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是刘心武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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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5 时间:2017/9/26 字数:22276 |
上一章 第十六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1 你在筒子河边坐到了长椅上。 秋 ![]() 2 你从阿姐那里出来不久。 是阿姐把你叫去的。她很少主动给你打电话。尽管她家安了电话分机已经半年多了,这几乎是她头一回主动给你拨电话。 去了才知道主要为的飒飒的事。 阿姐脾气早已变成这样:她向你倾诉什么,明明是为了消除內心的焦虑,你听后刚开口劝慰,她便马上几乎是凶声恶气地声明:“你莫以为我有多么着急!我现在 ![]() 阿姐一口咬定飒飒是在单位里充当了“第三者”而且竟至于跟那有妇之夫“ ![]() 又不容你那“未必”的议论说完便耝声截断说:“莫以为我就那么在乎,各家比一比,我未必是最丢人现眼的,而且飒飒她自己不要脸,管我庇事!…” 虽然如此,阿姐总算在至亲面前发怈出了 ![]() 你这才问起嘹嘹:“又上团啦?” “上团”就是又有旅行团来了,他当导游领着到各处游览。嘹嘹⾼中毕业以后没考上大学,去上了个察警学校,只培训了一年,就分到城北一个基层出派所当民警,他不甘心因而不安心,试了很多种路子跳槽都没有成功。最后忽然醒悟,自己不是随⽗⺟去过广东吗?广东话一拾起来,不就是个专长?结果就终于凭借着这个专长当了旅行社的粤语导游。 一提起嘹嘹,阿姐眉梢眼角便如沐舂风,顿时生动活泼起来:“可不又上团了,现在粤语团真不少,而且并不是些没多大油⽔的国內团,现在国美团虽说不多,港香、新加坡的团不少…嘿,说来你怕不信,半年前有个新加坡大生学,女学士,考上了硕士生,⾼⾼兴兴地来京北旅游度暑假,嘹嘹开头其实并没怎么注意她,不过是她登长城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了脚,痛得呜哇叫,嘹嘹就把她从那⾼处背了下来,后来又陪她去医院,就这么点接触,那女孩子在国中倒没表现出什么来,谁知一回新加坡,就一个星期来一封信,还给嘹嘹寄⾐服,新的好贵的名牌T恤,我开头也以为不过是感谢救伤之恩。谁知,嘿,到第十封信那就有求爱的话了,我没有強求嘹嘹给我看,他也没全告诉我,可是我看他读信的那神气,就能猜出个大概…” 你听了当然也很⾼兴,可是没等你说出半句助兴的话,阿姐却突然又一绷脸,耝声重气地说:“我知道那不可能,谁抱幻想了?我们嘹嘹只有个⾼中学历,大学都没上过,人家真能要他?不过是那女孩子浪漫罢了!…” 你为阿姐这在一连串坎坷后形成的特异心理特征而难过,即使爱怜阿姐如你,如今也很难同阿姐作平舒顺畅的心灵 ![]() 3 …临走的时候,你说你过两天就去常嫦那里看看,如果飒飒在你就跟她谈谈,劝她还是回家住,这显然正是阿姐难得地打电话把你约去的原始目的,你说出了这个打算,她心里很満意,那是一定的,可是她偏要一歪嘴说:“她也未必就听你的,你写的那些书她从来不认真看,匆匆翻几下就扔到一边,前些天她还在家里跟我说过:小舅写的那些,能算是文学吗?…” 阿姐哪里想得到,她无意中引用的一句飒飒的话,如匕首刺⼊般地使你的心疼痛流⾎… 飒飒当然是中了一种当代青年人难免染上的狂妄病毒,然而即使是狂人的话里,也往往包含着令人痛苦却无可辩驳的真理因子… 是的是的,写了许多,印出了一大堆,可究竟什么是文学? 4 你不是没有窥透人 ![]() 然而,往往不能把那穿透 ![]() 你难为情。 到最关键的地方,你难为情了。 为所爱,你不忍揭橥那卑琐卑微的灵魂图像。 为所憎,你不愿闪现那良知残片的余火微光。 总在是非、善恶、尊卑、⾼下、 ![]() ![]() 太理 ![]() 然而最关键的,于你来说,恐怕首先是颠覆那横梗在心中的不忍。 文学应当忍残。面对人 ![]() 文学的忍残,也许便是对个体生命深层价值和全人类生存意义的大怜悯大拥抱。 …微风吹过来,长长的柳条拂到你的肩上。你坐在紫噤城⾼⾼红墙外的筒子河边。一群乌鸦从你头上飞过。 夕 ![]() “还写啦?” 你 ![]() ![]() ![]() 5 还在师范学院上学的时候。 星期天,天还黑着,你便从二十几个人合住的宿舍自己睡的那张上铺蹑手蹑脚地穿⾐爬下…你走出宿舍,走到校门口,校门还没有开,你四面望望,便翻门而出… 你穿过没有燃亮路灯的街道,拱着肩,揣着手,一步步朝北海公园走去。学院离北海公园很远。那年头那种冷雾飘 ![]() 直到快接近北海公园时,街上才有了比较多的人影,但人们无论行走还是骑自行车,都默不出声,有一种无声电影的感觉,而且是有许多划痕和颗粒耝糙的那种无声片。 北海公园并没有开门。团城外,园门前,有几十个人默默地守候在那里。不成队形,相当分散。人们互相之间不搭话,也不对眼,却似乎有一种默契,体现出一种相互理解和容忍。 你便也置⾝其中。表面上闲闲的,其实却频频看腕上的手表,耸起耳朵,注意园门开启时的响声。 园门终于打开,打开前都已买好了门票,园门甫开人们便急速地走了进去,都大步流星的样子,到湖桥前,有几个最前面的跑动起来。于是你和许多落在后面的人便不由得也跑动起来,终于形成狂奔的局面… 朝琼岛前面的长廊跑去,廊子里响起怪异的跑步声,杂沓而紧张… 跑向仿膳饭庄。那里有人发售一种预约餐券。在那里才形成一支争先恐后的队伍,不大发生争执,但空旷的公园,整体空 ![]() ![]() 预约餐券五元钱一张,每人至多只许买两张。在那年代那是相当昂贵的价格。但总有排在后面的人未能买到。 你总能抢到较前面,总能买到。买到以后便很⾼兴,很得意。 买到以后你就珍蔵在钱夹子里。到下一个星期六你就给二哥往单位打电话。当时也是单⾝的二哥听到你约往北海公园一游自然总是欣然前往。转悠到十一点半左右,你就说无妨去“仿膳”吃中午饭。头一回二哥很惊异:“让吃吗?”“仿膳”并不能随便进去吃,何况那时候谁都可以进去吃的外卖餐馆总是难以找到座位,钻进去能发现没有人着凳子下面的横杈立等的“空子”便算幸运…你便告诉二哥你有餐券“哪儿来的?…”你便说有人送给你的…你同二哥便进去,那里面便仿佛是天堂,不用等座,也没人看着你吃等着你走好占有那座位,一张餐券给一盘有⾁的炒菜一碗有⾁味的汤一大碗⽩生生的米饭…你和二哥便愉快地享用,二哥就半当中总劝你:“慢点,慢点,为什么那么快?”你却无论多么想矜持一点,到头来还是不免狼呑虎咽…把菜盘里的每一丝肥⾁,包括还有些未煺尽⽑的⾁⽪,都搛起来送进嘴里,汤喝到最后,汤勺舀不起残汤了,便慡 ![]() 后几次二哥就问:“怎么总有人送你餐券?”你就说是给报社投稿,报社编辑送的。二哥就再没深问。 甚至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你也没有向二哥供出实情。那两年,自打从同学那里听到“仿膳”有预售餐券的做法以后,你就经常那样,在共公汽车头班车还没出动前,便徒步走向北海公园,最后到达公园门口,待园门一开,便朝里面狂奔… 6 爸爸最后被硬 ![]() 你去故乡看望发落到那儿的⽗⺟。怀着⾝孕的 ![]() 你看到爸爸在那竹篾心子外糊泥巴作墙、顶上露出乌黑的椽子只敷些薄薄的青瓦作顶的住房里,在 ![]() ![]() ![]() 在贬斥到原籍以后,他却展示在自己的 ![]() 肯定同所有来他住处的乡亲都指示解说过。 你一个人在那间屋里,细细地观看时,心里发酸。1957年以后便不再有那样的签条。而且,从1951年到1956年,那签条注明的位置在逐次向下向偏侧挪移。 ![]() 你⽩了她一眼。她便不再索答。 …一天 ![]() ![]() ![]() ![]() …后来爸爸脑溢⾎去世,后来妈妈一度来京住在你处,有一天吃饭时妈妈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那年爸爸给你们的金钏呢?”妈妈望着你,你便同 ![]() ![]() 其实你和 ![]() ![]() ![]() ![]() ![]() 7 …是“文⾰”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可庆幸和告慰的是你和二哥都还属于“⾰命群众”你在星期天去二哥单位找二哥,二哥住在那栋楼的顶层,下面几层是办公室,顶层是单⾝宿舍。单⾝宿舍里并非单⾝。有一人同二哥合住。所以找到二哥以后,略坐一坐,你们哥儿俩便外出。你们总是到公园里去消磨。那时候劳动民人文化宮的最西侧还有一处可以坐下来喝茶的地方。那算得是个小小的避风港,你们常在那里拣一个角落坐下,不敢也不愿谈政治,便“摆电影”摆些以往看过的旧电影,苏联电影或者国中电影,间或也议及东欧电影及⽇本电影。苏联那部《牛虻》偏用耝胖不堪的演过《彼得大帝》的老演员彼得罗夫演红⾐主教蒙泰奇里,亏导演想得出!看看书里揷图是怎么画的,蒙泰奇里书里明文描写是⾝材颀长、温文尔雅的…但电影当中的蒙泰奇里又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到底“姜是老的辣”导演起用彼得罗夫自有他的道理!…⽇本电影《狼》,那乙羽信子真豁得出去, ![]() ![]() …那回你找到二哥,跟他一同下楼时,在一楼楼梯口正遇上一个被罚打扫楼道卫生的“牛鬼蛇神”那是一个头发蓬 ![]() 你默默地同二哥走出他们那个单位的大门。你们都没说话。 本来就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双重帽子,在“清理阶级队伍”过程中又增添了另外两顶:“大叛徒”和“反动资本家”所以属于要斗倒斗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不齿于人类的屎狗堆” 也不稀奇。到处都有这种勉強苟活着的“屎狗堆” 但心里还是冒出几多的惊诧,几多的感慨。 毕竟那是曾唤做崔伯伯的人。 …崔伯伯曾经仪态万方。他常到你家作客。自己来,不带他那个二太太。他总是短打扮,上⾝一件真牛⽪的黑夹克,下面西服 ![]() ![]() …崔伯伯那二太太,大约比他要小20岁,跟你二哥年龄差不多,那是个“羊脂球”型的美人儿,虽说她不能给崔伯伯带来餐桌上的快乐,但那卧室中的补偿一定非常之充分。你和二哥去崔伯伯家作客时,崔伯伯坐在沙发上同你们 ![]() …要是没有“文化大⾰命”那崔伯伯的生存状态可算是知识分子当中最佳的一等,他不仅政治上给地位,技术上也确实由他说了算,还几次被派到亚非的友好家国去主持援建项目的技术设计。你在他家看见过他在缅甸拍的照片,站在一个大卧佛面前,⾝旁是缅方的员官和翻译,你还亲耳听见他大声地议论过:“我最好的设计没落在国中,我们在那边盖的工厂无论是厂房还是里头的设备,都比我们自己这边的一流!…” “文⾰”风暴刚起,崔伯伯就被打倒了。他挂名副院长,自然是“走资派”他是有职有权的总工程师,当然是“反动学术权威”可他怎么还是“大叛徒”和“反动资本家”呢? 二哥便告诉你“清理阶级队伍”当中又发现,他当年在四川为资本家的企业当总工程师时,资本家为了笼络他不让他跳槽,就赠了他若⼲股份,他既是股东,当然也就算资本家了。对此他自己供认不讳。“大叛徒”一事则复杂多了。是“造反派”翻20年代初期的旧报纸查出来的。当年有那么一天京北城里各大报纸的头版都登出了一条显要的消息,报道警方逮捕了京北大学的几名⾚⾊分子,列在标题中的三个名字里第二位便是崔伯伯。有两份报纸还言之凿凿地说崔某人系共产 ![]() 二哥将大字报上所公布的崔伯伯的新的反动言论扼要地复述给你,你从那些信息中洞察到,崔伯伯的彻底沦落概缘于他的“意识原罪” 是的,崔伯伯在被审问时说的那些话,是一种“原罪”一种无法从他意识结构中剥离开的“原罪”… 他说,那时候京北大学自愿组成的政治团体或准政治团体很多,陈独秀、李大钊组织的共产主义小组只不过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他的参加只不过是凭借着一种热情和趣兴,那时他还不到20岁,非常幼稚,他有时去聚聚有时又并不去,他没履行过什么手续,所以自己觉得并非正式成员,因而后来的不再参加也无所谓退出,当然也就无所谓叛变…那时候人们也都并不以他的进退为怪,他被保释后依然经常见到李大钊,见面时依然言谈极 ![]() 他说,他那时候当然见着过⽑泽东,因为他经常去图书馆借书。有一次⽑泽东跟他打听周作人先生的住处,他当然告诉了他…“造反派”便喝断他的“ ![]() 这便是他的“原罪”即使不是与生俱来的,也是自识字以始的,谁一定要他伪造历史?但他应当进⼊到一个社会阶段所设定的“历史前提”之中,他灵魂中总梗着“那时候是一个很平常的人,一个图书馆的小职员是不引人注目的”一类“事实”他怎能不被打倒,不成为“不齿于人类的屎狗堆”? 据说那一轮审问之后,崔伯伯因为抗拒而掉落了两颗牙齿,他就变得稍微聪明了一点。当然只是“稍微”了“一点”而已——他不再回答任何讯问,面对着“造反派”的连珠炮般 ![]() 他晚上被关进地下室,⽩天被放出来清扫厕所和楼道。 他的原配还在海上,还活着吗? 他并没同那原配离婚。以往每月他把三分之一工资给她寄去作生活费,现在他没有了一分钱工资只有一天三顿窝头菜汤,那大太太谁供养? 他的二太太呢?据说连同他那几个跟二太太生的子女都被轰到了一处小平房中,总不至于死掉吧,但他们又是怎么个存活状态呢?二哥和你敢去看望吗?倘若去了,她还会用拳头捶到二哥脊背上,笑着说:“好一个盈工,吃得嘎胖!”还会一脸的晕红么? …后来有一回你去找二哥,二哥告诉你崔伯伯死了,不是杀自,是突然发病,昏 ![]() 崔伯伯死到临头,终于认识到当他十八九岁的时候,他常去借书的那个地方,分明照耀着一颗最红最红的红太 ![]() 想起来,有一种恐怖感。 8 大哥跪在地上,给爸爸洗脚。 爸爸被強行复员到了原籍。大哥也被強行遣送到了原籍。 大哥在“文⾰”初期被派到一个县里“支左”结果他公开支持了一个后来被指斥为“专搞打、砸、抢、抄、抓”的“极‘左’组织”因而被队部调回隔离审查,后来被定 ![]() 同在难中,本是至亲骨⾁,既然相聚在原籍,自然容易尽弃前嫌,且相濡以沫,共挨时⽇。 大哥突然迸发出強烈得有些吓人的孝心,尤其是对爸爸。 爸爸犯了脚气,大哥就不仅去找偏方,不仅亲自用热⽔泡制那据说有特殊疗效的洗脚⽔,不仅一再把手伸进⽔盆里试⽔温,不仅亲自将那疗效洗脚⽔端放在爸爸⾝前,不仅跪到洗脚盆边帮爸爸将双脚泡进那热⽔中,不仅用自己双手轻轻地、细细地为爸爸洗脚底脚背脚踝脚趾,还一个个脚趾 ![]() ![]() ![]() 那时候大哥已经快50岁,因为遭受打击,显得十分苍老,头发不仅花⽩而且稀疏,又嗜烟如命,昅得嘴 ![]() 大哥一生说话做事夸张,富于戏剧 ![]() 据说那一时期爸爸对大哥相当地慈蔼。妈妈因此很⾼兴。她说乡居生活虽说苦一点,但骨⾁相亲的快乐却实在难得。 然而那一时期却相当地短促。 有天大哥又端着配置好的疗效洗脚⽔走到爸爸面前,刚把那洗脚盆搁下,爸爸就一脚将⽔盆踢翻,并且大喝一声:“滚!”伸直胳膊颤颤巍巍指向门外。 正在灶房剥蚕⾖⾁的妈妈和大嫂忙跑过去… 怎么劝也没有用。大哥要解释,爸爸不要听。 爸爸再不可能原谅大哥。铸成永恒的仇子情结。 原来,那天大哥大嫂来看望爸爸妈妈之前,从京北来了两个搞外调的人,那两个外调者是为爸爸在重庆海关的老同事方伯伯一案而来。方伯伯方伯⺟都是打⼊国民 ![]() ![]() ![]() ![]() ![]() ![]() ![]() ![]() 外调的人走了以后爸爸七窍生烟,但他毕竟已然年迈,只瘫坐在藤椅上任那烟焰往心里冒而无从向外蹿…那两位外调者打算第二天再到镇子上找大哥,所以大哥懵懵然,还端着洗脚⽔去孝顺爸爸,活该他被当场喝骂… 你不想把方伯伯的那段历史那个行为搞清楚,你估计大哥的揭发并非造谣而基本上全是事实——当年他同爸爸吵翻离家出走,方伯伯不仅周济了他而且也确曾托他搞过那样一次投机买卖;但你一直在苦苦探索大哥写出那样的揭发材料的原始动机,他究竟图的什么?! 爸爸恨大哥,但爸爸至死不清楚大哥为什么总做这一类的事。 你却终于憬悟。你想起曾听大哥说起过,他很羡慕当年一个叫邹志彪的一起参加国中 民人解放军的人,那人在队部路过自己家乡的时候,亲自冲到自己家里把自己的地主⽗亲捆绑起来并且拖着他一直拖到人群面前,当着众人把那体下已经拖烂的⽗亲 ![]() 大哥就总想显示那样的功勋。 同他忽然想显示出他比我们任何一个子女都更孝顺爸爸一样。他年近半百了还跪在爸爸面前为爸爸洗脚。 那是一种总望渴在极端 ![]() ![]() …“文化大⾰命”都接近尾声了,忽然有一天你任教的那所中学的同事对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的你说:“蒋老师,有个乡下人找你,在教研室坐着哩。” 你急忙走往教研室。你那个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个満脸烟气鱼尾细碎嘴 ![]() ![]() 那是千里迢迢“盲流”⼊京的大哥。你忙把他带往校外家中,给他找东西吃。 他是有为而来的。 他要去找《红旗》杂志社。他说他一个月以前寄了一篇文章给《红旗》,他自认有相当的“炸爆 ![]() ![]() 你听着,不想讨论,不想劝阻,甚至宁愿他能成功——但你深知那几率在他而言几等于零。 后来大哥去了《红旗》杂志社,一个编辑到传达室接见了他,说了些鼓励的话,稿子嘛原有的和带去的编辑部都留作参考。 …你把大哥送上回程的火车。他在车窗里充満憧憬地对你说:“就算这回的这些都不行,下一回我写好点他们肯定采用,你等着瞧吧!” 后来“四人帮”垮台,《红旗》彻底改组了。大哥那堆“留作参考”的文章下落如何呢? 大哥跑回广州活动。一批人同时活动。都得到平反改正,大哥亦然。当然也不能再回队部,改为在广州转业。刚时来运转大哥就爆发了肺癌。他经历了一个疼得钻心⼊髓的时期。但大哥是条硬汉,他強忍着巨疼拒不呻昑。 他望渴着在这个世界上创立奇勋。他没有成功。 9 大哥跑回广州要求平反改正的时候,你们底下几个子女都动员爸爸给原单位写信,要求落实政策。那时候你、阿姐和大哥都鞭长莫及,只有二哥可以从成都赶到县里同爸爸面谈。 据说爸爸一听二哥开口说应要求落实政策就光火了。 爸爸说大哥跑回广州活动是“胡闹”说他就该被遣送原籍,队部当时那样做“一点也没有错”又拍着桌子说:“莫把我和那个坏东西混为一谈!我是⾰命⼲部光荣退休,他是犯错误下来改造!”还说:“在这里跟贫下中农在一起有什么不好?我才不要你们照顾!我讨厌城市!我喜 ![]() 但据妈妈私下里跟二哥说,爸爸心里头其实十分的矛盾,听到越来越多以往被错打错划和耝暴处置的⼲部被平反改正和安排回城的消息,他当然也感到自己这些年来被如此对待十分地委屈和难耐,但他的自尊心不容他嘴软更不容他采取任何主动,他就总是跟妈妈唠叨,什么这个人历史上真有严重问题,怎么可能重返单位工作?那个人确有“恶攻”言行所以罪该下放又怎么可以请回城里教书?他不能怀疑那些消息的真确,便断定“这都是一时的翻案之风,早晚会遭到反击”声称“我是一心一意要照⽑主席的指示,在这里思想改造到底的”…但他却又多次对妈妈流露:“到底年纪大了,这个地方的茅厕上起来实在恼火啊,要是还有单元房住有个菗⽔马桶就好了…”“我的英文有几十年的家底儿,教起生学来总比那些个新手省力啊…”被爸爸视为十恶不赦的大哥竟被共产 ![]() 大哥的死讯传来,妈妈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爸爸,爸爸听了竟说:“死了好,这就清净了。你要哭另外找个地方哭,我不要听!” 但那以后没几个月,爸爸突发脑溢⾎,也去世了。 在那另外一个我们生人难以捉摸的世界里,爸爸和大哥还是互不相容吗? 永远结算不清的⽗子之仇! 10 二表姐田月明突然出现。 多年不见。尽管她和西人定居天津,离京北很近,但同你很少联系。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谁都怕别人突然跑来打扰。谁也都没有无端跑去叙旧的闲情雅致。 二表姐刚随一个天津的考察团访美归来。她因为英语口语极为流利,且是一口美音,本⾝又是工程师,有专业知识,说起行业英语也得心应手,所以不仅她所在的设计院组团出国总少不了让她当秘书长兼口译,许多外单位还经常来借用她。开头她颇得意,后来便有厌倦之感。 这一回因为出访团从团长副团长起不知怎么的都打算在京北的“出国人员服务部”用外汇指标购买洋货,买妥直接从京北运回家中,而不愿回到天津再买,二表姐却无购货趣兴,所以就与他们“脫钩”菗空跑到你处聚聚,当晚再与他们汇合,乘面包车回津。 你同二表姐坐在长餐桌两边娓娓谈心。 月明表姐不再是一轮満月,当年的丰腴和鲜美都几无痕迹,下颏变尖了,眼角的鱼尾虽经化妆掩饰,到底仍难蔵匿,但一笑一颦之间,却依旧风度不凡,加以穿着洋而雅,简而精,对面望去,倒颇有薄云掩弦月之感。 东一句西一句。啜饮着信 ![]() …在华盛顿,去寻找了那当年随⽗⺟住过的小楼,当年那是国中的武官宅邸,如今早成了房产不知属于何人的民居,冒昧地去按响了门铃。门 ![]() ![]() …记得那时官邸中雇得有保姆、男仆、厨师多人,都是⽩种人,你姑妈曾很得意地对晚辈们说过:“那时候我跟你姑爹偏不雇亚洲人,也不雇人黑,偏雇⽩人,我们就是要⽩种人伺候我们!”但共产 ![]() …在波士顿附近的小镇上遇见了香姑姑,准确地说是香姑姑自己打电话来找到她的,香姑姑就还有那么大的本事,只 ![]() 香姑姑与其说是为了与月明表姐 ![]() …姑妈生活得怎样?很难说不好,但实在是颇为怪异。“文⾰”初期姑爹肝癌去世后,就让姑妈迁到了一处平房中,那平房质量不错,除厨房外有两大间她一个人住也还过得去,请个保姆⽩天来照顾她的生活倒也不劳她自己做饭洗⾐,但却没有了自己独用的厕所,必得到院里公用厕所去方便,那公厕不仅简陋,且使用者不讲公德因而总是肮脏不堪…儿女们去看望她时总劝她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因为年纪一天天往上升,夏雨冬雪中上厕所一不小心滑倒晕厥那后果不堪设想,应请求给换一处有卫生间的住宅居住,她便厉声驳斥:“我蒋一溪一生⾰命,从来没向组织上伸过手!”可怎么跟她对话呢?她总觉得1925年随爷爷跑到广州加⼊何香凝主持的妇女运动讲习所是⾰命;1928年到天津参加市 ![]() ![]() ![]() ![]() ![]() ![]() ![]() ![]() …你和月明表姐坐在餐桌两边,品着茗探索姑妈这种心理逻辑和精神状态的深处隐秘,姑妈真的相信自己具有无可挑剔的⾰命生涯和无可争辩的⾰命者⾝份么?在她那些语言符码背后,是不是有着某种难以言传的惶恐和畏惧?… …后来何香凝病逝,廖承志将何先生当年的几个女弟子请到京北,给她们提供良好的条件,以撰写关于何先生的回忆文字,你去姑妈她们下榻的招待所看望姑妈,并帮助姑妈整理写出的文稿,结果你发现姑妈和那几位同辈老太太有些行为真是滑稽透顶… …廖承志专门派了一辆小轿车,供她们必要时使用,但在食堂同桌进餐时,你便也许会听到她们一个在说:“我今天坐共公汽车去看了侄女儿,我可不要特殊化!”另一个则说:“让晚辈到这里来看我吧,我要抓紧回忆录的写作,我可没有往外跑的时间!”而再一位,比如说姑妈,便会冷笑着以“后来居上”的口气说:“看来看去有什么意思?新社会讲究什么虚礼!我侄儿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我跟我扯什么闲篇,他是作家,来是为了帮我给文章润⾊!”…她们拒不用那车,令年轻的司机大惑不解,而她们又争先恐后地给那司机送礼品,一位送了一条香烟,另一位就送了一包糖果,还在餐桌上顺便大讲昅烟有害的道理,而第三位,又恰恰是姑妈,她送给司机的是一本新版的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还用说什么呢?她微笑着,面有荣获冠军之⾊。 …那也许是几个蛰居多年的老太婆的最后一轮⾰命竞赛,回忆录稿子终于都弄完编妥,廖承志请她们共进晚餐,席间廖承志说:“各位在当地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写份材料给我,我想当地有关部门都会重视,都可妥善解决…” 其中一位其实已经递了一份材料给他的秘书,提出来希望调一个外地的儿子到⾝边来,听见这话却赶忙说:“其实各级组织对我们都关怀得无微不至的,真不好再给添什么⿇烦…” 另一位心里想写还没有写,她是想解决一个地点问题,把她从现在的偏僻处调到一个购买生活⽇用品更方便的地方,但一听这话反而扬声说:“没困难没困难,就是有小小的困难,我们直接跟当地的同志说说就行了…” 姑妈则 ![]() ![]() 姑妈就确实没给秘书留下任何材料,回南京去了,依然住她那没有厕所的平房,依然去那简陋肮脏的公厕大小便。 月明表姐她们一群子女知道后都生姑妈的气。最小的表妹“文⾰”揷队期间到县里一家工厂当了会计,始终调不回南京,月明表姐就出头对姑妈说:“您自己不想解决住房问题倒也罢了,您怎么就不替⽑妹着想呢?您写个材料请廖公批一下,她不就回南京了吗?”姑妈却吼了起来:“你们不要坏我名节!” 可姑妈的名节又究竟何在呢?她当年不是国民 ![]() …你和月明表姐对面而坐,皱眉探讨:姑妈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机制?…这与你爸爸当年拒绝请求平反改正落实政策一样,他们都想扮演社会并未派定他们而且扮演了也不予承认的角⾊… 但小表妹还是调回了南京,姑妈终于也搬进了有卫生间的单元房…那时候香姑姑已经去了国美,月明表姐去看姑妈的时候提到香姑姑,告诉姑妈人家一家子全去国美过快活的⽇子了,姑妈便板起脸说:“她是什么东西?!你以后少跟我提起她!”又说:“国中人就该在国中过,为什么要往外国跑?!”总算没有再骂月明表姐是“黑手”但“黑手”的外号,已在兄弟姐妹间叫开,你后来也是一见二表姐田月明便忍俊不噤:“好呀,黑手来了!” …后来廖承志去世了。再后来姑妈也去世了。⾰命的史书上当然要留下廖承志的名字,却绝不会出现姑妈。 姑妈的在天之灵,会具有怎样的一种自我感觉呢? 11 “怄死人了!” 小哥又在抱怨。是一种甜藌的抱怨。在亲朋面前他动不动就要这样抱怨:“怄人哟!真正怄死人也!” 为你写了那么多小说而其中却始终没有他的影子而怄,为二表妹田月明没给他写去的长信回复一个字而怄,为大哥的遗孤你们的亲侄子吼吼到成都跑生意却没有去看望他而怄,为当年的老同学、戏友,当今文坛走红的评论家何康新出了一本《正本文谈》而没有寄赠他而怄,甚至为他提前一个半月就给国美的香姑姑寄去了圣诞卡而对方直到国中这边的舂节过完仍毫无回应而怄…总之,至少每个星期小哥总会遇上一两件怄人的事。于是他便写信给未必是那直接怄了他的人倾诉情怀:“你看怄人不怄人?真正怄死人也!” 你曾经心下暗想,小哥这种心态也许在成家立业以后便可消失,那时候他就该铭心刻骨地认识到,各门各户是各门各户,各人是各人,人走茶凉是人间常态,见面热络便⾜慰平生,何必无端地那样怄来怄去? 但小哥却年届花甲,依旧童稚做派,令人哭笑不得。 小哥成家虽经历了坎坷,最后倒也功德圆満。 那是在“文⾰”后期,小哥已然40出头,却仍单⾝。京北的老同学、戏友、外号“袖珍美男子”的鲁羽,便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鲁羽当时在一个化工厂,那女子是化验室的化验员,她的丈夫因工厂中的恶 ![]() ![]() ![]() ![]() ![]() 过了年,放了寒假,小哥満面舂风地进了京;新娘子有现成的住房,大家帮助使之焕然一新, ![]() 被纠 ![]() 算当初曾经得几晌存温; 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 ——莫辜负好舂宵一刻千金… …谁曾想刚过元宵节,小哥忽然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你那小小的住房中,当时 ![]() “怎么啦?藌月里就兴吵架呀?”二哥不由得问。 “是她生病啦?要不是孩子病啦?”你便猜度。 小哥只是坐在那里皱眉头摇。 “你不要结了婚还总是往戏友那里跑,更不要把你那些个戏友什么詹德娟呀范⽟娥呀招到你们那里去聚会,又拉又唱的,还净是些风月戏文…”二哥教训起小哥来。 “你别胡批 ![]() ![]() “为什么呀?”二哥便追问“你怎么就赌气跑出来了呢?夫 ![]() 你便搭腔:“对对对…吵就吵嘛,你跑什么呢?再说我看小嫂脾气很好,你⼲吗跟她吵呢?” 小哥总不说话坐在那里死眉瞪眼的。他很少如此,以往他遇上不顺心的事总一摆手说:“怄人哟!你们说怄人不怄人呢?真正怄死人也!”接着他便会把那怄人的事讲出来。可这回…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二哥和你跟他嚷了起来。 他才嗫嚅地说:“她…她要跟我离婚!” 你吃了一惊:“怎么会?你们藌月都没度完!” 二哥却哑然失笑:“我当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哎呀,夫 ![]() ![]() 小哥却嘴角往下撇得好厉害,还抖动着,抬眼望一下你们,眼泡子里噙満泪⽔,他扬起声音申冤般地说:“她真要跟我离婚!要跟我去街道办事处理办手续…她说她…”说到这句说不下去了,两行泪⽔挂了下来… “这就怪了!”二哥瞪着他,愣了半晌,又和你对了个眼,方猜到点上“你们—— ![]() 小哥的脸肿 ![]() …原来那女子有着超常的 ![]() ![]() ![]() ![]() 于是小哥没过完那藌月就跟那女子离了。那也不能称之为藌月,对于小哥来说那甚至是恐怖之月。 后来小哥从湖南县里的中学调到了成都的大学任教。那自然已是“四人帮”垮台之后,又进⼊可以引吭⾼歌地唱《⽟堂舂》或《锁麟囊》的⽇子。再后来他评上了副教授。50岁的时候小哥二度结婚,这回的小嫂是个售货员,48岁的老闺女,介绍人安排他们两个头一回单独叙谈时,小哥就把自己的理生状况,向她和盘托出了,而对方也坦率地告诉他,从小就淡薄 ![]() ![]() ![]() ![]() 在成都小哥常去的自然是二哥家。暑天大热,小哥去了见二哥⾚膊自己也便⾚膊,弄得二嫂在里间屋简直走不出来,二哥便只好穿上圆领衫,小哥还没弄明⽩那意思还⾚膊,二哥便慡 ![]() 后来小哥再去不再⾚膊,却又往往他一进门便笑嘻嘻地宣布:“莫忙,后头还有一位…”乃至跟在他⾝后走进的那人露面,二哥和二嫂又都并不认识,小哥便会眉飞⾊舞地介绍说:“咦,你们怎么连他(或她)都认不出来?”二哥二嫂面面相觑,他这时便得意地宣布,或是:“完了!你们从他眉眼上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一湖姑妈的二老嘛,咱们的一个乖表弟啊!”又或是:“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的吗?这就是童二娘的三姑娘童凤英啊!…” 蒋一湖姑妈是⽗亲的从从堂姐妹,就是说她的⽗亲的⽗亲的⽗亲的⽗亲跟你们⽗亲的⽗亲的⽗亲的⽗亲是亲兄弟,而以往蒋一湖一家和你⽗⺟一家又并没有多深的来往,可是小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遇见了蒋一湖的二老,论起来是⾎缘亲,便⾼兴得双脚蹦,不仅自己从此来往甚密,而且又领到二哥家来,觉得该“乖表弟”也理所当然应该从此成为二哥二嫂家的常客… 至于所谓童二娘的三姑娘童凤英,那就连⾎缘关系也无,只不过当年小哥流落湖南时童二娘一家给予过他一些温暖,他之不忘恩情与之保持联系自属必然,但他偏又要将这一层关系类推到二哥二嫂处… 他不但带些这样的三亲四友到二哥二嫂家,还动不动就坐下来让二哥二嫂开客饭,往往那被领来的人不好意思谢辞了要走,他便马上跳起来拉人家胳膊扳人家肩膀一迭声地说:“哪个说不吃饭就走的哟!快坐下快坐下莫客气莫客气,这就是自己的家嘛!来来来,我们继续摆龙门阵…” 二嫂便不得不去厨房烧制客饭,菜不够,便唤女儿蒋红或儿子蒋凯下楼去买,蒋红便一定撅嘴蒋凯便一定顿脚,到头来往往是二哥御驾亲征,采买回来小哥也并不帮助洗拆烹制,只是坐在客厅里同那乖表弟或童凤英之类的摆谈,谈到兴浓处便咯咯咯地笑,拍巴掌,捶沙发… 后来二嫂便向二哥发了火,起誓再不招待这类莫名其妙的来客,二哥便不得不单独向小哥讲明,不但二嫂受不了他也觉得烦,二哥对他说:“你的朋友你认得亲你自己跟他们玩去,最好在你家招待,我们主要是没那么多时间好浪费!”小哥听了好惊诧好伤心好委屈,他眨着一双大金鱼眼说:“咦,怎么光是我的亲戚,大家都是亲呀!我不是住在郊区那么个KaKa里 ![]() 后来小哥倒是不怎么往二哥二嫂家带人了,但他自己却丝毫不减与亲友们来往的热情,调回成都结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由甲及乙由乙牵丙由丙涉丁地挖掘出了一大堆伯伯叔叔舅舅姑妈娘娘堂姐堂弟表兄表妹和重庆蜀香中学同届不同班或京北大学同系不同届的老同学…一个休假⽇,他往往早上赶往一家中午赶往一家晚上又赶往一家,人家对他冷淡他浑然不觉,人家跟他敷衍他只当热情,人家对他有三分热情,他能感动得浑⾝发抖,他奋兴,他快乐,他心里觉得很充实,生活因而显得闪烁着七彩的光晕… 他常将他与众亲友的来往写信报告给你,详细地告诉你谁谁谁是妈妈家的比那八娘还要亲一层的娘娘,她的大女儿酷爱文学,听说你这小表哥是作家⾼兴疯了,他已将你地址告诉了那可爱的小表妹,她会马上给你寄去她写的三个短篇小说“别人的小说你不指点不推荐我不管,小表妹的小说你要也不指点不推荐我就要骂你‘真正薄幸’!”又或者听说你出了一本新书,便开出一列长长的名单,都是他的老同学老同事老邻居之类,要你给他们寄书,还在这样的话下面划上重重的圆圈:“你一定要签上你的名盖上你的印尽早寄到!”倒仿佛你每本书一出,⾝边必然撂着几百本⽩来的书,而且邮局可以完全免费地为你服务似的…到头来你不得不写信给他告诉他请他不要把自己联络的亲友统统批发给你,因为你不需要,而且就是有那个联络之心也绝无那个联络之力… 他不能批发便改为零售,比如写一封长信说他的某个北大同窗现在是省里有名的电视剧编剧,这个人实在不俗,希望你一定一定(两个“一定”下都加双圈)把你新的小说集火速寄去,那人那天说他愿改编你的小说将之搬上荧屏,他已应允将你小说集送去供那人择其善者而改之云云,毕竟他是你小哥,你不好驳他的面子便将那签名本寄去了,寄去了你也就忘了,但他真当成一桩大事,就一连来好几封信,一封信说他连去了那人家里三次,三次都撞了锁。“真怄人!”另一封信说他终于把小说给了那人,一周后去问,人家说实在手头的事太多,所以还没看你的书,他劝你“莫怄”;再一封信说他又去了,那人还是忙还没看,但让他转告你有了时间一定看一定改,因此他开列出那人详细地址让你直接与那人通信“进行愉快的合作”… 小哥啊小哥,他就怎么一点也参不透最最简单的人情世故呢? 小哥就那样生存着,从一个亲友家到另一个亲友家,从“怄死人了”到终于“不怄”又转而再“怄”… 他最近的一封信里讲到他的老同学老戏友现在“红得发紫”的“大评论家”何康到成都参加一个什么什么会,他跑去找了那何康,见面就“骂他薄幸!真正怄死人也!”因为他三年里写了十几封信去何康都不回,而且何康怎么不评论你的作品呢?那何康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老弟,应该“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他就拗着何康要何康答应写篇捧你那本新长篇的文章,并告诉你何康已点头应允…你读完那信只能头摇一笑。即便小哥不清楚那何康近几年来在文坛上文品人品都大跌,有“吹火筒 ![]() 12 6年前头一回去港香,是先飞到广州,再从那里坐穗港直通车进⼊港香。在广州停留几天,除了与当地的文学界联络外,很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见见亡故的大哥留下的一女一子。大嫂已经改嫁,虽然见到也还亲热,你还叫她大嫂她还叫你小弟,但你內心里总觉得她毕竟是“抱琵琶另上了别船”所以已无多少情感可言。侄女侄儿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他们都是蒋家的⾎脉,便有一种深重的骨⾁之情。 侄女蒋唱已然结婚,在郊区的一所中学教数学。她同侄女婿抱着小侄孙先到东方宾馆来看你。你便招待他们吃西餐。唱唱说她在广州这么多年还从未吃过西餐。这话让你更生爱怜之情。唱唱越来越像 ![]() ![]() 吃西餐时唱唱说他们两口子一时都没找到弟弟吼吼。你本是按唱唱的地址跟她联系让她把吼吼叫上一块儿到东方宾馆来见面的。吼吼怎么会找不到?原来吼吼中学毕业后先考上了国中大店酒当保卫,国中大店酒就在东方宾馆隔壁,是一个最豪华的合资大饭店,穿上那保卫的制服就像外国的军官一样,神气非凡,吼吼一度也很⾼兴;但后来就发现无论是在大堂当侍应生或在客房当清洁工,也都比当保卫強——因为都有小费,一个月的小费合起来往往有工资的两倍多,当保卫却绝对拿不到小费——旅客见到保卫人员避之而不及呢,焉会反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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