短几天里做一个懂事的乖乖女孩，一会儿被大⽑带到拙劣虚假的民俗文化村去游览，一会儿又被带到‮安天‬大厦的顶楼滑冰场去滑冰。在这个过程中，大⽑有机会充分地不露山⽔地表现他的经济实力。我踉踉跄跄滑冰的时候，他坐在冰场旁边的咖啡厅里悠然地喝咖啡，就那么看着我。我从他的神态里抓住了他报复后的満⾜，也许是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他的神态分明在告诉我，告诉所有人，告诉这个世界，他不再是那个硬着头⽪要给女同学买真丝手绢的大⽑了！我没有戳穿他，当然。

　　大⽑脸上罩一只宽大的变⾊眼镜，穿着梦特娇T恤，戴着浪琴手表，在宽敞平坦的镶着绿化带的深南大道上开着矫健的奔驰小轿车。大⽑彻底地脫胎换骨了。阔气又潇洒了。不再是我二十岁遇到的那个把草绳系在

间取暖的大⽑了。崭新的现代化城市童话一般地在我们眼前掠过，是大⽑这种派头的人最好的人生背景。

　　大⽑说：多

啊！你难道不动心吗？

　　我说：动心埃

　　大⽑说：那就来吧。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涌进深圳埃我无声地笑了，我缓缓地摇了‮头摇‬。

　　大⽑说：担心什么呢？有我埃我可以把你的户口弄来的。你在深圳每个月至少可以有三千块钱的收⼊，是你现在的多少倍啊！而且这里是海洋

气候，四季如舂埃我当然还是没有去深圳。

　　后来，大⽑很是无奈地说：我怎么才能说服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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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毕业分配的结果终于公布了，我被留在了武汉市。我的朋友们为我⾼兴得又唱又跳，我请他们去悦宾餐厅吃了湘味牛⾁米粉和⾖⽪。消息传到大⽑那里，据说他的态度比较淡漠。大⽑的淡漠我理解，我遗憾的是他理解不了我的由衷喜悦。我，就是我，我的⺟亲是固定不变的，我的⽗亲也是固定不变的，我出生的那个⽇子也是固定不变的，我遭遇的一切也都被注定在了时间与环境的经纬线上。我是末代的颓废的知青，是最后的不受重用的工农兵大‮生学‬。无论我们怎样地努力学习，我们还是被分配到了边远的城镇和山区。为了象征地显示公平，武汉市只挑选了五名‮生学‬。我是这五名‮生学‬中的一个。这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我医学院毕业之后全部的最好的结果。在‮国中‬的大城市中，武汉市也许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地方。但是我又能怎么样？　　在那个年代，一个人一旦分配了工作单位，基本上就是尘埃落定了。我感恩戴德地穿上了⽩大褂。　　我把自己简单的行李从学校的‮生学‬宿舍拎到了某医院的单⾝宿舍。然后去理发店剪掉了长辫子，以比较老成的模样出现在门诊的诊断室里，期待着第一个病人毫不犹豫地坐到我的面前。　　当第一个病人果真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的心竟然加剧了跳动。结果在这个病人之后便是无数的病人。我的心早已平静如⽔，再也不受任何⼲扰。　　大⽑于1985年结婚，大约一年多之后离婚。离婚后只⾝南下，先后在广州，深圳，珠海，东莞，海南等地呆过，混地从事改⾰开放时期的各种热门职业。其间第二次结婚。大⽑的第二次婚姻生有一子，其子被送回长舂由他的⽗⺟抚养。九十年代的后半期，大⽑经常跑国外，在走遍了发达‮家国‬以后，选中了欧洲的德国。经过不屈不挠的努力，大⽑取得了德国的长期居留证。我在德国读博士三年，我知道那是全世界气候最适宜的地方，是上帝的偏宠。　　大⽑居住在了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钱对大⽑来说好像也不再是问题。⻩凯旋非常佩服和羡慕大⽑，他一再地对我大发感慨，说：大⽑成功了！⻩凯旋在遭受雷击的前几天还带一个人来找我看病，那是他最后一次对我说：大⽑真是了不起，人家那才叫活了一次！　　我做了医生之后，有机会到处出差了。我参加学术流会，参加会诊，短期进修，购买医疗器械等等。有一次我去‮京北‬听一个学术报告，意外地在王府井书店与大⽑相遇。我们在书店说了好久的话还兴犹未尽，就相约第二天去逛琉璃厂。　　我们在书店相遇的时候，大⽑刚刚买好一大摞书，他正处在选购书的亢奋之中。我们见面就换了彼此购买的书翻看。我买的基本上是医学方面的书和文学名著，大⽑买的是《看不见的手——微观经济学》，《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等在社会上起了热嘲的社科类书。大⽑的语言表达能力本来就比较強，在‮京北‬的几年，显然进步飞快。　　他把一条腿叉搁在另一条腿上，肩膀靠着书架，旁若无人地，十分煽情地对我说：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国中‬正处于新旧替的夹时期，经济体制的改⾰是必然的，社会结构的调整是必然而且无情的。也就是说体现个人价值的时候到了。　　他引用并且活用了马克思的一句名言，他说：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这块没有触动过的‮民人‬园地，‮国中‬人(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　　听了大⽑的话，我也很动．使也去购买了他手里所有的书。　　可是第二天在琉璃厂我们却又是不而散。那是在逛一家工艺商店的时候，我被一种镂空的真丝绣花手绢住了，我对售货员说我要买三条。大⽑抢着要付钱。我不让他付。　　大⽑坚持要付，他说：我应该买的。我早就应该给你一些礼物，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什么。　　我觉得真要送人礼物还一定要去管人家喜什么吗？这种小心眼在我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我主要是觉得这三条手绢很贵，一共一百多块钱，我们那时候的月工资才是八十多块。我怎么能让大⽑为我一时的心⾎来嘲付出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呢？我说：你这个人真烦人。你又不是钱多得没有地方花，和我一样都是拿工资吃饭，何必与我讲这个客气呢？　　售货员在一旁等着，低垂着眼睛偷偷地笑。大⽑听了我的话，甩手就走了。他气冲冲地快步走着，径直到了‮共公‬汽车站。这时恰好来了一辆‮共公‬汽车，他居然就上车了。　　大⽑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商店里。我咬着颤抖的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当着售货员的面哭出声来。　　幸而售货员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劝慰我说：咱北方男人就是这样，特大老爷们儿，你呢，刚才也是太不给他面子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如今‮京北‬的男人你说他别的没有都可以，要说他没有钱，他就跟你急。　　‮京北‬的售货员给我上了一课。我明⽩了自己的错误。垂头丧气地自己回去了。回到武汉还不到一个月，⻩凯旋就告诉我说大⽑结婚了。　　大⽑的婚姻总是给我一种虚假感和飘浮感。而我的感受自然是来源于大⽑。在他即将结婚的前夕，他和我在王府井书店里谈了许久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谈到他的女朋友和婚姻。我相信，一般来说，那个时候他应该与女朋友往很深了并正处在结婚的筹备过程中。后来，大⽑也没有把他的婚姻当作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好像是在一次有很多同学聚会的场合下，他与大家开玩笑顺口说了一声“我老婆”什么的。说这个词的时候他的眼睛找到了我，这就算通知我了。我结婚的时候，⻩凯旋他们来祝贺，从⻩凯旋口里我才知道大⽑正在打离婚。几年后我在珠海见到大⽑。我们几个武汉老乡在一个渔村吃海鲜的时候，我这才知道他已经第二次结婚。　　大家都说大⽑的老婆非常年轻漂亮。当时他的老婆回他的家乡长舂生孩子去了。又过了几年，大⽑在德国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他的老婆在‮国美‬念书。如果把大⽑比作长江上的一艘船，他的婚姻就好比船尾的一条鱼，他们同在一条河流里生活，那条鱼却总是游动在他的⾝体之外。我没有‮实真‬地看见过大⽑的任何一个子，也没有‮实真‬地走进过他那种婚姻意义上的家庭。我再没有见到过对自己的婚姻这么心不在焉的男人了。可是⻩凯旋认定只有大⽑才不枉活了一次。我把⻩凯旋的评价转告过大⽑，大⽑说：他知道什么！　　有一次，我去深圳参加一个进口医疗器械观摩会，⻩凯旋背着我把我的行程告诉了大⽑。我在机场的出口处意外地收到了大⽑接我的大大的一束鲜花。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束美丽鲜花。‮国中‬女人过去是没有人送鲜花的。因此我相信改⾰开放之后的‮国中‬女人都容易被鲜花打倒。反正我被打倒了。这意外之喜让我⾼兴得头昏目眩，也⾜够让我在短短几天里做一个懂事的乖乖女孩，一会儿被大⽑带到拙劣虚假的民俗文化村去游览，一会儿又被带到‮安天‬大厦的顶楼滑冰场去滑冰。在这个过程中，大⽑有机会充分地不露山⽔地表现他的经济实力。我踉踉跄跄滑冰的时候，他坐在冰场旁边的咖啡厅里悠然地喝咖啡，就那么看着我。我从他的神态里抓住了他报复后的満⾜，也许是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他的神态分明在告诉我，告诉所有人，告诉这个世界，他不再是那个硬着头⽪要给女同学买真丝手绢的大⽑了！我没有戳穿他，当然。　　大⽑脸上罩一只宽大的变⾊眼镜，穿着梦特娇T恤，戴着浪琴手表，在宽敞平坦的镶着绿化带的深南大道上开着矫健的奔驰小轿车。大⽑彻底地脫胎换骨了。阔气又潇洒了。不再是我二十岁遇到的那个把草绳系在间取暖的大⽑了。崭新的现代化城市童话一般地在我们眼前掠过，是大⽑这种派头的人最好的人生背景。　　大⽑说：多啊！你难道不动心吗？　　我说：动心埃　　大⽑说：那就来吧。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涌进深圳埃我无声地笑了，我缓缓地摇了‮头摇‬。　　大⽑说：担心什么呢？有我埃我可以把你的户口弄来的。你在深圳每个月至少可以有三千块钱的收⼊，是你现在的多少倍啊！而且这里是海洋气候，四季如舂埃我当然还是没有去深圳。　　后来，大⽑很是无奈地说：我怎么才能说服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