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月亮是叶兆言创作的经典言情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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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路边的月亮 作者:叶兆言 | 书号:39283 时间:2017/9/5 字数:14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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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林进剧团的那一年二十三岁。自从⾼中毕业,连续两年没考上大学,他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顶替⽗亲的职务上。他⽗亲老阿林在剧团里打杂做道具,前不久去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胃癌已到晚期。明摆着⽇子不会太久了,老阿林自信在剧团待了几十年,他的手艺如果不传给儿子,那些绝活就全失传。 “你爹我就凭这些纸糊,天底下有什么,就能给你做出什么来,你信不信?”老阿林的绝活之一便是将纸泡⽔里浸透,然后 ![]() ![]() 阿林 ![]() 就在老阿林非常得意地卖弄自己的手艺时,阿林突然问:“爹,你当年⼲吗老不回家?” “嗯一一”瘦骨嶙峋的老阿林脸上露出些不⾼兴“问这⼲什么?” “随便问问。” “我他妈没几天好活了,老子想把这点手艺教给你,你那有一点点认认真真想学的样子?你指望在剧团里打打杂,就是那么好混的?” “剧团不是就快散伙了吗?” “谁说的?” “哎,奇怪了,还不是你说的?” 老阿林不吭声了,叹了口,拿起紫砂壶喝茶。阿林又重提⽗亲为什么老是不回家的话题。 老阿林说:“我就挣那几个钱,要供你们几个读书,老是回去,钱他妈能从天上掉下来呀?” “你自己又菗烟又喝酒。” “老子菗烟喝酒怎么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像光 ![]() “村上的人都说你在这有女人,所以老不回去。” “我他妈的有庇女人,”老阿林差点发火“你以为唱戏人那玩意就是那么好⽇的,真他妈滑稽。”死到临头的老阿林突然对自己的一生充満感叹,他⽩了儿子一眼“你不要把这儿想得太好,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觉得唱唱戏好玩,成天动动嘴,有吃有喝,唱戏的女人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心里看着都舒服,老子这一辈子不就是打杂,打杂吗。有个老婆,还不是跟没有一个样。你也抱怨我老不回去,你知道我回趟家得花多少钱。真叫是没窑子,要不然,老子就是逛窑子嫖子婊,也用不了那么多钱。你倒是说起来轻巧,来剧团连头带尾才几大天,你就不得了了,是不是?” 阿林知道⽗亲喜 ![]() ![]() ![]() ![]() ![]() 2 老阿林让儿子爬到搁板上去,叫他把自己多年来加工的得意之作,统统搬下来。剧团的前⾝是座旧庙,电工间木工间服装间道具间都在西边的那排小平房里。东西实在太多,太多的东西没地方放,只好在房间里,横空再搭一层搁板。阿林顺着梯子,并非很情愿地往上爬,搁板的空间非常小,他只能跪在搁板上。到处都是灰,他懒洋洋地对⽗亲说:“爹,拿什么呀?” “都拿下来。” “都拿下来?那也太过分了,然后再全部搬上去,这有完没完。再说,这脏兮兮的玩意,都请下来,往哪放?” 老阿林按捺不住失望,说:“不拿就不拿,你就在上面好好看看。不要见人挑担不吃力,你老子可是真花了些心⾎的,不是吹,我死了,这门手意也就绝了。” 阿林拿起一块假的煎饼,抹了抹灰尘,笑着,做出要吃的样子。老阿林叹了口气,拿这么个儿子毫无办法,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来,剥了糖纸,十分漠然地往嘴里放。自从癌症确诊,他戒了已有几十年历史的菗烟。作为一种替代,他养成了不时吃粒糖果的习惯。“你说你爹做的东西像不像,嗯?” “像一一”阿林一声拖腔。 “我他妈反正也没几天了,”一股悲哀毫不含糊地向老阿林袭卷过去,他像幽灵似的走向角落。角落里有一张小 ![]() 阿林从搁板上伸头往下望,他首先看到的是⽗亲倒放着的一双脚。这双脚又黑又脏,⽪紧紧地皱着,仿佛已经风⼲了似的。正是夏天,搁板上出奇的闷热。阿林一样样地摆弄⽗亲制作的道具,汗如雨下。这些宝贝疙瘩凝聚了老阿林一生的心⾎。阿林想不明⽩,何苦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去作假。这世界上现成的真东西太多,随便捞几件拿到舞台上去不就万事大吉。搁板上的小道具真可谓琳琅満目,阿林心不在焉地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把搁板弄得咚咚作响。出奇的闷热很快让阿林感到眩晕,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准备下楼梯,正当他转⾝脚往梯子上跨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突然被糊屋顶的演出说明书昅引住了。 搁板上方那一块天花板,密密⿇⿇贴着十年前的演出说明书。比信封略大一些的说明书印着田舂霞的当年演出剧照。对于这说明书,阿林实在太 ![]() ![]() ![]() ![]() ![]() 多少年来,那次演出的情景,无数次地在阿林的小脑袋瓜里转。混 ![]() ![]() “老阿林——” 在搁板上的阿林神⾊恍惚,虽然汗如雨下,他已经忘了闷热。 “老阿林——”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把阿林唤回到了现实生活中。他犹豫了一下,注意到有两个女孩子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打算进来。 “⼲什么?”老阿林从 ![]()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笑了。 “笑,有什么好笑的?”老阿林坐那不动,故作严肃地瞪着她们。 “哎,老阿林,给我们一些铁丝吧,我们要做⾐架。” “我这哪有铁丝,你们不好到电工间去要?” “哎哟,我们还不好说吗?” “我和你们好说什么?” 在搁板上的阿林一声不吭地听着⽗亲和两个女孩子的对话。死到临头的老阿林的语气中仍然不失幽默。 女孩子又说:“算了算了,我们知道你老阿林好说话。哎哟,不要搭架子好不好,我们有数了一一” “有什么数?”老阿林脸上跳出笑容来“你们和我快要死的老头子,有什么数?有庇的数。” “你看你看,叫你不要搭架子,非要搭,非要搭。” 老阿林站起来,从墙上取下一大串铁丝,又从菗屉里拿出老虎钳,绞了一大段铁丝给那两个女孩子:“我搭庇的架子,又不是说笑话,马上就是快死的人了,我他妈搭给谁看?” “喂喂,不要吓唬人好不好。老阿林,好事要做就做到底,帮我们做成⾐架算了,我们又不会做。” 瘦骨嶙峋的老阿林把儿子从搁板上叫下来。两个女孩子这才发现他们头顶上竟然还有一个人,都瞪着眼睛看他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 “这小阿林倒是滑稽,居然躲在上面一声不吭。老阿林,你儿子看来也是个小滑头。”女孩子中的一位肆无忌惮地拿阿林取笑。阿林去食堂买饭菜时,经常遇到这个拿他取笑的女孩子,但是从来也没说过话,他只知道她也是个演员,已经有男朋友了,因为她老是陪着一个男孩子一起去食堂。阿林没想到一个从来和自己没说过话的女孩子,会突然和他开玩笑,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他从⽗亲手里拿过老虎钳,按照她们的要求,将铁丝加工成⾐架。 “还是小阿林好,老阿林,你看你儿子一声不吭,就帮我们把⾐架做好了,做的多 ![]() ![]() ![]() ![]() ![]() “剧团里的小丫头,一个个 ![]() 3 阿林来到剧团已经两个月。医生说,老阿林的寿命,至多只能再活半年,半年说到就到,老阿林越来越瘦越来越黑。四十几年前,正赶上兵荒马 ![]() 村上的人都说老阿林外面有女人。老阿林自己也不回避,很难得地回一趟家,和媳妇 ![]() ![]() ![]() “如今那小老婆是名演员了,你能不得意,”媳妇和他闹,无非这么几句话“小老婆这不就是小妖精,昅人的骨髓,菗人的精。” “小妖精怎么了,是小妖精才有味道呢。” “什么味道,她还能一个人该两张×!” 老阿林说:“你他妈懂什么,你要懂了,我早带你去城里享福了。” 媳妇说:“我们不是小妖精,享不起你的福。” “你懂什么叫小妖精?小妖精,人家脸上的⾁,都比你庇股上的⾁要嫰。小妖精怎么了,小妖精放个庇都是香的。你不服气也没办法。老子要是不客气起来,离了你,你拿我有什么办法。你不要当老子没把柄,我倒要好好地问问你,你我都是丑八怪,这老大二老,都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怎么老三独独是另一副腔调,凭什么比你比我都漂亮?我是想不追究,我要当起真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媳妇于是大叫委屈,乡下女人最开不起这样的玩笑,又是诅咒又是发誓,再加上寻死寻活。 老阿林说:“你看,真急了不是?” 媳妇连连跺脚,说:“你⼲脆死在外头,你死在外头不回来最好,老三长得漂亮一些,有什么不好,我怎么知道你当初是怎么捣鼓的。你动不动就吹你的小妖精,动不动就是吹,哼,我看你还不就是吹吹吧,你说你哪次回来,不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样子,好像你哪次倒是歇过一晚的,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捣鼓的,你自己心里有数。我急什么,你要是不相信,你算算⽇子好了,你算⽇子吗,我急什么,我又不是那种没人⽇就难过的小妖精。” 4 阿林跟⽗亲在剧团里⼲了两个月。两个月里,老阿林有时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太満意,便叹着气说:“你他妈哪像是我的儿子。”阿林说:“我不像你的儿子,那我是谁的儿子?”老阿林说:“肯定是你妈偷了野汉子。”阿林这话听多了,也不往心上去,还嘴说:“你自己在外头野女人太多了,倒好意思反过来诬赖别人。我真不是你儿子就好了,我还不想当你的儿子呢。”老阿林拿儿子也没办法,他自然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三个儿子中间,唯有阿林最聪明一些,事实上他偏爱的也是阿林。他觉得三个儿子中,自己的那些本事和手艺,要传也只能传给阿林。“我⼲吗要让你来顶替,你这样,只配在乡下老老实实地待着。人是到城里来了,也不好好跟我学,我是说走就走的人,你不好好学些本事,⽇后怎么混?” “怎么混,我反正有了城里户口,难道还能再把我赶到乡下去不成,再说,现在乡下⽇子也好过了。”做一个城里人是阿林多少年来的愿望,连续两次⾼考落榜,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顶⽗亲的职,然而一旦这愿望实现以后,他却感觉不到多少乐趣。垂死的老阿林对自己制作的各种道具,产生了一股非凡的热情。做为既是宿舍又是道具间的房子里,所有容器都浸泡着纸浆,大热天的,房间里一股臭味。剧团里已经很长时间不演戏,不演戏便无事可做。阿林硬着头⽪跟⽗亲学手艺,架子上逐渐堆満他做的各种小玩意。他属于那种心灵手巧的小伙子,只要认真学,他⽗亲吹得天花 ![]() 剧团的生活对他来说,仍然是个谜,两个月来,除了去食堂买饭菜,阿林几乎没机会和别人接触。偶尔有人来找老阿林,其目的不外乎是讨东西。他很快就发现剧团里的人 ![]() ![]() ![]() 阿林在剧团里待了两个月以后,终于第一次见到了田舂霞。 阿林心目中的田舂霞还是十年前的模样,穿着翠绿的绸 ![]() ![]() ![]() 现实中的田舂霞自然是另一位田舂霞,她大大咧咧突然出现在阿林面前,像看什么怪物似的,对阿林从头到脚好一阵打量,不服气地说:“老阿林,这就是你儿子?” 老阿林黑黑的脸上毫无表情。 “唉,老阿林,你装什么死,我问你话?” 老阿林毗牙咧嘴地笑了笑,对儿子说:“喏,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田舂霞。” 田舂霞侧过脸来,眼角带钩一样看着阿林,眉头微皱着,噴嘴说:“大名鼎鼎,不敢当,老阿林,你儿子脸红了。” 阿林的脸红得仿佛要出⾎,他想不到心目中的田舂霞竟然是这副腔调。那个娇小可爱的女⾚脚医生早就无影无踪。站在阿林面前是一个气势夺人蛮不讲理的女人,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连⾐裙,一只手上拿着把折扇,另一只手是绣花手绢,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摇扇子擦脸上的汗。她已经开始有那么点发胖的意思,因为动个不歇,两只啂房在宽大的连⾐裙中,好像两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也跟着 ![]() ![]() ![]() “你儿子多大了?” “你问他吗,”老阿林讨好地看着田舂霞,脸上黑得发亮“我也绕不清他小子到底多大了。” “你自己⽇出来的儿子,怎么会没有数。” 老阿林笑得非常难看,龇牙咧嘴,口⽔都快淌下来。⽗亲的模样实在让阿林觉得难为情。两个月来,他朝思梦想盼望着见到田舂霞,没想到初次见面会是这么尴尬。明摆着田舂霞是非常讨厌老阿林,老阿林越是讨好,她脸上的厌恶表情越是严重。 “你坐一会,”老阿林示意儿子为她搬椅子。 “算了吧,你这儿一股味道,”她用手绢擦了一擦鼻子,劲使摇扇子,继续用带钩的眼睛看阿林“你儿子倒比你长得像个人。” 阿林的脸又一次红起来,心口咚咚 ![]() “你儿子的一双眼睛不错,就是喜 ![]() ![]() “你总是有什么事,要不然,那会到我这来。”老阿林巴结地说。 “嗨,真是倒霉,下⽔道又堵了,我跟老冯和翠翠一再说,菜叶子要捞起来,就是不听,这下好,又堵了。” 老阿林说:“那用胶⽪拔子拔呀。” 田舂霞说:“怎么不拔,这些天,天天都拔,现在是真堵死了,拔也没有用。要是拔有用,我来找你⼲吗。” “真堵死了?” “当然真堵死了。” “那又得下那螺丝?” “看来是只好下了——” 老阿林叹了口气,说“乖乖,上次下那螺丝,要了我半条命…” “怎么办,看来只好再下了。让你儿子去一趟吧,他是小伙子,有的是力气,喂,拿着扳手,到我那去出出汗。”田舂霞突然真心地笑了,脸上的那种厌恶和鄙视顿时消失,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接近阿林心目中的模样“听见没有,真的,那螺丝可不好下呢。”她好像吃准阿林会去似的,走到工具台前,拉开菗屉,随手拿了把老虎钳“嗨,扳手呢?” “我来找,我来找,”老阿林庇颠颠地跑过去帮忙,人还没赶到,田舂霞已经拿到了扳手,用两只手指拎着,睁大了眼睛看着阿林。老阿林连声对儿子说:“你去一下,去一下,把螺丝拎松了,把里面 ![]() 阿林极不情愿地跟在田舂霞后面,去她家为她疏通下⽔道。他发现自己很难容忍她的那种傲慢。一股大巨的失望像冰雹似的劈头盖脸扑过来,阿林气鼓鼓地走着,甚至都不情愿去看田舂霞的背影。田舂霞是剧团里的大名角,然而就算是大名角,也用不着放出这么大的架子来。况且还是她在求人,又不是别人有求于她。阿林充満委屈地跟在她后面上了楼,到了她家门口,田舂霞揪了揿门框上的按钮,音乐门铃的演奏声响了好一阵,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里面大声问道:“谁呀?” 田舂霞连续按门铃,用舞台上的声音喊道:“开一一门。” 门猛地被拉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出现在门口,她上⾝穿着花衬衫,下面是一条小三角 ![]() 田舂霞隔了好一会,才拎着个大红塑料桶走出来。她对站那发呆的阿林笑了笑,把他往楼下的人家带,又是揿了揿门铃,然后登堂⼊室,一直走到那家的厨房里。显然是事先打过招呼的,又都是剧团里的同事,那家的主人过来认了认“老阿林的儿子”便回到房间⼲自己的事。厨房里只剩下阿林和田舂霞,田舂霞说:“你知道不知道怎么弄?” 阿林摇头摇,不明⽩把他带到别人的家里来⼲什么。田舂霞抬起头来,指了指⽔池子上方又黑又耝的污⽔管,示意他站在⽔池子上,把污⽔管拐弯处一块盖板上的两颗螺丝拧松。阿林遵照吩附,爬上⽔池子,摇摇摆摆站稳,用扳手去拧螺丝。两颗螺丝已经锈住了,螺丝端顶的六角方也有点变形,阿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次差点从⽔池子上跌下来,累得半死,最后总算在田舂霞的指点下,将螺丝拧松。幸好有田舂霞的提醒,要不然那块盖板猛地打开,噴溅而出的脏⽔非淋他一⾝。黑黑的油腻腻的臭⽔,哗啦啦往他拎着的大红塑料桶里淌,他忍不住一阵阵恶心想吐。“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非要这样才能解决问题,”田舂霞在下面近乎 ![]() 淌了⾜⾜一大塑料桶污⽔,阿林弯 ![]() 阿林站在露天的垃圾箱旁发怔。酷⽇的 ![]() ![]() ![]() 5 田舂霞住在三楼,是那种最老式的公房,一条细细的过道南边两间略大一些的房子,北边也有一小间。她是剧团的名角中青年演员中就属她的房子最好。这幢楼挤在雨后舂笋般的楼群中间,怎么看,都觉着有些寒碜。虽然是在三楼,田舂霞的家依然有一种被包围的意思。阿林拎着大红塑料桶走进卫生间,无意之中往窗外看,发现对面离得极近的一幢楼上,一个瘦瘦的老头正朝这边偷看,见了阿林的目光,非常慌张地往后一缩。 “你先在浴池那边冲冲手,然后再在洗脸池里洗,你那手实在太脏了。” 阿林心头的那股委屈,似乎已经不复存在。田舂霞的语调中也仿佛没有了那种傲慢。哗哗的自来⽔冲在阿林的手臂上,他感到一种⾝心都得到舒展的凉慡。田舂霞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脆把头也冲冲,你看你一头都是汗,要不,就在这冲把凉澡算了。” “用不着,”阿林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将头九十度低下,硬塞进洗脸池,痛痛快快冲了一阵,又捧起⽔不断地往脸上扑。 “我给你一条⽑巾吧,”田舂霞在一旁说。 “用不着,”阿林以手代⽑巾,劲使捋头发抹脸。 “好了好了,还是用⽑巾擦一擦吧,这反正是我们家老冯的⽑巾,你直管用好了,反正不⼲净。” 阿林接过⽑巾,只是轻轻地在脸上碰了碰,尽管他已洗了半天,然而他觉得自己⾝上仍有那污⽔油腻腻的臭味。 田舂霞让阿林到房里去坐,他摇头摇,说在走道里坐坐就行。走道上有一张小凳子,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坐了下去,心里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告辞了。田舂霞打开碗橱,拿出一包已经开封的香烟,问阿林菗不菗烟。阿林平时从来不菗烟,田舂霞既然递烟给他,他觉得他应该菗一支。她为他点着了火,一头一脸不満意地说:“唉,现在的年轻人,年纪轻轻的,都菗烟。”她的话让阿林感到无地自容,他昅⾜了一口烟,犹豫着是不是吐出去,又应该朝哪个方向吐。好在田舂霞忽然笑了,说:“那好,下次要是再堵起来,我还是找你。”在阿林还没有领会她这话的意思时,她又说:“你不要怕吗,嘿嘿嘿,怕也没用,怕我也要找你,反正是包给你了,喂,听见没有。” 田舂霞的笑容唤起了阿林內心深处的记忆。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位在舞台上轻盈来去的女⾚脚医生。翠绿⾊ ![]() ![]() “我给你倒一杯橘子⽔吧,”田舂霞不明⽩他为什么神⾊恍惚,又从碗橱里取出一个橘子⽔瓶,在一个杯子里真正倒了一点点,往里面对冷开⽔。她的女儿翠翠从房间里走出来,大声说她也要喝橘子⽔。 因为阿林坐在细细的过道上,翠翠几乎是从他膝盖边硬挤过去的。她那光溜溜的腿大和那条太小太窄的三角 ![]() 阿林站了起来,咕嘟咕嘟喝那杯橘子⽔,橘子⽔原汁和冷开⽔没有很好地混合,淡的太淡甜的太甜。他突然意识到田舂霞⾝上也不是原来的连⾐裙,已换成一件中间一排纽扣的睡裙。她又变得像原先一样傲慢,眼神又带起钩来,斜着眼看人。 “慢慢喝,你急什么?”田舂霞说。 阿林手中的玻璃杯中还剩下最后一点点橘子⽔,他不太自然地看看杯底,笑了笑,一饮而尽,举着空杯子,不知放哪是好。 “给我,”田舂霞接过玻璃杯,很随便地问了一句“你那爹都到了这一步了,你娘⼲吗不来伺候他。” “我爹不要她来。”阿林脫口而出。 “你爹也真是作怪,他⼲吗不要?” “我怎么知道?” “你是他儿子,怎么会不知道?” “我是他儿子,可就是不知道。” “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 阿林说的是老实话,他的确是不知道。他到剧团已经两个月了,从来没听到过他爹说起过他娘。有人和老阿林开玩笑,问到既然是快死了,⼲吗不回老家。老阿林说,他在剧团里待了一辈子,要死,也死在剧团里。生是剧团人,死做剧团鬼。阿林也提到过是不是把娘叫来,老阿林说,不要急,等他死了再叫也来得及。 “要我说,你那爹也不是东西。嫌你娘是乡下婆子是不是?” 这话听上去很不⼊耳。田舂霞说“乡下婆子”四个字的口音里,本⾝充満了挖苦和鄙视。“老阿林也真是,乡下婆子怎么了,不是一样生儿育女。乡下婆子他还不一定配得上呢,哼!”她的表情陡然变得非常难看,气急败坏地又说了一大串。阿林有一种无端受辱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几句话,为不断遭到攻击的⽗⺟打抱不平。他只感到脸上充⾎,脑袋里嗡嗡响,听不明⽩田舂霞又说了些什么。田舂霞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和失态,她 ![]() ![]() 阿林让她说得反倒不好意思,嘴一咧也笑了起来。 “噢,我想起来了,你会不会打电钻?”田舂霞话锋一转,很严肃地问阿林,一边做着手势“就是墙上打洞的那种电钻?” 6 阿林在乡下帮人家盖房子当小工时,曾经看别人用过电钻。他自己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因此他老老实实地告诉田舂霞,他不知道如何使用电钻。田舂霞非常失望,连声抱怨自己家的窗帘老要掉下来。“唉,真倒霉,没一间房子里的窗帘是装好的,就这么马马虎虎,钉个钉子,怎么能不掉下来。”她心⾎来嘲地领着阿林挨个房间走了一遍,对着一扇扇窗户发牢 ![]() ![]() 当时他们是在北面的小房间,小房间里除了那张写字桌,还有一张小 ![]() ![]() ![]() ![]() 连续几天,阿林都摆脫不了那种不自在。由瘫痪在 ![]() ![]() “你小子⼲得怎么样?”老阿林当着田舂霞的面,仿佛是见了猫的老鼠,在她背后却神气十⾜“这鸟女人,向来是不怕⿇烦人的,怎么样,累得半死是不是?” “反正累得够呛。” “下次她再来, ![]() 阿林说:“又不是我要去,还不是你叫我去的。” “下次不要去,就是不去。不理她!” 连续多少天的恍惚,老阿林看出儿子有些不同寻常。明摆着他的大限已不太远,老阿林在剧团的岁月就要结束,重新开始的将是他儿子阿林的崭新的⽇子。他的胃几乎已经不能再承受什么东西,一方面老是觉得饿得够呛,一方面又是什么都不能吃。 一天,阿林突然问老阿林会不会使电钻。老阿林摇头摇,说没用过,又说电工间有一个:“那家伙好危险,以前就听说电死过一个人呢,你问这⼲什么?” 阿林眼前老是摆脫不了田舂霞站在桌子上拉窗帘的形象。他不愿去想,然而不知不觉中老是在想。也许是田舂霞三个字有太大的昅引力,自从少年时代坐在舞台侧面看过那场戏以后,田舂霞的名字就在他脑海里生了 ![]() ![]() ![]() ![]() 道具间和电工间只隔着一间房子,有一天,阿林听见电工间一阵阵噪声,有人在用电钻,便走了过去。电工间有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做活。两个人中一名是电工,他和阿林有些脸 ![]() “还好。” “还好?”电工有些不相信地看看他,示意边上的人留神一点,继续打电钻。边上的那位手上抓着一块铁板,侧过脸来看阿林。电工在电钻的怪声中大叫:“你他妈不要走神,抓好了。” “这电钻好不好使?”阿林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电工显然听见阿林说了什么“我这电钻,小⽇本的原装货,怎么会不好使?这电钻不好使,什么电钻好使?” “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阿林有点不好意思,他没想到自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实在是太唐突,他甚至不知道电工姓什么。 电工打完了孔,不太放心地看看阿林,说:“你要打什么,拿来,就在这打好了。我帮你打,怎么样?” 阿林最终还是把电钻借到手。老阿林觉得奇怪,问他借电钻⼲什么,他支支吾吾不肯说,随便扯了个谎。老阿林说:“你也真是见了鬼,要挂东西,墙上钉个钉子不就行了,哪还用得着电钻,实在是吃 ![]() 阿林用电钻在道具间的墙上钻了一个又一个小洞。他脑子里老是想到田舂霞家的窗帘。瘫痪在 ![]() ![]() 第二天,阿林拎着电钻,按响了田舂霞家的音乐门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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