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是苏童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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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末代爱情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7 时间:2017/9/5 字数:222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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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盗 民丰里这样的建筑在南方被称为石库门房子,其实就是一种嘈杂拥挤的院子,外面的门是两扇黑漆楠木大门,门框以⿇石垒砌而成,原来门上有两个⻩澄澄的铜环,不知是哪一年让哪个孩子撬去换了糖人儿,那条又长又耝的大门闩倒一直在堆杂物的箩筐里斜竖着,竖了一年又一年,上面落満了历史的尘埃。民丰里现在住了十一户人家,⽩昼黑夜都有人进出,旧时代留下的门闩在新时代就用不上了。天气很热,民丰里就显得更热,即使偶尔有点南风,吹到这里就被墙挡住了,民丰里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太 ![]() 千勇没说话,其实千勇从来不听他⺟亲的唠叨。千勇放下饭碗就提着吊桶到井台上去了,就是去澡洗的。从七八岁起千勇就喜 ![]() ![]() ![]() 我澡洗,你还在这里⼲什么?千勇说。 你澡洗关我什么事?桃子抬起头朝千勇瞪了一眼,她把裙子往上拉了拉说,我在这里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们家的井。好。那溅到你⾝上可别怪我。 強盗。桃子轻声地骂了一句,但是骂得似乎有点胆怯,桃子的一只手还是伸到后面挪动了她的凳子。 你骂我什么?強、盗?千勇将一桶⽔拎着,在桃子面前晃悠着,他说,強盗?我強怎么盗了?我盗你什么了?没骂你,谁是強盗就骂谁。桃子说。 千勇嘿地一笑,他朝桃子做了一个泼⽔的动作,吓吓你,千勇收回了吊桶说,我劝你不懂就不要 ![]() 别跟我来说话,桃子说,我要磨⽟石,我不想跟你说话。磨⽟石?磨⽟石⼲什么?千勇说。 我不想告诉你。桃子说。 什么⽟石?拿过来给我看看,千勇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经伸过去抢了,但他没想到桃子敏捷地甩开了他的手,桃子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千勇。 強盗,強盗。桃子尖声喊。 你骂我什么?你敢再骂一遍? 強盗,你就是強盗。桃子跺着脚喊。 好,我让你骂,千勇冷笑着拎起那桶井⽔,猛地朝桃子⾝上泼去,紧接着他听见女孩的一声惊叫,女孩僵立在井台上,満脸惊恐地看看他。千勇看见⽔迅疾地濡 ![]() ![]() ![]() ![]() ![]() 千勇说,不够,我要吃三碗。 ⺟亲的火气立即蹿了出来,吃,你光知道吃,她厉声喊道,你吃了十八年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吃到哪里去了?千勇嘻地一笑,说,当然吃到肚子里啦。你不是吃饭长的,你是吃屎的。 好,我是吃屎的,屎是谁做的?还不是你做的?千勇觉得⺟亲的话总是漏洞百出,他轻易地就驳倒了她,为此千勇得意地大笑起来。他看着⺟亲提着半篮子馄饨怒气冲冲走出门,要送你自己送,千勇用一支牙膏细致地涂擦着他的⽩⾊回力牌球鞋,他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么热的天浇一桶井⽔,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大约是一刻钟过后,千勇的⺟亲拎着空篮子回来,一进门就对千勇说,你做的好事,桃子病了,发⾼烧,你看怎么办吧。发⾼烧?千勇怔了一会儿说,怎么会发⾼烧呢?我没脸去她家了,⺟亲说,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让桃子也浇我一桶井⽔,不就两清了?千勇最后说。千勇提着一只吊桶站在桃子家的窗前朝里面张望,他看见桃子斜倚在 ![]() 桃子朝窗外漠然地瞥了一眼,侧过⾝子继续看她的书。桃子穿了民丰里妇女流行的花睡裙,习惯 ![]() ![]() ![]() ![]() ![]() 千勇又穿上了他心爱的深蓝⾊海军 ![]() ![]() 隔了这么多天,桃子还在嗤呀嗤呀地磨那块⽟石,桃子的一只手在⽔泥上来回划动,额前乌黑的刘海也随之轻轻扇动。千勇浇到井台另一侧,用板刷沙啦沙啦地刷鞋子,千勇的眼光忍不住地窥望着桃子手里的⽟石,他知道桃子不会同他说话,但他却忍不住地要说话。 什么破⽟石?磨来磨去的,千勇说,工艺雕刻厂这种⽟石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桃子不理睬千勇。你磨⽟石⼲什么?千勇又说,磨了刻图章?你会刻图章?你肯定不会刻图章的。桃子还是不理睬千勇。 磨⽟石没力气不行,⼲脆我们换一换,你帮我刷鞋,我来帮你磨吧。关、你、庇、事。桃子突然昂起头对千勇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她鼓起双腮朝地上吹了一口气,那些⽩⾊的粉屑便扬起来,飘到了千勇脸上。千勇第一次听到桃子吐出这种耝鄙的词语,而且女孩红润美丽的脸上充満了挑衅的表情,这使千勇感到惊愕,他用手里的板刷徒劳地拍打面前的粉屑,你说耝话?千勇说,好,你说耝话。千勇朝井台四周搜寻着,他觉得他该对女孩⼲点什么,却不知道该⼲什么,天气凉了,他不再澡洗,他没有任何理由再往桃子⾝上浇一桶井⽔。 女孩子家,千勇后来换了一种教诲的语气对桃子说,女孩子家不好说耝话的,女孩子说耝话最难听。就许你说不许我说?桃子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把那块⽟石在盛満⽔的吊桶里浸了浸,突然说,说耝话有什么?你还欠着我一笔账呢。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让你浇还我一桶⽔的,是你自己不要浇。那么热的天让我浇你?让我替你澡洗呀?桃子说,我又不是傻瓜。现在天凉了,你现在浇吗?我说话算数,我现在让浇,一桶两桶随你。现在不浇,等到冬天结冰下雪的时候再浇。随便你,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到时候我要不让浇就是乌⻳八王蛋。桃子这时候噗哧笑了一声,不知怎么的,桃子要么不笑,一笑就停不下来,桃子大概想像了某个滑稽可笑的画面,笑得弯下了 ![]() ![]() ![]() ![]() 桃子拎起吊桶的时候千勇团上了眼睛,本来不该闭眼睛的,但千勇不知怎么就把眼睛闭上了,也不该那样紧张地屏住呼昅,但千勇就是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浇了,我真的浇了。桃子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警告,也像是威胁。浇呀,废话什么?怎么还不浇? 千勇紧闭双眼等了很久,等待着的那桶井⽔却迟迟没有浇下来,他睁开眼正好看见桃子放下了那桶⽔,桃子侧过脸去,她好像在看民丰里唯一的那棵梧桐树,八月的秋风穿过屋檐⾼墙,梧铜树叶发出一阵脆响。 你还等什么?千勇说,你看着那树⼲什么?树叶动得很厉害,其实今天很凉。桃子弯起左手食指去抹右手上的粉屑,漫不经心地说,算了吧,我要磨⽟石了,把⽟石磨薄,刻上一些花,挂在 ![]() 你把我看扁了,我怕冷?什么时候怕过冷。千勇不耐烦地摇着那桶井⽔,他说,你真的不浇?不浇以后就浇不着啦。不浇,今天真的很凉。桃子又开始嗤啦嗤啦地磨⽟石,桃子一边磨,一边说,算了吧,本来跟你这种強盗也没什么计较的。桃子的脸上泛着两朵红霞,千勇看出来桃子脸红了,千勇不知道桃子为什么会脸红,正像千勇不知道桃子为什么突然原谅了他一样。千勇后来抛着板刷往家走,回头往井台一望,突然觉得桃子今天特别美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失望,竟然是失望,也不知道为什么。 民丰里的房子这两年是愈来愈破败了,原先的黑漆大门现在露出了木头的枯⾊,门洞里的那条门闩也不知被谁偷走了。石库门里仍然是十一户人家,但该走的走该来的来,该长大的长大了,该老的也就老了。 千勇早就走了,千勇十九岁到疆新当兵,据说是在一个边防哨卡,民丰里的人们当时开玩笑说,那地方冷,千勇肯定喜 ![]() ![]() ![]() 你记得吗?我们家千勇,大家以前都叫他強盗的。千勇的⺟亲凝望着桃子说,记得吗?那年夏天,千勇往你⾝上浇了桶井⽔。记得,桃子点了点头,突然笑起来反诘道,他浇了我,可我并没有浇还他呀。千勇的⺟亲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对,你没有浇还他,千勇的⺟亲迟疑了一会儿,替桃子摘掉了红棉袄上的一 ![]() 桃子终于捂着嘴噗哧一笑,那年夏天的事是哪年的事,桃子或许记得,或许已经不记得了。 怨妇 葆秀是民丰里最著名的怨妇。 葆秀从城南嫁到民丰里来时是十八岁,梳两条齐 ![]() 就是调包了。媒人是领着刘二到我们家来的,说亲说的就是刘二。葆秀说,谁知道过门那天老⺟ ![]() 人们都听得将信将疑,替葆秀想想,就是嫁错生米也做成了粥,后悔有什么用?便安慰葆秀道,刘大刘二兄弟俩差不多,别提这事了,让刘大听到了他又要打你。让他打好了,打死了我这口气也咽下了。葆秀的眼睛 ![]() ![]() ![]() 刘大在码头上做搬运工,只用力气不用嘴⽪子,难免作出这类不恰当的比喻,但是民丰里的人们从他愤怒的声音中不难判断,刘大往事重提也有他自己的依据。如此一来住在香椿树街上的刘二总是被牵扯到哥嫂的家事中来。刘二出没于民丰里的门洞时,妇女们会意味深长地朝他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刘二还是那样,头发很油很亮,戴一副黑框眼镜,除了夏天刘二都穿着面料考究的中山装,蓝的,黑的,还有一种罕见的烟灰⾊,刘二喜 ![]() ![]() 还是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嫁⼊夫家的葆秀双手死死捂住分道扬镳的 ![]() ![]() 辫子,辫子可以卖给收购站的。葆秀轻声地对她婆婆说,起码可以卖一块钱。有关辫子的往事,葆秀后来曾向知心的邻居吐露心曲。那时候我很蠢,总觉得拖着辫子就还有点念想,拖着辫子就还是个⻩花闺女,死活不肯绞掉那两条又长又耝的辫子。按照民丰里——应该说是按照整个老城的规矩,新媳妇一定要铰掉辫子。有一天邻居们看见刘家人楼上楼下地追逐着葆秀,婆婆拿着剪子,小姑子低声下气地劝着葆秀,说,铰吧,一剪子就完了,不疼不庠的,你到底怕什么?但葆秀只是一味地推开拦截她的人,突然把两条辫子塞到了嫁⾐里面,桃红⾊的绣花小袄上鼓出了两道山梁,葆秀的脸上是一种以死相争的表情,刘家人一时无从下手,而新郞倌刘大这时已经忍无可忍,他从⺟亲手里抢下剪子,吼道,我来剪,剪条辫子还这么难?刘大像扛货包一样把葆秀打在肩上,把她摇了几下,颠了几下,那两条辫子就从葆秀的⾐裳里滑出来了,我怕你不出来,刘大怒视着两条辫子说,让你出来就得出来,然后便是咯嚓一声,又是咯嚓一声,两条离断的辫子已经抓在刘大手上了,刘大将它们在手上抖了抖说,还 ![]() 刘家人记得葆秀当时脸⾊苍⽩如纸。葆秀叹着气说,可是刘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么都剪掉了,有什么办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丰里的那棵老梧桐树就长在刘家的楼窗前,梧桐树长了四十多年,华盖如荫,茂盛的枝叶遮住了楼窗上昏⻩的灯光,却遮不住刘大夫 ![]() ![]() ![]() 那些妇女对刘家的事都有所耳闻,便婉言劝阻葆秀。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离婚是可以的,不过,不过——女⼲部说到这里表情就尴尬起来,不过光为那种事情闹离婚,好像说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适。女⼲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说,再说那种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现在讨厌,说不定以后会喜 ![]() 一语道破天机,说来说去葆秀还是在为嫁错刘家兄弟的事情耿耿于怀,妇女⼲部们相互间会心一笑,便都忙别的去了。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葆秀的遭遇,她们表示爱莫能助。葆秀嫁到民丰里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不管⺟亲心情如何,刘大的骨⾎一个个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里,然后哇哇大哭着坠⼊这个不睦之家,就这样,像民丰里的大多数妇女一样,葆秀二十五岁那年就做了三个孩子的⺟亲,也不管⺟亲心情如何,三个孩子的眉眼神⾊都酷肖刘大。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我的,葆秀喜 ![]() ![]() ![]() ![]() ![]() 葆秀已经不是那个葆秀,她眼袋上的的青黑⾊看不见了,但前额过早爬上了皱纹,面⾊枯⻩,近似秋天梧桐落叶的⾊泽,而且她的嘴角上常常长着几个热疮。这是火气,葆秀指着嘴角对邻居说,我満肚子火气不知朝谁发;结果就攻到嘴角上,又疼又庠,又不敢用手抓,难受死了!所以说,葆秀仍然是一个怨妇。 刘二每次到民丰里来,后背上就落満邻居们窥测的暧昧的目光,像蚊子一样无声地叮住他,拍也拍不掉的。刘二知道他们是在注意自己的去向,是否往他哥嫂家跑,但是他不往哥嫂家跑又往哪儿跑?⺟亲⾼堂在上,知书达理的刘二总是要来探望⺟亲的。刘二挟着黑公文包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仍然有邻居冷不防从厢房里探出头,说,二老回来啦?刘二便说,回来了,回来看看我⺟亲。心里却暗暗地骂,废话,全是废话,不是看⺟亲难道是看葆秀吗?葆秀的那张又瘦又⻩的脸,有什么可看的?刘二不爱看葆秀,葆秀却是常常用眼角的余光扫瞄他的,葆秀手脚⿇利地做好一碗⾚⾖元宵,往刘二面前一放,也不说话,退到一边继续用隐蔽的眼光扫瞄,双眸里忽明忽暗。如果刘大站在旁边,刘大的眼睛就更忙,又要看葆秀,又要看刘二,有时脖子上的青筋就暴突出来,对刘二说,没事早点回家去,闲坐着有什么狗庇意思?刘二觉得他与哥嫂之间隔着一张窗户纸,捅破难堪,不捅别扭,刘二想要不是⺟亲还在,你请我来我也不来。后来刘二的⺟亲过世了,办完丧事刘二果然就不到民丰里来了,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按照本地的风俗到哥嫂家拜个年,刘二给侄儿侄女每人一份庒岁钱,假如刘二给了一块钱,葆秀就要准备两块钱,因为刘二恰恰也有三个孩子。树活一张⽪,人活一张脸,葆秀对邻居们说,我就是要个面子,其实我们家⽇子比他家紧,但我不喜 ![]() ![]() 也不知道刘二是否告诉过秋云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或许想说也说不清楚,而秋云或许也不会与民丰里的妯娌一般见识,秋云是个中学教师,每天在学校里教孩子们说叽哩咕噜的外国话,民丰里的人们认为文化⾼的妇女都很傲慢,所以秋云是不会与葆秀一般见识的。 孩子们虽然遗传了刘大的特⾊,偏矮偏肥,但毕竟都长大了,都在学校里读书,读得漫不经心,经常让刘大用⽪带菗或者用鞋底耳光,刘大怒吼着说,读不好以后跟我一样,到码头上扛货包,有什么出息?这时候葆秀便与刘大保持着配合,葆秀抢走刘大手里的⽪带,塞给他一条绳子,悄声耳语道,菗三鞭就停,但刘大常常忘了葆秀的关照,由着 ![]() ![]() ![]() ![]() ![]() ![]() 那天葆秀的小儿子放学回家,葆秀看见他嘴上有⾎痕,再细看嘴里的一颗门牙也没有了。儿子说是摔的,但葆秀认准儿子在说谎,肯定是跟谁打架打的。葆秀想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心狠手辣,简直是骑在别人头上拉屎,她不能这样就算了。儿子不肯说,你不说我也能打听到,葆秀说,我找你叔叔去。葆秀想儿子就在刘二的学校里,刘二应该知道內情的。大约是下午四点半钟的时候,葆秀去了香椿树街的刘二家,有人看见她走出民丰里的门洞,问,去买菜?怎么篮子也不带?葆秀边走边说,还有什么心思买菜?老三的门牙都给人打掉了,我要去调查调查。葆秀没有透露她的行踪。五点钟刚过葆秀就回来了,收腌菜的女邻居看见葆秀站在门洞里,呆呆地站在那儿,嘴里大声地 ![]()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女邻居问。哪儿都不舒服,像咽了一堆苍蝇。葆秀沉默了会儿突然骂道,这个畜牲,人面兽心,没想到他是个下流坯。 谁打了你家老三?女邻居听得有点糊涂,说,到底是谁呀?跟我动手动脚的,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葆秀仍然咬牙切齿的,她说,怎么说我也是他嫂子,他怎么可以跟我动手动脚的?女邻居终于明⽩葆秀在说什么,一下子就瞠目结⾆了,说,刘二?怎么?这事太——太那个了。 人面兽心,我算是看透他了。葆秀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撩起⾐角擦了擦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关照女邻居道,这事就你知道,不敢传出去,让我家刘大知道了会闹出人命的。不敢传出去,这种事怎么好 ![]() 探侦 一个穿海魂衫的男孩在民丰里来回奔走,脚步忽疾忽慢,脑袋朝左右前后急切地探出去,然后又失望地缩回来。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少军嘀咕着,终于垂着手站在井旁,眼睛朝洗⾐的妇女狠狠地斜了一下,妇女们正说着她们的事,谁也没有留心,少军抬头看看,将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唿哨,还是没有人搭理他,少军忍不住又用愤怒的眼睛朝她们斜了一下。看见我的兔子了吗?少军说。 不在笼子里?少军的⺟亲终于抬起头来。你早晨给它喂菜了吗?少军用一种类似审问的口气说,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忘了把笼门揷上。 我哪有空给你的兔子喂菜?我哪有空管你的兔子?⺟亲的手一直在盆里 ![]() 溜到哪儿去吃草?少军气咻咻地说,你什么也不懂,跟你说了也⽩说。少军又斜着肩膀朝民丰里的另一侧走,走走停停,朝每户人家的门窗里投去匆匆一瞥。走了几步少军听⺟亲在井台上叫他,便回过头充満希望地看着她。 是你忘了把笼门关上吧,少军说,我猜就是你。我哪儿有空看你的兔子?⺟亲还是那句话,当然她更想说的是另一句话,她说,咦,那兔子,昨天不还在笼子里吗?昨天?那还用得着你告诉我?少军哭笑不得地扭头就走。原来是一句废话,少军想这件事情跟⺟亲说等于是对牛弹琴。少军站在他的朋友大头家门口,捏着拳头嘭嘭地敲门。谁?大头在里面问。我,探侦。少军在外面说。 过了一会儿大头才跑来开门,大头宽阔的脑门上淌着几滴汗,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紧张。 你在搞什么鬼?少军审视着大头说,怎么等到现在才开门?搞什么鬼?我在便大。大头匆匆地走到桌子前, ![]() ![]() ![]() ![]() ![]() 捡来的,在小韩家的垃圾桶里。 撒谎,垃圾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骗你是小狗。大头涨红了脸对天发誓,他说,小韩家的垃圾桶里还有几页,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我才不去翻,女人有什么可看的?光着庇股有什么可看的?少军怪笑了一声。少军想起小韩是刚搬进民丰里的住户,小韩孤⾝一人,很少与邻居们接触,而且总是门窗紧闭,还要拉上几块窗帘布。少军突然觉得小韩一直是鬼鬼祟祟的,这个人⾝上有许多令人怀疑的疑点。你有没有在他的垃圾桶里看见兔⽑?少军皱紧了眉头沉昑一会儿,他说,小韩肯定把我的兔子宰了,肯定把我的兔子煮 ![]() ![]() ![]() 这就是疑点。少军得意地拎起玻璃丝线给大头看,他说,你想想,他家又没有女的,又不用它来扎辫子,他用这玻璃丝线⼲什么?对,他要玻璃丝线⼲什么呢?大头茫然道。肯定是作案工具,少军挠着头想了想说,也许,也许他用玻璃丝线勒死了我的兔子,你知道吗,这样不会留下⾎迹。大约是午后三点钟的时候, ![]() ![]() ![]() ![]() 少军的侦查始于那天夜里。 少军先是爬在他家的老虎天窗上监视小韩家的动静,他看见小韩推着自行车进了民丰里的门洞,瘦瘦长长的一条⾝影,笔直地走过去,决不朝左右前后多看一眼。他从来不与人说话,少军想,不说话的人心里都蔵着鬼。他注意到小韩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夹着一件什么东西,大概是一只饭盒,上班的人们都会在自行车后面夹一只饭盒,这不奇怪,但少军突然听见那只饭盒里咕噜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动,是几块没吃光的兔⾁?少军这样猜想着,看见小韩打开了门锁,扛着自行车进了屋里,别人的自行车都放在院子里,唯独小韩每天要把自行车扛回家,这也是疑点,少军想,那家伙⾝上尽是疑点,连扛自行车的动作都显得慌里慌张的。⺟亲在下面喊,少军你疯了?爬在老虎天窗上⼲什么?不⼲什么,我在看星星。少军说。 疯了,丢只兔子跟丢了魂似的。⺟亲说,你看星星就能把兔子看回来啦?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少军回头说,同志,你能不能安静一点?你能不能别来跟我捣 ![]() 兔子,不就是两只兔子吗?哪天让你姨妈从乡下捎两只来。⺟亲絮絮叨叨地走开了,剩下少军站在木梯上,耐心细致地监视着小韩的动静。其实也没什么动静,小韩除了出来倒掉一盆⽔之外,一直呆在屋子里。除了灯光,少军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小韩家的窗上都拉着厚厚的窗帘。少军只能从灯光明火中分析小韩的行为,这个窗口亮着,说明他在厨房里,他在厨房里⼲什么?又在吃兔⾁了?这盏灯灭了,那个窗口又亮了,他大概要睡了,要睡了?少军想为什么早早的就要睡呢?小韩家气窗上的那块空档是突然出现在小军的视线里的,不知道小韩是否想把窗帘拉得更严密一些,反正窗帘动过以后就留下了那块空档。少军现在从狭窄的气窗上恰恰可以看见小韩的 ![]() ![]() 他看见小韩上了 ![]() ![]() ![]() ![]() 现在已经不是兔子的问题了,小韩心里肯定蔵着鬼胎。少军绕着小韩的屋子走了一圈,他决定爬到小韩的窗台上去,他要利用气窗上的一块空档看看那张可疑的 ![]() ![]() ![]() ![]() ![]() ![]() ![]() 真的是他?大头说,是他偷了你的兔子?没这么简单。小军的眼眸里闪闪烁烁的,他说,打死你也不会相信,小韩家里还蔵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你又瞎编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大头疑惑地说,一个女人?你怎么发现的?军机不可怈露。少军微笑着说,我早说过小韩这人鬼鬼祟祟的,你不信,什么事情能逃过我的眼睛?可是,可是他把一个女人蔵在家里⼲什么呢?大头又问。少军似乎被一下子问住了,怔了一会儿用鄙夷的目光斜了大头一眼,⼲什么?你就知道问⼲什么,偷偷摸摸蔵一个人在家里,肯定要⼲一件危险的事。少军说着匆匆地离开大头家,走到门外时他又回头对大头说,你等着看我的,三天之內我一定破案。奇迹出现在第二天夜里。 少军后来难以描述那天夜里的心情。本来他是爬在老虎天窗上监视小韩的,但⺟亲一直用扫帚敲着梯子喊他下来,这种⼲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少军⼲脆就从梯子上下来了,他想与其这样伸长了脖子,又要听⺟亲的唠叨,不如冒险爬到小韩的窗台上去。小韩家厚实的窗帘仍然在气窗部分留下一块空档,这给少军的第二次侦查提供了方便。 天渐渐黑透了,小韩家的灯光呈 ![]() ![]() ![]() ![]() ![]() 少军后来不记得自己是否叫喊了,只记得跳离窗台时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只鞋。 少军光着一只脚跑到香椿树街出派所。 民丰里杀人案,民丰里杀人案。少军一边 ![]() 别慌,说清楚了是谁杀人了?察警说。 十六号的小韩。少军仍然 ![]() ![]() ![]() ![]() ![]() ![]() ![]() 出了什么事?小韩问察警道,查户口吗?不查户口,查凶杀案。察警说,刚才是不是有人对你行凶? 行凶?莫名其妙,小韩说,谁对我行凶?两个察警径自闯了进去,他们在 ![]() ![]() ![]() 没人勒我的脖子。小韩说。 有人勒你的脖子,我亲眼看见的,少军这时冷笑了一声,总不会是你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吧? 小韩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窘迫的表情,他朝少军投以厌恶的一瞥,一边匆忙地穿着长 ![]() ![]() 少军呆若木 ![]() ![]() 年纪稍大的那个察警拍了拍少军的头,仍然很暧昧地笑着,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那个察警说,咳,让我怎么说?那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的好。 民丰里又亮起几盏灯,有人把头探出窗外,朝门洞这边看。少军垂着头沮丧地站在梧桐树下,朝树⼲踢了一脚,梧桐树叶便簌簌地响,猛地看见一条黑影长长地投过来,少军侧脸一望,是小韩叉着 ![]() 讨厌,下次再偷看我揍你。小韩说。 少军知道他在骂自己,想想突然觉得委屈,便扯着嗓子对那边喊,讨厌,谁偷了我的兔子? 花匠 花匠在民丰里住了二十年,开始他是仍然种着花的,门前几盆石榴和海棠,窗下一畦瓜叶菊,在远离小屋的大门洞后还植了一片串串红和太 ![]() ![]() ![]() 花匠后来就不种花了,只有一盆⽩⾊的月季时常出现在他的窗台上。遇到 ![]() 民丰里的人们不爱花匠的花,但是对于他的履历却是充満了好奇心,花匠到底姓王还是姓⻩?花匠退休前在⽔泥厂当工人还是种花?人们一知半解,但是花匠年轻时候在军阀郑三炮家里的那段往事,就像一支琅琅上口的民谣,多年来已经在民丰里流传得家喻户晓了。 花匠当年是被郑三炮菗了一百鞭以后扔出郑家花园的。郑三炮是个冷⾎魔王,杀人不眨眼,一般说来他打人杀人不要什么理由,但鞭逐花匠时却握有一条令人信服的理由,据说花匠与郑家六姐小偷偷地相好了三年,三年过后郑三炮在六姐小的 ![]() ![]() ![]() ![]() 往事不堪回首,花匠很少提到他在郑三炮家的遭遇,一旦提及他的脸上总是浮出一种抱憾之⾊,他的手便会在腿上臂上盲目的抓挠着。六姐小,你们没见过,倾国倾城呀,花匠说,就怪我们不小心,就怪当时年轻⾎旺,半天见不上面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本来我们要私奔去港香的,船票都买好了,可是六姐小在花园里朝我摇了摇檀香扇,她摇扇子我就去,偏偏那天夜里让他们发现了。花匠说到这里噤不住喟然长叹一声,他说,本来第二天就要上船的,第二天郑三炮要去南京,家丁们跟着他去,多么好的机会,偏偏六姐小又摇扇子,偏偏我又去她房间了,现在后悔,后悔有什么用?绯闻中的女主角六姐小在民丰里人的想像中类似一张发⻩的美人照片,大概有四个民丰里老人在五十年代有幸一睹过六姐小的天姿芳容。那时候花匠刚搬到民丰里来,他脊背上的黑红⾊鞭痕透过⽩绸衫仍然清晰可辨。有一天门口来了辆⻩包车,一个穿红花锦缎旗袍的女人下了车走进民丰里,站在梧桐树前拿出一面圆镜,迅捷而娴 ![]() ![]() ![]() 六姐小那天在花匠家里逗留了大约一个钟头,或许时间更长一些,这个细节没人能记住了。那些老人只记得六姐小出来时脸上有脂粉被泪⽔洗得红⽩莫辨,眼圈也肿红着,看上去并不如想像中那样美丽。六姐小站在花匠家门口,用手帕的角在眼睛两侧轻轻点了一下,然后她转过⾝在窗台上抱了一盆月季节,抱在怀里走过井台。井台旁的人们没有料到六姐小会跟他们说话,六姐小突然站住了,她朝那些人友好地微笑着,但眼光和声音却是盛气凌人的,我表弟,我表弟初来乍到,六姐小迟疑了一会儿说,他人老实,你们多照应他,你们多照应他不会吃亏的。 那些老人都记得六姐小说的那番话,她说花匠是她表弟,这种笨拙的障眼法使人撇嘴窃笑,他们觉得六姐小莫名其妙,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已经是社会新闻了,郑三炮已经让府政镇庒了,她以为自己还是趾⾼气扬的郑家六姐小吗?有一个妇女那天注意到了六姐小脚上的长筒袜丝,说袜丝上露出两个眼睛似的破洞,是缀补了以后又绽裂的。这在从前的郑家八姐妹⾝上是不可能出现的事。从前郑家的姐小们穿袜子,穿上一天扔一双的呀!那个妇女便很感叹,说现在也让六姐小尝到了穿破袜丝的滋味,她觉得很解气也很公平,又觉得有些可怜。二十年前六姐小抱着一盆月季花走过民丰里的门洞,突然回头朝花匠的窗口投去幽幽的一瞥,六姐小真的像一张发⻩的照片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人们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传奇般的美丽的背影。六姐小是嫁给本地的绸布大王肖家的,嫁过去第二年就解放了,第三年就跟着肖家回湖南原籍的乡下种田去了。六姐小其实命苦,都怪郑三炮那老杂种,花匠在许多年后再提旧事仍然満腹怨气,提到六姐小的芳名时他的声音则显得凄然,六姐小,倾国倾城呀,花匠说,郑三炮把她嫁给肖家,以为是门当户对了,谁想到是害了六姐小,我早说不管是皇帝和讨饭花子,谁都有个倒霉的时候,偏偏肖家要倒霉的时候六姐小嫁去了,种田?挑担?六姐小哪能⼲这些耝活?花匠说到这里便扼腕伤神,默默地想一会儿,脸上浮出一种腼腆的微笑,要不是郑三炮狗眼看人低,要是郑家让六姐小下嫁给我,六姐小现在就不会受那些苦,花匠说,我知道六姐小的脾 ![]() 听者连连点头,说,信,怎么不信?点头过后不免有些疑惑,心里说这个花匠怎么这样下 ![]() ![]() ![]() 民丰里住着许多热心好事的妇女,空闲时便跑东走西的给单⾝男女牵线做媒,从花匠年轻力壮的时候开始便有人登门说亲,多少年过去却没说出一个结果,那些为花匠做过媒的妇女谈起此事便怨声载道,说花匠并不是不想女人,只是想得奇怪,是女人都无法忍受。花匠让媒人领着去相亲,却不肯与人面对面坐下来,他说,用不着靠那么近,我看一眼就行,隔着玻璃也行,离开十步路远也行。媒人只好精心设计了让花匠看那么一眼,但是让人扫兴的是花匠看上一眼便垂下头来,嘴里轻声嘀咕一句,不像,一点都不像。媒人听见他的嘀咕声就知道亲事吹了,不像?不像谁?又是那个军阀恶霸家的六姐小!做媒人的嘴上不点破,心里却在骂,从来没见过这么痴心这么下 ![]() ![]() 据桃子的⺟亲说,花匠当时隔着收购站的⿇袋包看阿珍打算盘,眼睛里倏地闪出光来。嘴里几乎喊着,像,只有她最像。桃子的⺟亲这么绘声绘⾊地描述时井边妇女们都笑起来,笑过了以后侧脸望望花匠窗台上的那盆月季,都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阿珍是那年舂天再嫁到民丰里的,听花匠说过郑家六姐小的人都从她的脸上⾝上想像六姐小的绰约风姿。但阿珍毕竟是人老珠⻩了,人们很难把她与花匠嘴里的倾国倾城联系起来,阿珍每天拎着一只尼龙袋在石库门里进出,脸上总是像挂了一层霜,假如孩子们在院子里相互追逐与她擦⾝而过,阿珍便怒气冲冲地朝他们翻个⽩眼,说,去充军啊?邻居们便想,毕竟做惯了寡妇,脾气果然不好,又想,花匠也真是滑稽,挑了多少年的女人,最后挑了个阿珍。那年舂天花匠是快乐的,花匠新揷的几盆月季都早早地开了花,放在窗台上,一盆比一盆 ![]() ![]() ![]() ![]() ![]() ![]() 花匠追出门外朝阿珍喊,走就走了,你怎么砸我的花?花匠这么喊着声音突然嘶哑了,他开始是想追阿珍的,追了几步又退回去,退回去抱起他的花。人们看见花匠抱着那株露出 ![]() ![]() ![]() ![]() ![]() ![]() ![]() ![]() ![]() 事情确实如此,花匠把六姐小拖回家的那天夜里六姐小就死了。民丰里的人们很难确定花匠和六姐小的关系,他们最终是否算是做了一回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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