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与棋是苏童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 |
|
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蝴蝶与棋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8 时间:2017/9/5 字数:6427 |
上一章 表姐来到马桥镇 下一章 ( → ) | |
表姐站在我们家的镜子前,镜子里映现出一个城市女孩矜持而散淡的面容,你说不清那张脸是美丽还是丑陋,表姐有着一双小镇人最推崇的乌黑的大眼睛,还有接近于传说中的樱桃小嘴那样的——嘴,但是不知怎么搞的,表姐的整个脸部都长満了暗红⾊的粉刺。 我看见表姐贴近了那面镜子,她用双手捂住脸,对着自己的影子研究着什么,突然芜尔一笑,我知道女孩子们都喜 ![]() 不管表姐对我们的小镇抱有什么样的偏见,镇上的人们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事实上他们对每一个来自城市的客人都怀有盲目的热情。那年舂天当表姐手执一只蝶形风筝走过镇中心的砖塔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勾直勾地盯住她看,看她蒙住大半张脸的⽩口罩,看她⾝上的那件仿⽔貂⽪大⾐。你知道,我们小镇的生活,世世代代都是朴素务实的,口罩和⽪⽑制品在我们眼中代表着时髦和奢华。而我因为像一个忠实的卫兵紧随表姐前后,几个妒火中烧的男孩突然从砖塔后面冲出来,向我发起了一场袭击:他们抢走了我的军帽,他们把我的军帽扔来扔去的。这是对我的污辱,我知道它的 ![]() 表姐无动于衷,她的乌黑的眼睛在口罩上方漠然地注视着我,还有我的那些敌人,我看见她一只手握着蝶形风筝,另一只手抓着线筒,她的眉⽑拧弯了,这是厌烦的表现,我不知道她是厌烦我还是厌烦我的敌人,反正我记得她皱了皱眉头。后来她对我说,你们怎么这样?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是表姐对帽子事件的唯一的评论,我不知道表姐是在谴责谁,但我想是他们抢了我的军帽,表姐总不该谴责我吧? 我们准备去油菜地里放风筝,那是我们小镇生活中唯一让表姐赞赏的部分。我们穿越小镇北端羊肠般的小街,一个妇女突然从房子里窜出来,一把抓住了表姐⾝上的仿⽔貂⽪大⾐,问,你这⽪⾐在哪儿买的?受惊的表姐闪躲到一边,她不说话,而我把那个愚蠢的妇女狠狠地抢⽩了一顿,我说,在哪儿买的?东京,告诉你你也去不了,你去得了也买不起!那妇女缩回到门洞里,讪讪地说,我以为是在县城买的呢。东津?东津县可够远的。 你们怎么这样?表姐的声音从口罩后面慢慢地钻出来,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责怪谁,我想我有义务保护她的大⾐,要是谁都来抓几下摸几下,大⾐上的银⾊灰⾊的⽑⽑不就会掉光了吗? 镇外的油菜地已经开花了,你可以想像一个城市女孩面对油菜花、蝴蝶和池塘, ![]() ![]() ![]() ![]() 我觉得这种不依不饶的脾气使表姐变得很讨厌,她一定猜到我在笑什么了,否则她的脸⾊不会这么揩怒。我站在油菜地边张口结⾆,粉、刺,这两个字差点就脫口而出了,恰好在这时我们⾝后的上路上响起了自行车的铃挡声,我回过头,看见铁匠老秦的三个女儿挤在一辆自行车上,棉花骑着车,瘦小如猴的稻子和⽟米一个坐在车杠上,一个坐在后架上,她们都侧过脸勾直勾地盯着表姐,自行车便摇摇晃晃地朝路边的柳树撞过去了。 表姐惊叫了一声,但余音未落棉花她们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棉花伸手在膝盖上拍打了几下,仰起脸朝我笑着说,你们家的亲戚呀?我没有搭腔,我就不愿意跟铁匠老秦家的人说话,况且说的又是废话,棉花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她又羞答答地望着表姐说,你是他家的亲戚呀?表姐点了点头,在陌生人面前她又端出了一张矜持冷淡的面孔,但我发现她的眼光像朝鲜电影里的女特务一样鬼鬼祟祟的,她似乎很想研究棉花的脸,而天生的傲慢又阻止了这种 ![]() 我不知道棉花那张红仆扑胖乎乎的脸有什么值得多看一眼的,男孩子通常称它为柿子脸,我问表姐,还放下放风筝?她说,等一会儿放。这么说着她的眼睛又朝棉花的柿子脸瞟了一下。棉花就趁机又说了句废话,你们放风筝呀? 稻子和⽟米当时站在一边,痴痴地望着表姐,稻子把肮脏的小手含在嘴里,但我知道那个泥猴似的小女孩会对表姐有所企图,未出我的预料,稻子突然吐出了她的小手,那只小手伸向表姐的仿⽔貂⽪大⾐,揪住了一络灰⽩⾊的纤维,稻子大叫道,你怎么把老虎⽪穿在⾝上呢?⽟米跟在后面拉住稻子的手,老虎⽪不能穿,这是豹子的⽪,⽟米一边纠正稻子,她的手也很不老实地在表姐的大⾐上摸了一把,⽟米还假充世故地问,都舂天了,你穿着豹子⽪不嫌热吗? 表姐没有理睬她们,你能看出来她很讨厌两个小女孩 ![]() ![]() 你别以为棉花对表姐的⽑⽪大⾐就不感趣兴,她其实不比稻子⽟米她们強多少,当我举起风筝率先冲进菜花地时,回头一看,棉花正弯着 ![]() ![]()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一眼看见了门口的青草篮子,镇上那么多户人家,只有棉花家喂兔子,我知道是棉花来了,来⼲什么呢?我管不了那么多,就在青草篮子里埋了一块大石头。 棉花像一个小偷似的从表姐住的厢房里闪出来,她冲我做出一个笑脸,放学啦?她知道我是不理睬她的,又朝厢房里的表姐喊道,我走了,你坐着吧,其实不用她说表姐也肯定在厢房里坐着的,我看着棉花在我家愚蠢地转了一个圈,然后拎起青草蓝子风风火火地走了,她甚至没有觉出篮子里那块石头的重量。 表姐坐在镜子前读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着镜子读书,也许她想利用一切机会观察粉刺的发展情况吧,她手里的那本书也显得来历不明,封面没有了,纸页都已经发⻩磨烂了,她不让我碰那本书,我猜她心里有鬼,那肯定是一本什么坏书。 棉花来⼲什么?我说。 没⼲什么,表姐从桌上拿起一 ![]() ![]() 送⻩瓜⼲什么?谁还没吃过⻩瓜?我说,你别理棉花,她家的人脑筋都缺一 ![]() 她缺一 ![]() 我听出表姐的语气不对劲,她就是这种乖戾多变的脾气,你要是想拍马庇不小心就拍到马蹄子上了。 那天傍晚表姐帮着我⺟亲做晚饭,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棉花,表姐对棉花的评价简直让我摸不到头脑,她说,棉花很聪明,棉花很懂事,她还说,棉花的⽪肤很好,虽然黑了一点,但黑里透红,看上去多健康呀。 现在回想起来,我做表姐的卫兵其实只做了寥寥几天,我的位置很快就被铁匠家的女孩棉花挤占了,当然我也不很计较这事,一个男孩天天像跟庇虫一样跟着女孩,本来也没什么荣耀。让我疑惑的是我们镇上有许多女孩望渴陪伴表姐,表姐为什么独独挑中了棉花?要知道镇上的女孩对棉花一直是嗤之以鼻的。 棉花天天跑到我家来,她的青草蓝子天天都丢在我家门口。棉花告诉铁匠老秦她去割草,但她在野地里三心二意地割了几把草,拎着篮子就偷偷跑我家来了。她每次都把一 ![]() ![]() 表姐坐在镜子前,她的脸上贴満了一种绿⾊的小圆片,很快我弄清那不是什么化妆品,那是切得很薄的⻩瓜片,我看见棉花一边切一边把⻩瓜片往表姐的脸上敷贴,不仅仅是厢房里诡秘的气氛让我惊悸,表姐脸上的那些⻩瓜片也让我头晕目眩,你想想吧,一个人的脸敷満那些⻩瓜片会是多么怪异,那天表姐在我眼里就像一个鬼魂一样,所以我哇地大叫了一声,然后转⾝就逃走了。 据我所知,现在的城市女 ![]() ![]() 表姐没有听完⺟亲的疏导,她突然站起来跑进了厢房,木门的碰撞和揷门栓的声音充分宣怈了她的恶劣情绪,我发现表姐最恨别人当她面说到粉刺这两个字,她肯定是以为别人在嘲笑她吧,我觉得她这种态度有点蛮不讲理,好像她的粉刺是家国机密似的,不管谁都无权提及。还有一点我也很有意见,表姐从城市来,照理该给我带些礼物,但她什么也没送我,不送也就算了,可我亲眼看见她把一盒包装精美的什么糖果塞在棉花的篮子里,那个可恶的柿子脸女孩,她嘴上说不要不要,最后还不是把那盒糖果拿回家了? 我当时认为棉花跟表姐这么热乎就是想混点糖果什么的,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完全改变了我对她们关系的看法,这件事也把表姐在我们小镇逗留的⽇子打満了问号。 那天早晨表姐告诉我⺟亲她要去冯镇,中午不回家吃饭,⺟亲觉得很纳闷,她说,冯镇离这几二十里地呢,你去那儿⼲什么?表姐说,不⼲什么,去玩。⺟亲说,冯镇就一条街,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可玩的?表姐的脸上立刻又有了受害迫的表情,她 ![]() ![]() 棉花已经推着她家的自行车等着表姐了。我看着表姐跳上了自行车后架,两个女孩的背影亲呢地叠合在一起,一起消失在舂天的晨雾中。我觉得她们的冯镇之行很神秘,尤其是棉花,她的柿子脸上充満了无以言表的快乐,我注意到棉花那天又穿上了过年的新⾐服。 对于我们家来说,那是一个令人忧心仲忡的⽇子。午饭时分天气突然变了,一场典型的舂雨开始在我们小镇上空咝咝作响,不用说二十里地以外的冯镇肯定也在下雨,你知道遇到这样的天气,屋顶下的人们都会为出门的亲友担心,我⺟亲在家里坐立不安,她一边埋怨天气一边埋怨棉花,她说,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女孩,下雨天带她去冯镇,我就知道跟着棉花没有好结果,我觉得⺟亲这么说也不对,腿不是长在表姐的⾝上吗?再说表姐跟棉花鬼鬼祟祟的,谁知道她们去⼲什么秘密勾当呢? 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雨还在下,表姐突然冲进了我家,她的口罩耷拉在耳朵下,露出了 ![]() ![]() ![]() ![]() ![]() 她骗了我。表姐说,她骗,我,骗,我。 你说棉花骗了你?她怎么把你骗了?她把你带到哪儿去了? 她说她带我去治…刺…,表姐说,她为什么要骗我?冯镇 ![]() 我们直到此时才知道表姐去冯镇的目的,我听见⺟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表姐的哭泣不再使我们紧张了,⺟亲的焦虑也被一种好奇感所替代,冯镇没有治——冯镇没有医生?⺟亲说,那你们在那儿⼲什么呢? 她骗了我。表姐仍然啜泣着说,她把我领到她外婆家,领到她舅舅家,还有她姨妈家,她让他们看我⾝上的大⾐,好像我是什么展览品,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这样… 我⺟亲差点想笑了,但她大概不忍心,我看见她用手胡 ![]() 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我看见肇事的棉花仍然站在我们家门外的雨地里,她已经淋成个落汤 ![]() ![]() 我看见一种负罪的绝望的表情爬上棉花的脸,她的蒜瓣形的鼻翼首先菗搐起来,她的嘴角向下沉没,嘴 ![]() 我记得表姐离开我们小镇时棉花也来了,我完全可以说棉花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她自以为是表姐的朋友,但表姐甚至懒得朝棉花看上一眼。表姐坐在长途汽车临窗的位子上,她一直忙于挪移脸上的那只口罩,顾不上多说什么话。我看见她的乌黑的眼睛,从那种散淡的目光中不难发现她的心已经提前离开了我们的小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知道表姐属于一个著名的繁华的城市,她到我们这儿只是来走亲戚的。 棉花起初远远地站着,我以为她会一直那样傻乎乎地站着,但司机掀响第一声喇叭时,棉花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朝汽车窗边奔跑过去,我看见她把一个小布包塞给表姐,表姐想推开它,她们隔着车窗把小布包推来推去的,但不知是因为棉花的力气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表姐最后收下了棉花的那包礼物。 小布包里是什么?我不说你可能也猜到了,是新鲜的刚刚摘下的⻩瓜。我看见一 ![]() ![]() ![]() ![]() 穿仿⽔貂⽪大⾐的表姐一去不回,她曾经给我们来过信,信也写得像她人一样懒洋洋的,让我不満的是信封的地址也写错了,她竟然把我们的马桥镇写成马娇镇,马怎么会是娇的呢?这简直莫名其妙。 表姐的信中没有提及棉花的名字,提及棉花的名字就让人联想到⻩瓜、粉刺以及可笑的冯镇之行,我猜那是表姐永远忌讳的事情。 城里的表姐一去不回,镇上的棉花仍然在我们镇上,有一天我拿了一口锅去找铁匠老秦补锅,走到他家门口就看见棉花冲了出来,棉花说,你表姐有信来吗?没等我回答,她嘿嘿笑起来,她指了指自己宽大的前额,用一种欣喜莫名的声音说,看见这儿了吗?一颗疙瘩,我跟你表姐一样,我也长了疙瘩啦! |
上一章 蝴蝶与棋 下一章 ( → ) |
苏童的最新综合其它《蝴蝶与棋》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阿珂小说网只提供蝴蝶与棋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蝴蝶与棋是苏童的作品,章节来源于互联网网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