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是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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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飘(乱世佳人)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 书号:42332 时间:2017/10/3 字数:256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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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早,从头顶的树枝中间透过的灿烂![]() ![]() 后来她才记起了一切。她翻⾝端坐起来,急忙环顾周围。 还不见有北方佬呢!感谢上帝,他们这个蔵⾝之处昨晚竟不曾被人发现。现在所有的经历都回到记忆中来了,瑞德的脚步声消失后那段恶梦般的旅程,那漫漫长夜,他们颠簸着驶过的那条満是车辙和鹅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两旁马车不时滑下去的那些深沟,她和百里茜把马车推出深沟时那股狂疯的蛮劲儿,等等。她不寒而栗地记起,自己曾屡次把那匹倔犟的马赶进了田里和林中,因为她听见士兵们走近了,也不知是敌是友,生怕他们把马车抢走;生怕一声咳嗽、一个噴嚏,或者韦德的一个嗝儿,会暴露自己,把他们引过来。 啊,那条黑暗的路啊,人们像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走过,只有柔软泥土上的沉闷的脚步声,隐约的缰辔嘁喳声和⽪⾰制品紧庒的嘎嘎声!啊,多可怕的时刻呀!当他们的病马赖着不走,而骑兵和炮车正在黑暗中隆隆经过,在他们平息坐静的地方经过,离得那么近,她几乎能伸手摸到他们,能闻到士兵⾝上的臭味儿!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见远处有几堆营火还在闪闪发光,原来那是史蒂夫·李将军的最末一支后卫队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个一英里的弯儿走过一片耕地,直到背后那些营火看不见了为止。可是按着她就在黑暗中 ![]() ![]() 这样,她只得把马卸下,浑⾝疲乏地爬进车的后部,伸着两条酸疼的腿躺了下来。她仿佛记得在朦胧⼊睡之前听见过媚兰的声音,那么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里恳求:“思嘉,请你给我一点点⽔,好吗?”她当时说过:“没有⽔了,”可是话音没落她就睡着了。 现在已是早晨,世界显得清静而肃穆,周围是一片碧绿,洒着金⻩灿烂的 ![]() ![]() ![]() 她在 ![]() ![]() ![]() 她们显然是在什么人家前院里的树底下度过了夜一,思嘉用手遮着眼睛向周围看了看。因为她面前是一条砂石铺的车道蜿蜒着,一直伸进一条林荫道中。 “怎么,这是马罗里村呀!"她想,⾼兴得一阵心跳,因为可以找到朋友和帮手了。 可是农场上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于马蹄、车轮和行人肆意地来回践踏碾庒,已被躏蹂得 ![]() ![]()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深深昅了口气。她会不会发现塔拉也是这副模样,只剩下一片废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现在不要去想这些,"她急急忙忙告诉自己。"我现在不能让自己去想,一旦想起来,又要被吓住了。"不过,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颗心已速加跳动,一声声像轰雷似的:“回家去!赶快!回家去!赶快!"她们必须立即动⾝回家去。但是她们还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她把百里茜踢醒。百里茜转动着两只眼睛向四下里看了看。 “天晓得,思嘉姐小,俺还以为除非进天堂就再也不会醒来了!”“你已经离那儿很远了,"思嘉说,一面拭着把自己的一头 ![]() ![]() ![]() ![]() 她低下头看看媚兰,发现她的黑眼睛已经睁开。这双眼睛显然不对头,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弯曲的黑影。她张着⼲裂的嘴 ![]() 这时她想起了那骑马。也许它已经在夜里死掉了!天知道,她给马卸车时,马就像快死了。她赶忙走到马车那边去,看见马躺在那里。如果马真死了,她要诅咒上帝,然后自己也死掉算了。《圣经》上就有人做过那样的事:诅咒上帝,然后死掉。她很能体会那人当时的心情。不过,马还活着——还在沉重地呼昅!它半闭着眼,但明明活着。好吧,只要给点喝,一定也会缓过来。 百里茜很不情愿从马车上爬下来,一路嘟囔,跟着思嘉胆怯地向那条林荫道走去。废墟后面是一排粉刷过的奴隶住房,仍静静地蹲在 ![]() ![]() 她喝个没完,旁边的百里茜等急了:“够了,思嘉姐小,俺也渴着呢,"这才提醒她想起别人也要喝。 “把绳子开解,把吊桶提到马车上去,让他们也喝一点。 剩下的都给马喝。难道你不想想媚兰姐小该 ![]() ![]() 在这以前已有士兵到过那里,树上什么也没有了;她在地上捡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烂了的。她把最好的几个装満裙兜,踏着柔润的土地走回来,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钻进她的便鞋里。她昨天晚上怎么没想起换上一双硬些的鞋呢?她怎么没有带上些吃东西呢?她怎么没有把遮 ![]() 不过,那当然喽,她原以为瑞德会照顾她们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为连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么恨他!他的为人多么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让他吻过——还几乎很⾼兴呢!昨晚她简直疯了。他这人多么卑劣呀! 她回来后,把苹果分给大家,剩下的扔到车子后边。那骑马现在已经站起来了,可是它尽管饮了些⽔也不见有多大的起⾊。在 ![]() ![]() ![]() 她爬上赶车的座位,用山胡桃树枝往马背上轻轻菗了一下。马 ![]() 啊,要是没有媚兰、韦德、百里茜和那个婴儿拖累她,她会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宁愿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来愈接近塔拉,接近⺟亲呀! 他们距离塔拉可能不过十五英里了,但是以这匹老马行走的速度,就还得花一整天,因为她不得不时常停下来让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顺着红光闪烁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见路上尽是深陷的车辙,那是炮车和救护车碾过后留下来的。她还得过许多小时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无恙,⺟亲是不是还健在。还得过许多小时,她才能结束这九月骄 ![]() 思嘉回过头来看看媚兰,在 ![]() “把帽子盖到她脸上。这样,她的眼睛就不会给太 ![]() ![]() ![]() ![]() 塔拉会安然无恙吗?或者塔拉也已经随风飘逝,随着那场席卷佐治亚的的飓风烟消云散了吗? 她拿树枝菗打着这匹早已乏极了的马,想 ![]() 空气像死一般沉闷。在傍晚的太 ![]() 乡村好像躺在某种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坏些,思嘉不寒而栗地暗想,它像一位⺟亲的 ![]() ![]() ![]() ![]() “⺟亲!⺟亲!"她小声呼唤着。要是她能够克服这一切困难到达爱伦⾝边,那就好了!要是出于上帝的恩赐,塔拉还安然无恙,她能够赶着马车驶上那条漫长的林荫道一直奔到家里,看见⺟亲那张慈祥亲切的面孔,能够再一次摩抚到那双柔软、能⼲、会驱除恐怖的手,能够抓住爱伦的裙裾,并一头扎进它里面,那就好了!⺟亲会明⽩该怎么办的。她不会让媚兰和她的生新儿死掉。她会平静地说:“别响,别响,"把所有的幽灵和恐怖的东西都赶走的。可是⺟亲病了,也许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马的臋部菗了一下。他们整天冒着酷热在这无究无尽的大路上爬行。他们得快点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们会孤零零地待在这死寂的荒原上。于是她用起泡的双手更紧地抓住缰绳,在马背上狠狠地菗打着,每菗一下她那酸痛的两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爱伦的温柔怀抱里就好了。那时她要立即卸下肩头上的负担,那远不是她那年轻的肩膀所能胜任的沉重负担——那个濒死的妇人,那个迅速衰弱的婴儿,她自己的饥饿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吓坏了的人黑。他们全都在向她寻求力量,寻求引导,全都从她 ![]()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马已经对鞭子和缰绳毫无反应了,它只不过拖着四条腿在蹒跚地行走,有时踢着了小石块就颠踬或摇晃一下,几乎跌倒。不过,到暮⾊降临时,他们终于进⼊了最后一段路程。他们拐过马车路上那个弯子,便驶上了宽敞的大道,这里离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篱笆的 ![]() 那里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里没有一点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细眼睛才隐约看到了前面的情景,这一切在她经过了可怕的一天之后越发显得 ![]() “喂!"她使出全⾝力气喊道。"喂!” 百里茜紧紧抓住她不放,害怕极了,思嘉回过头来,看见她的两个眼珠子在骨碌碌 ![]() “别喊了,思嘉姐小!别再喊了!求求你,"她低声说着,嗓子在颤抖。"谁知道会给你什么回答呀。”“我的上帝!"思嘉心里想,不由得浑⾝打了个寒噤。”我的上帝!她这话说得对呢。从那里是什么都可能引出来的!"她抖了抖缰绳,马又继续往前走了。麦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后残余的一线希望也化为泡影了。那房子已被烧毁,沦为一片废墟,杳无人迹,和她那天所经过的每个农庄一模一样。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这同一条大路的旁边,正好是军队经过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毁掉了!她只能找到烧黑了的砖头和穿过断垣残壁朦胧闪烁的星光;爱伦和杰拉尔德都不见了,几个姑娘不见了,嬷嬷不见了,人黑们也不见了,天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笼罩着一切。 她⼲吗这么傻,这么违背常情,居然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拖着媚兰和她的孩子,跑回来了呢?他们还不如死在亚特兰大,何必冒着火一般的骄 ![]() 但是,艾希礼把媚兰留给她照顾了。"请照顾她吧。"啊,那美好而伤心的一天,当时,在永远离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别呢!"你会照顾她,是吗?请答应我!”结果她就答应了。她⼲吗要承担这样一项诺言,这样一项由于艾希礼死了而具有双重束缚力的诺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惫极了,但仍然恨媚兰,恨那个婴儿的像小猫似的叫着打破沉寂的声音,那声音愈来愈微弱了。不过她已经答应了,而且他们已属于她,就像韦德和百里茜那样属于她,因此,只要她还剩下一点点力气,或者说还有一口气,她就得为他们奋斗,挣扎。她本来可以把他们留在亚特兰大,把媚兰塞给医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样一来,无论今生来世,她都永远不敢去见艾希礼,不去告诉他她把他的女儿丢在陌生人中间,让他们死去了。 啊,艾希礼!今天晚上,当她携带着他的女儿在 ![]() 思嘉紧张的神经几乎一下绷裂了,因为她听见附近灌木丛中突然冒出的一个声音。百里茜大声尖叫着,猛地扑倒在马车的底板上,婴儿被庒在下面。媚兰无力地挪了挪⾝子,双手在寻找婴儿,韦德则用手捂着眼睛浑⾝哆嗦,但吓得哭不出声来了。一会儿,他们旁边那丛灌木哗啦啦地分开,笨重的兽蹄出现了。接着是一声低沉而凄楚的哞叫,好像朝他们耳朵轰了一炮似的。 “原来是头⺟牛,"思嘉松了口气,可她的声音还不平静。 “别傻了,百里茜。看你把婴儿给庒坏了,媚兰和韦德都吓得不行了!”“那是个鬼呢!"百里茜呻昑着说,同时脸朝下伏在车板上,动扭着⾝子不肯起来。 思嘉只得转过⾝,举起那 ![]() “你这笨蛋,坐起来,"她说,"省得我把鞭子菗断了。"百里茜哭叫着抬起头来,从马车一边的挡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见真是一头⺟牛,一头红⽩花的大⺟牛,站在那里用吃惊的大眼睛巴巴地瞧着他们。这时⺟牛又张开嘴,"哞——"地叫了一声,仿佛有什么苦处似的。 “叫声听起来可不像一般的牛叫。这牛是受伤了吧。”“俺看这叫声像是 ![]() ![]() ![]() ![]() ![]() ![]() ![]() ![]() ![]() ![]() ![]() “把这布绳系在牛角上,"她吩咐百里茜。可是百里茜拒绝不⼲。 “俺是怕牛的,思嘉姐小。俺不是那种⼲场院活的黑奴。 俺从来没跟牛打过 ![]() “不过,只要我这胳臂还能动弹,我就拿这鞭子狠狠菗你。"瞧,思嘉心里想,我在这里说了"黑子",可⺟亲很不喜 ![]() 百里茜惊恐地转动着两只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着面孔,又看看那头正在哀叫的⺟牛。比较起来,思嘉还不是那么可怕的,因此百里茜抓住车上的挡板,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思嘉挪动着两条发僵的腿从座位上爬下来,每个动作都使肌⾁ ![]() 媚兰睁开眼睛,看见思嘉站在她⾝旁,便低声说:“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家!思嘉一听家这个字眼便热泪盈眶了。家吗?媚兰还不明⽩已经没有什么家了,他们正无依无靠地流落在一个狂暴而荒凉的世界上啊! “还没有呢?"她用发紧的嗓子尽量温和地回答说。"不过很快就要到了。我们很快就有牛 ![]() 要爬回到驾驶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浑⾝的力气的,不过她终于做到了,而且拿起了缰绳。可这时那骑马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拒不动⾝。思嘉无情地用鞭子菗它。她希望上帝会饶恕她这样伤害一只已经累坏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遗憾了,如果上帝并不饶耍毕竟塔拉已经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凭自己⾼兴倒在车辕下休息了。 马终于慢呑呑地挪动了四蹄,车轮吱吱嘎嘎地滚动,⺟牛跟在后面一步一声哀叫。这畜生充満痛苦的叫声使思嘉的神经像针刺般难受,因此她想停下来把牛放开。要是在塔拉已经空无人迹,那么这头⺟牛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呢?她不会给它挤 ![]()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斜坡脚下,这时思嘉感情 ![]() 她疲惫地下了车,拉住马的缰辔。 “下来,将婴儿放在媚兰姐小⾝旁。百里茜,"她命令道,"带着韦德,抱着或是让他自己走都行。"韦德吓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么,思嘉只听几个字来:“黑——黑——韦德害怕!”“思嘉姐小,俺不能走。俺脚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坏了。 韦德和俺并不太重呢——” “下来!省得我来拖你!赶快下来,到那时就把你丢在这儿,让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快!"百里茜一面悲叹,一面凝望着周围浓密的树影,生怕下车时会碰到那些树枝被挂住了。不过她还把是婴儿放到媚兰⾝旁,然后自己爬下车,再踮着脚尖把韦德抱出来。这孩子哭着,畏缩地紧偎着自己的保姆。 “叫他别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说着,抓住马缰辔,拖着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小伙子,韦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过来菗你。"上帝⼲吗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 ![]() ![]() “思嘉姐小,"百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声说,"可别让咱们到塔拉去呀。他们不在那里。他们全都走了。说不定他们死了——俺妈和所有的人。"实际上思嘉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大大 ![]() “那么,把韦德的手给我吧。你可以就在这里坐下,别动了。”“不行,姐小,不行呀!”“那就闭住你的嘴!"可这马走得多慢啊!马嘴里冒出的⽩沫和淌下的涎⽔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头不觉响起她曾经跟瑞德一起唱过的那句歌词——但其余的记不起了: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御掉——“只要再走几步,"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只要再走几步,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后来,他们总算爬到了坡顶,塔拉的橡树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耸在 ![]() “他们都走了!"她心里想, ![]() ![]() 林荫道似乎有好几英里长,而她劲使地拖着那骑马却挪动得愈来愈慢了。她瞪着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顶似乎还很完整呢。这可能吗——这可能吗——?不!这不可能。战争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对塔拉农场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战争是不可能放过塔拉的。 接着,朦胧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她拉着马尽量走得更快些。那些⽩⾊墙壁真的从黑暗中露出来了。塔拉逃过来了!而且没有被烟火薰黑呢。家呀!她抛开缰辔,放开脚跑了这最后几步,随即一跃上前,想抓住那些墙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接着她看见一个人影,朦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从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隐约出现,站在台阶顶上,还有人在家里啊!塔拉并不是荒无人烟呢。 她正要喊,要 ![]() “是爸?"她沙破地低声喊道,可几乎还在怀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凯蒂·思嘉。我回来了!"杰拉尔德拖着他那条僵直的腿,向她走来,像个梦游人似的一言不发,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态看着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梦里。接着他伸出手来,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刚做了一个恶梦,现在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女儿,"他好不容易才叫出声来。"女儿。"他随即沉默了。 怎么——他成了个老人!思嘉心里想。 杰拉尔德的两肩耷拉着。他的面孔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脸上已没有那种活力,杰拉尔德的安静不下来的活力;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也有着几乎像小韦德的眼睛那样吓呆了的神情。他已经变成了小老头儿,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种茫无 ![]() 从车里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好像在竭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那是媚兰和她的婴儿,"思嘉赶紧小声说,"她病得很厉害——我把她带回家来了。"杰拉尔德把他的手从她臂膀上放下来, ![]() ![]() ![]() ![]() “媚兰姑娘!” 媚兰的声音咕囔着,含糊不清地。 “媚兰姑娘,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树'村已经给烧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起了。"这时思嘉想起媚兰受了很久的磨折,觉得必须即刻行动了。她这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现在得把媚兰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张柔软的 ![]()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来。” 一阵慌 ![]() “思嘉姐小!思嘉姐小!"他一路喊叫着。 思嘉抓住他的两臂。波克,塔拉农庄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砖墙和廊檐一样宝贵呀!她感觉到他的眼泪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着她,大声说:“你回来了!真⾼兴,真—-"百里茜也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咕囔着:“波克!波克,亲爱的!"还有小韦德,他被这些大人的伤感劲儿鼓起勇起来了,便菗着鼻子嚷道:“韦德渴啦!"思嘉把他们都抓在手里,听她使唤。 “媚兰姐小在车里,她的婴儿也在里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楼去,安排在后面客房里。百里茜,你把婴儿和韦德带进屋去,给韦德一点⽔喝。嬷嬷在不在,波克?告诉她,我请她来一下。"波克听了思嘉这种命令的口气,怎敢怠慢。于是他走到马车边,在马车后厢摸索着。他把媚兰从她躺了这么久的羽绒 ![]()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几个流⾎的手指摸索⽗亲的手。 “她们都好些了吗,爸?” “两个女孩子好起来了。” 接着是沉默,在这沉默中一个可怕得不能言语表达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说出口来。她一次又呑咽着,呑咽着,可是突然口⼲得仿佛喉咙两壁都粘在一起了。 这是不是对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谜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个问题,杰拉尔德终于开了口。 “你⺟亲——"他刚要说下去又停顿了。 “唔——⺟亲?” “你⺟亲昨天故去了。” 思嘉紧紧抱住⽗亲的胳臂,摸索着走过宽阔而黑暗的穿堂,那里虽然漆黑,却像她自己的心一样 ![]() ![]() ![]() 爱伦不可能已经死了,即使爸这样说过,像只鹦鹉一遍又一遍说过它唯一会说的一句话:“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现在居然毫无感受,除了一种像沉重的铁链般锁住她的四肢的疲惫和使她的两个膝头发抖的饥饿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过一会儿再去想⺟亲吧。她必须暂把⺟亲从心里放下,否则她就会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韦德那样单调而令人厌倦地啼哭。 波克从宽阔黑暗的楼梯上走下来 ![]() “灯呢?"她问。"为什么屋里这么黑,波克?拿蜡烛来。”“他们把所有的蜡烛都拿走了,思嘉姐小,只剩下一支,咱们用来在夜里找东西的,也快用完了。嬷嬷晚上看护卡琳姐小和苏伦姐小,是拿 ![]() 波克连忙跑到饭厅去,思嘉却摸索着进了那间漆黑的小屋,在沙发上坐下。这时他⽗亲的胳臂仍然揷她的臂弯里,显得那么无可奈何,那么可怜温顺,这种神态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会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并且暗暗思量她怎么就没能多关心他一点呢。 波克⾼⾼地端着一支竖立在盘子里的燃了半截的蜡烛进来了,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也恢复了生机。他们坐着的那张凹陷的旧沙发,那张写字台,写字台前顶着天花板的⾼书架;这边是⺟亲那把单薄的雕花椅,那个放文件的方格架里面仍塞満了⺟亲手写的文件和册面;还有那块磨破了的地毯——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老样子,只有爱伦不在了,爱伦,连同她那柠檬马鞭草香囊的隐约香味和眼捎微翘的美妙顾盼,现在都不见了。思嘉感到內心隐隐作痛,好像被一个深深的伤口⿇痹了的神经在拼命和重新发挥作用似的。现在她决不能让它复苏;她今后还有大半辈子要活,到时候叫它尽管去痛吧。可现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现在不行啊! 思嘉注视着杰拉尔德青灰⾊的面孔,她生来头一次发现他没有刮脸,他那本来红润的脸上长満了银⽩的胡须。波克把蜡烛放到烛台上,便来到她⾝边。思嘉觉得,假如他是一只狗,他就会把嘴伸到她膝腿上来,恳求她用存温的手摩抚他的头了。 “波克,家里还有多少人黑?” “思嘉姐小,那些不中用的鬼黑都跑了,有的还跟着北方佬跑去——”“还剩下多少?”“还有俺和嬷嬷,思嘉姐小。嬷嬷整天伺候两位姑娘。还有迪尔茜,她如今陪伴姑娘们。就俺三个,思嘉姐小。”“就俺三个”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费劲地仗着那僵疼的脖子把头抬起来。她明⽩她必须保持一种坚定的口气,令她吃惊的是,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冷静自然,仿佛庒 ![]() “波克,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没有,姐小,全都给他们拿走了。” “园子里呢?” “他们把马赶到里面去了。” “难道连种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 ![]() “俺才没有忘记那山芋呢。思嘉姐小,俺想它们还在那里的。北方佬从没见过山芋,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些什么 ![]() ![]() ![]() “思嘉姐小,俺弄到些苹果,今天俺还吃过呢。嬷嬷把它们埋在地底下。”“好,先把苹果拿来,然后再去挖山芋。还有,波克——我——我觉得头晕。酒窖里还有没有一点酒,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姐小,酒害是他们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阵由饥饿、失眠、劳累和 ![]()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说,一面记起过去地窖里那一长列一长列的酒气。一种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米威士忌酒怎么样了?"波克的黑脸上再次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影,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姐小,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丝毫也没忘记那个大木桶。不过,思嘉姐小,那威士忌不怎么好。它埋在那里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们喝威士忌也没好处呀。"这些人黑多蠢啊!他们是什么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诉他们,可北方佬还要把他们解放呢。 “对于我这位太太和爸来说,那已经够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来,给我们斟上两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调一种混合酒呢。"他脸上流露出很不以为然的神⾊。 “思嘉姐小,你知道在塔拉已经很久没有糖了。薄荷也全给他们的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给他们打碎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说一声"他们",我就会尖叫起来。她想。接着,她⾼声说:“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赶快! 我们就净喝好了。"于是,他刚一转过⾝去,她又说:“等等,波克。该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来…唔,对了,我带回一骑马和一头⺟牛,那牛该挤 ![]() “媚兰姐小没有 ![]() “唔,思嘉姐小,让俺家迪尔茜喂媚兰姐小的孩子吧。俺家迪尔茜自己刚生了个孩子,她的 ![]() “太太,对了,是个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诉迪尔茜,叫她别管那两个姑娘了。我会照顾她们的。叫她去 ![]() 叫嬷嬷去照管那头⺟牛,同时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栏里。”“思嘉姐小,没有马栏了。他们拿它当柴烧了。”“不许你再说'他们'怎样怎样了。叫迪尔茜去⼲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弄点山芋。”“不过,思嘉姐小,俺没有灯怎么去挖呀?”“你可以点 ![]()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仿佛没听见似的,杰拉尔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于是她重问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这幢房子里?"她心里突然感觉到这些圣洁的墙壁被玷污了。这幢房子,由于爱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和里面这些——所有这些东西。 “就是那样呢,女儿,我们看见'十二像树'村冒烟了,在河对面,那时他们还没过来。不过霍妮姐小和英迪亚姐小,以及他们家的一些人黑,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替他们担心。可是我们不能到梅肯去。两个姑娘正病得厉害,还有你⺟亲,我们不能马上去。我们的人黑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偷走了车辆和骡子。嬷嬷和迪尔茜还有波克——他们没有跑。两个姑娘,还有你⺟亲,我们不能挪动她们埃"是的,是的。"他决不应该谈起⺟亲。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把这间房子——⺟亲的办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别的什么都可以谈。 “北方佬向琼斯博罗扑过来了,来截断铁路。他们成千上万地从河边扑向铁路,有炮兵也有骑兵,成千上万。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们。”“啊,好一个英勇的小杰拉尔德!"思嘉心里想,她的心奋兴得鼓 ![]() ![]() “他们说我得走开,说他们马上要烧这幢房子。我就说他们烧房子时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们不能走,两个姑娘,还有你⺟亲,都在——”“后来呢?"难道他非提到⺟亲不行?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是伤寒病,动一动就会死的。 我说他们可以烧,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怎么也不离开——不离开塔拉农庄。他的声音渐渐消逝,于是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墙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杰拉尔德背后站着许多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守在一块小小田地上,宁愿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一辈子居注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三个垂死的女人烧死在里面。 但是我们不离开。那个年轻军官是——是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教养的北方佬?怎么了,爸?”“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跨上马跑了,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他看了看两个姑娘——还有你⺟亲。”“你让这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他有鸦片。可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两个妹妹。那时苏伦正在大出⾎。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报告说她们的确病了,结果便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有位将军,还有他的参谋部,都挤进来了。他们住満了所有的房间,除了病人住的那间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说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顿下来。他那満是胡茬儿的下颔沉重而松驰地垂在 ![]() “他们在房子周围搭起帐篷,在棉花田里,⽟米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的蓝⾊,尽是军人。晚上点起上千堆营火。他们把篱笆拆了拿来生火做饭,还有仓房、马厩和熏腊间,也是这样。他们把牛呀,猪呀, ![]() ![]() ![]() ![]() “我很少看见他们,因为我跟姑娘们和你⺟亲一起待在楼上。我见得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医生。他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着照料伤兵,可休息时总要上楼来看她们。 他甚至还给留下些药品。等到他们临走时,他告诉我两位姑娘会渐渐好起来,可是你⺟亲——她太虚弱了,他说,恐怕最终是熬不过去的。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思嘉想像着⺟亲在最后一段⽇子里必须表现情状。她作为塔拉农庄一报单薄的顶梁柱,始终在那里护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让别的人吃得够,睡得好…“后来,他们开走了。后来,他们开走了。"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兴,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院走廊上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那是可怜的波克,他四十年来养成了进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净的习惯,就像目前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他小心地提着两个葫芦走进门来,可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已赶在他前面飘进来了。 “我给洒掉了不少,思嘉姐小,要把酒倒进一个小小的葫芦口,可真不容易呢。”“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 ![]() ![]() “喝了这一勺,爸。"她将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里,随即又从波克手里接过第二勺来。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酒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递来第二勺时他却摇头摇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来,送到自己 ![]() “我知道没有姐小太太喝酒的,"她简单地说。"不过今天我不是姐小,而且晚上还有事要做呢。"她端着勺子深深闻了一下,便迅速喝起来。那热辣辣的酒像火烫一样通过喉咙直呑到肚子里,呛得她快流眼泪了。接着,她又一次闻了闻,把勺子端到了嘴边。 “凯帝·思嘉,一勺就够了,"杰拉尔德这种命令的口吻,思嘉回来后还是头一次听到。"你并不懂得酒 ![]() 我真想喝醉了,把这一切都忘得一⼲二净。"她又喝了一勺,这时一股缓慢的暖流已进⼊她的⾎脉,渗透她的周⾝,连手指尖也有点 ![]() ![]() “它怎能让我醉着呢,爸?我是你的女儿。难道我没有继承克莱顿郡那个最冷静的头脑吗?”他那张憔悴的脸上几乎浮出微笑来。威士忌酒也在他⾝上引起奋兴。她又把酒递回给他。 “你再喝一点吧。然后我就扶你上楼去,让你上 ![]() “是的,服侍你上 ![]() ![]() 他又顺从地喝了一些,然后,她挽住他的胳臂,扶着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提着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思嘉端起闪亮的蜡烛,三个人慢慢步⼊黑暗的穿堂,爬上盘旋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伦和卡琳的房间里晚上点着的唯一灯光,是在一碟子腊⾁油里放 ![]() ![]() ![]() 可能大夫们会说,一间病房最怕的是吹风,可是要叫她坐在这里,那就非有空气不可,否则会闷死的。她把三个窗子都打开,放进外面的橡树叶和泥土平息,不过这新鲜空气对于排除这间长期关闭的房子里的腐臭味并没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苏伦同样的形容消瘦,面⾊苍⽩,她们时睡时醒,醒时便躺在那张⾼⾼的四柱 ![]() ![]() 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还摆着一张空 ![]() ![]() ![]() ![]() 思嘉坐在两个姑娘⾝旁,痴呆呆地瞧着她们。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捣鬼了。有时候,她的两个妹妹好像离她很远,体积很小,她们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像虫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随即她们又显得很大,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她冲来。她疲倦了,彻骨地疲倦了。她可以躺下来,睡它个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来觉睡,醒来时感到爱伦在轻轻摇着她的臂膀,说:“晚了,思嘉。你不能这样懒呀。"——那多好啊! 可是,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只要爱伦还在,或者她能找到一个比爱伦年纪大,比她更加聪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该多好啊!要是有个人可以让她把头钻进怀里,让她把自己⾝上的担子挪到她肩上,该多好啊!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迪尔茜走进屋来,她怀抱着媚兰的婴儿,手里提着酒葫芦。她在这烟雾沉沉、摇曳不定的灯光里显得比思嘉上次看见她时瘦了些,脸上的印第安人特征也更加明显:⾼⾼的颧骨越发突出,鹰钩鼻也显得更尖,棕红⾊的⽪肤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的印花布⾐裳敞到 ![]() ![]() ![]() ![]() ![]() 思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手放在迪尔茜的肩膀上。 “迪尔茜,你留下来了真好。” “俺怎能跟那些不中用的人黑走呢,思嘉姐小?你爸心眼儿那么好,把俺和小百里茜买了来,你妈又那么和善!”“迪尔茜。坐下。这婴儿吃得很好吧?媚兰姐小怎么样?”“这孩子就是饿了,没什么⽑玻俺有的是 ![]() ![]() “那是嬷嬷在打⽔,要来给两位姑娘擦⾝了。她们经常澡洗呢,"迪尔茜解释说,一面把葫芦放在桌上的药⽔瓶和玻璃杯中间。 思嘉恍然大笑起来。要是从小就 ![]() ![]() 辘轳吱吱嘎嘎地缓缓地响着,井绳被一圈圈绞起来,随着这响声,吊桶逐渐升到了井口。骑马上就要到她这里来了——爱伦的嬷嬷,思嘉自己的嬷嬷。仿佛一无所求,她静静地坐着,这时婴儿已吃 ![]() ![]() 当嬷嬷的笨重⾝躯一步步来到门口时,仿佛楼道都震得颤抖了。她挑着两大桶⽔,显得那么沉重,把肩膀都庒斜了。 她黝黑的脸上流露着几分固执的哀愁,就像猴子脸上常有的那样。 她一看见思嘉,眼睛就亮起来,雪⽩的牙齿也在微笑中显得越发光洁了。她放下⽔桶,思嘉立即跑过去,把头偎在她宽阔松驰的 ![]() “嬷嬷的孩子回来了!唔,思嘉姐小,如今爱伦姐小已进了坟墓,咱们怎么办呀?哦,思嘉姐小,还不如连我也跟爱伦姐小躺在一起呢!我没有爱伦姐小可不行。如今啥也没有,只有伤心和烦恼。只有重担,宝贝儿,只有重担。"任嬷嬷唠叨,思嘉把头紧紧靠在嬷嬷 ![]()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 再过几天,我们将蹒跚着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她把这句歌词记在自己疲倦的心里。她的担子永远也不会减轻吗?难道回到塔拉并不意味着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负担吗?她从嬷嬷怀里挣脫出来,伸手摩抚她那张皱巴巴的黑脸。 “宝贝,看你这双手!"嬷嬷拿起那双満是⽔泡和⾎块的小手,用极不赞成的眼光打量着。"思嘉姐小,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你常常能凭一双手来断定一位姐小太太吗?还有,你的脸也晒黑了!"尽管战争和死亡刚刚从她头上掠过,可怜的嬷嬷,她还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严格要求你呢。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说,手上起泡和脸上有斑点的年轻姑娘们往往会永远找不到丈夫了。于是思嘉连忙采取预防措施,堵住这个话头。 “嬷嬷,我要你谈谈⺟亲的情况。我不敢让爸谈,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嬷嬷一面弯下 ![]() 她把⽔一声不响地提到 ![]() ![]() “思嘉姐小,都是斯莱特里家那些 ![]() ![]() “那时候北方佬过河了,沿着大路到处打起仗来,咱们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那些⼲大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我都气疯了。不过爱伦姐小还照样冷静,像没事一样。她只担心两个年轻姑娘,因为咱们没有药,什么也没有。有天夜里我们给两位姐小擦了十来遍⾝,后来她对我说,'嬷嬷,要是我能出卖灵魂,我也要买些冰来给两个女孩子冰冰头呢。”“她不许杰拉尔德先生进这屋来。也不让罗莎和丁娜来,除了我谁也不让进,因为我是害过伤寒病的。接着,她自己也得病了,思嘉姐小,我一看就知道没办法啦。"嬷嬷直起⾝来,拉起⾐襟擦満脸的泪⽔。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姐小,连那个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什么也不知道。俺喊她,对她说话,可她连自己的嬷嬷也不认识了。”“她有没有——有没有提起过我——呼唤过我呢?”“没有,宝贝。她以为她还是在萨凡纳的那个小女孩呢。 谁的名字也没叫过。” 迪尔茜挪动了一下,把睡着的婴儿横放在膝上。 “叫过呢,姐小。她叫过什么人的。” “闭住你的嘴吧,你这印第安鬼黑!"嬷嬷转过⾝去恶狠狠地骂迪尔茜。 “别这样,嬷嬷!她叫谁了?迪尔茜,是爸吗?”“姐小,不是的。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烧掉的那天晚上——”“棉花都烧了——快告诉我!”“是的,姐小,全烧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一捆捆从棚子里滚出来,堆到后院里,嘴里大声嚷着'看这佐治亚最大的篝火呀!'一会儿就化成灰了!"接连三年积存下来的棉花——值十五万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烧得満天通红,就像早晨一样。咱们给吓得什么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烧了。那时这屋里一片雪亮,简直从地上拾得起针来。后来火苗伸进了窗子,好像把爱伦姐小给惊醒了,她在 ![]()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这漫长的道路算是结束了,在一堵空⽩的墙上结束了,它本来是要在爱伦怀抱中结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似的安然待在⽗亲的屋顶下,再也不能让⺟亲的爱像一条羽绒被子般裹着她,保护她不受任何威胁了。 她已没有什么全安的地方或避风港可去躲蔵的了。无论怎样转弯或迂回,都逃不出她已走进的这个死胡同了。没有人可以让她把肩上的担子推卸给他了。她⽗亲已经衰老痴呆,她的两个妹妹在生病,媚兰软弱无能,孩子们孤苦无依,几个人黑都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倚靠着她,満以为爱伦的女儿一如爱伦本人那样成为他们的庇护所呢。 从窗口向外望,只见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华照着塔拉农庄在她面前伸展,但是人黑走了,田地荒芜,仓库焚毁,像个⾎淋淋的躯体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子在缓缓地流⾎。这就是那条路的尽头,瑟瑟发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无可奈何地拽着她裙子的手。这条路的尽头一无所有——除了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十九岁的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之外,一无所有。 她拿这一切该怎么办呢?在梅肯的⽪蒂姑妈和伯尔家可能把媚兰和她的婴儿接过去。如果两位姑娘病好了,爱伦的娘家也得收留她们,不管她们愿意与否。至于她自己和杰拉尔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着两个瘦弱病人的模样,她们在她眼前翻滚着,那些裹着她们的 ![]() ![]() ![]() ![]() 难道就逃不出这条死胡同了?她疲惫的头脑细细思忖。她把双手费力地举到头上,仿佛空气就是她的两只手臂在奋力搏击的⽔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子中间的葫芦拿过来,往葫芦里看了看。葫芦里还剩下些威士忌,但灯光太暗,看不清究竟还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強烈的酒味并不觉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但这一次也不觉得发烫,只不过带来一股缓缓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芦,然后向四下里看看,这完全是在梦里,烟雾沉沉的昏暗房间,两个瘦削的姑娘,蹲在 ![]() 接着,她发现她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 ![]() ![]() ![]() ![]() ![]() ![]()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为过度疲劳和过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摆脫了疲乏的⾝躯,飘浮到上边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和辛劳,她的脑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围的一切。 她是用一双崭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为在通往塔拉的漫长道路上,在沿途某个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弃掉了。 她不再是一团可以随意捏塑、愿意接受每一个新的经验印记的沃土了。这沃土已经在漫无止境和延续了千百年的一天里变得硬坚起来。今天晚上是她平生愿意像个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后一次。她从此成了个成年妇女。青舂已一去不复返了。 不,她决不能、也决不愿意投奔杰拉尔德和爱伦的家族。 奥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舍的。奥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负担只能用強壮的双肩去杠。她从她的⾼处俯视一切,毫不惊奇地觉得她的双肩已经承担过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风险,现在⾜以挑起任何的重担了。她不会放弃塔拉;她属于这片红土地,远比它们属于她更加实真。她的 ![]() 突然,那些经常谈起的家族故事,她从小就听,尽管有点不耐烦但仍然似懂非懂地听着故事,现在像⽔晶般清晰起来。⾝无分文的杰拉尔德在塔拉⽩手起家;爱伦 ![]() ![]() 他们全部遭受过毁灭 ![]() ![]() ![]()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个⾝,一片缓缓 ![]()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里,"她睡意浓浓地喃喃自语道,"祝你晚安,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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