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是苏童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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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末代爱情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7 时间:2017/9/5 字数:97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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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亲带领我们一家六口人搬出了老街,搬迁到城西新村去住。搬了整整一天的家,一辆发动机有⽑病的解放牌卡车拖了我家的老式家具锅碗瓢盆和坛坛罐罐,在小城里打了三个来回,累得七窍生烟,掉了两个排档。⺟亲让我押车去新居,我站在一张棕棚![]() ![]() 我在搬家途中分析着老街的房子,分析着沿街而流的臭⽔河为什么途经我家后门就越发地臭,分析左邻右舍看到我们搬家时会是什么心情。我还想到前院的老贾会不会先自把两家合用的灶披间都占了,新来的房客就要吃亏了。其实这些事情对于乔迁者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我还是抛不开老街人的思维方式。最后我想到了放在阁楼上的那只纸箱。老贾你千万别捡走当了引火柴烧掉,纸箱里珍蔵着我十岁的图画本,本子上画満了我想像中的各种漂亮房子,都是七八层的大楼房,五彩缤纷,令人炫目。 带四个 ![]() ![]() 如果是挥手自兹去,旧屋浮现在我眼前的先是那个后门,后门由两副颜⾊发青的杉木板组成,打开其中一副,就看见隔壁化工厂的输油小码头巧妙地攀在我家的沿河石阶上,一早一晚油船停泊时后门升起铺天盖地的⽩雾,⽩雾是从油泵房的排气管里升起的,⽩雾是热哄哄 ![]() 打开后门,记忆中露出透明鲜亮的一角,看见我和姐姐小飞蛾站在河边晾⾐服,如果那时候我十岁,小飞蛾就是十四岁。我扛着长长的竹竿,小飞蛾噘着嘴双手绞拧一件件 ![]() ![]() ![]() 我时常站在木梯的某个横档上发愣。站在梯子上也就是站在童年生活的最⾼位置上。我俯视着我的家,目光穿越灰墙看到了⽗⺟的房间和姐姐的房间,他们的房间之间也隔了一道灰墙。我看见他们在熹微的晨光中酣睡,⽗亲头发蓬 ![]() ![]() “我们家的房子怎么是这样呢?”小飞蛾气愤地拍了我的头顶,紧接着她就尖起喉咙朝阁楼下喊:“妈,你来看小弟,他画的一堆⼲草!”问题就出在一堆⼲草上。我⺟亲看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发呆。后来她问我:“小弟你为什么要画一堆⼲草呢?”“你看不上妈割草卖钱,是不是?”小飞蛾见我没话说,抓起我的手臂猛摇一气,她说:“你是不是看不上妈割草?”我蠢头蠢脑地无言以对。我只想着我设计的第一栋楼房,并且迈出一只脚想进⼊那栋美丽的房子。⼲草和竹篮 记忆也就在一堆⼲草上。假如我现在已经是个老人,儿孙満堂,家道富有,我仍然要提起多年前的一堆⼲草。我的做工人的⺟亲曾经割了两个秋天的草,割了一千四百斤重的⼲草,卖给牧牛场的收草人。两个秋天多得了两百元钱。我们家的第一台 ![]() ![]() ![]() ![]() ![]() ![]() 那只竹篮后来还是派了用场,⺟亲把买来的蔬菜放在里面,保持鲜洁。破竹篮常挂后门,探出几棵绿油油的青菜随风摇 ![]() 火灾 再想想我们的老街真是一锅杂烩汤。 围绕我家的房子有旧⽇棺材店陆家,有三流木匠老贾家,有苏北移民阿八大家,还有一家灰黑⾊的新兴化工厂。陆家曾经有一条杂⽑狗,善扑猫和小 ![]() ![]() 陆先生睡了他的柏木棺材。停灵三天三夜,丧礼古朴隆重。他是老街上最后一个享用棺木的老人,⺟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向陆家要了唁章佩在手臂上,参加了陆先生庞大的守灵队伍。隔壁化工厂的火灾就是和陆先生的丧礼同时发生的。是夜里,半街人聚集在旧⽇棺木店门里门外陪伴死者,突然看见化工厂內红了半边天,有人在发疯似地敲铁⽪桶。化工厂刹那间翻了天。消防车的警报声从街的尽头响起来,震动我们的百年老街。消防车是又红又大的,旋风般驶过办丧事的陆家和人群。我听见车上有人大声吼叫:“救火去——你们怎么不救火去——”救火去——救火去。这声音在街的这边或者那边回响,我拔脚往化工厂跑,却被⺟亲一把抓住了。⺟亲说:“别去,那鬼厂烧光了才清净!”我仰望化工厂的火光,心有所动。我发现街坊邻居都在为陆先生守灵,没有人去救火。但是那火光在暗夜里汹涌噴溅,映红了陆先生的旧⽇棺材店,映红了这一群悲哀的老街居民。那场火灾过后老街未伤⽪⽑,只是老去了陆先生。有一阵子人们在暗地里回味那场火,各种意见神秘莫测。化工厂人说是一 ![]() “陆先生亡灵放的火。活着不敢,死了就不怕啦。”⺟亲也这样说。表情留下好多空⽩。让你去想,让你去猜。我只知道老街人对化工厂的⼊侵怀恨在心。陆先生可能一样。但是陆先生活着的时候没说过什么,都说他是一个好脾气会忍耐的老先生呀。一棵梧桐树 到我小学毕业为止,我已在图画本上建造了数以百计的美丽楼房。现在我已无从考虑这种特殊癖好的来由,只记得那时候一个人睡在家中小阁楼上,梦见自己光着脚无数次走进那些楼房中,然后爬到楼顶晒太 ![]() 小天井里长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 问题就出在一棵不大不小的梧桐树上。 盖屋之前先伐树。木匠老贾在伐树,他发现我⺟亲推开了窗户注视着他和树。⺟亲说:“老贾不用你动手的,我们来伐好了。”老贾:“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当木匠的动动锯斧还不容易?”他们说着话渐渐都明⽩了对方的意思,我⺟亲浓墨的眉⽑先拧起来了。她叉起手指弹击窗玻璃,佯笑道:“老贾,梧桐树是谁栽的?”老贾说:“嘻,难道是你家栽的吗?”⺟亲便不再笑了,她三步两步冲到小天井里,在那棵 ![]() ![]() 那是什么字?树上刻的是我的啂名:小弟。刀刻的字迹长了数年长得斑斑驳驳、丑陋艰难,像两只灰蝴蝶飞不起来。 我站在一边看见木匠老贾愣住了。我忽然想起七八岁刚会写字的时候,⺟亲教我在梧桐树上刻下了自己的啂名,她说:“在树上刻下你的名字,将来给小弟打家具娶媳妇。”可是天井里这棵梧桐树到底是谁家栽的?我一点没有记忆。老贾明明记得他在十五年前栽的这树,⺟亲却记得是生我那年她从街上买的树秧,两⽑钱一棵。他们争执不休,我⺟亲在院子里的第一次骂街耍泼就这样开始了。她 ![]() ![]() 这一年两家合用的灶披间终于没成。因为老贾家赌气罢工,并用一堆破缸烂铁占据了天井的一半。⺟亲后来把那棵梧桐树拖进家门,她说情愿不盖灶披间也不能让老贾呑了那棵树。“天下东西都有主,是我的就不是他的,这世界上到底谁怕谁?”⺟亲和我一起把树扛上了我的阁楼。以后的岁月里梧桐树一直陪伴着我做各种少年之梦。我数过那树面上隐约可见的年轮,不是十五年,也不是十三岁,竟是十八个褐圈。那天井里的梧桐树到底是谁栽的呢? 我梦想天上落下一棵梧桐树籽在我家天井里蓬 ![]() 红斑 冬季里我⺟亲发现了化工厂输油码头的一只热⽔管,热⽔管伸出油泵房的墙外,汩汩流着滚滚的蒸气⽔,清亮亮的。⺟亲端着脸盆接了一盆,她把手伸进⽔里撩拨着,惊喜地喊:“好烫,好⼲净啊。”冬季里我⺟亲带着我和小飞蛾在后门的热⽔管下洗脸洗菜洗⾐服。冬季里我们家省下了烧热⽔的煤。我们一家人暗中狂热地爱上了化工厂的热⽔管,对街坊邻居绝对保密。谁也不知道我们家窝蔵了一只奇妙的热⽔管。 但是有一天我姐姐小飞蛾突然摔了小圆镜鬼哭狼嚎:“妈,你来看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啦?”一家人都应声去看小飞蛾的脸,小飞蛾的圆脸蛋上夜一间爬満了星星点点的红斑。“这是怎么啦?”⺟亲摸着小飞蛾的脸惊惶失措“庠吗?”我在一边也猛地感觉到脸上一阵搔庠。我拾起小圆镜照了照,看见自己的脸上也已经长出奇怪的红斑。我比小飞蛾更尖厉地叫了一声,蒙住了眼睛。红斑使我变得丑陋无比!我⺟亲茫然四顾,目光最后落到后门外的热⽔管子上。她的脸⾊变得煞⽩,紧咬嘴 ![]() “该死的⽔管子!”该死的化工厂的热⽔管子。你为什么要让我⺟亲发现了呢?我心底涌出某种深厚的怨愤和悲怆,我把小圆镜摔在⺟亲脚下摔个粉碎,一个人逃到了我的阁楼上。我蜷缩在我家的半空中,听见⺟亲和姐姐小飞蛾呜咽的说话声。“妈妈明天烧⽔洗脸别省那两块煤好吗?”“明天烧⽔洗脸不省那两块煤了,再也不省那两块煤了。”我想那天也许是我少年时代最悲伤的一天。我准备逃学一星期,等脸上的红斑消退后再去学校上学。一个人躲在阁楼上,不敢诅咒我的⺟亲,只是一遍遍咒骂着化工厂的热⽔管子,化工厂你真是毒气四溢吗?化工厂你无声无息地在我脸上画下了无数红斑。我奇庠难忍、満脸溃烂,红斑将成为特殊的标记深深打在我脸上。我带着⺟亲和化工厂联合打印的标记在城市的各个街道游 ![]() ![]() 错失 其实在五年前我们家就有过一次搬迁的机会。 五年前⽗亲的工程队盖了三栋⽔泥预制板的住宅楼。⽗亲回家拍着我的头顶说:“想不想搬大楼里去住?你对你妈说去。住在五层楼上,三大间,有 ![]() ![]() ![]() ![]() 我记得那栋楼的格局和装修。我发现那不是一栋美丽的楼房而像一只大巨的鸽笼,线条愚蠢门窗小气,所有的 ![]() ![]() ![]() ![]() ⺟亲的理由归纳起来有五条,这是我归纳的:一、五层楼太⾼,以后老了上楼下楼要摔坏了怎么办?二、虽然有三个房间,但两个房间都走铺,等于只有一个房间。小飞蛾和小弟都大了,不方便。我们家的阁楼要比这八平方米小间用处大。三、用⽔不方便。自来⽔有漂⽩粉味。老街有井,井⽔要比自来⽔好。四、窗户对着大公路,太吵,还不如化工厂呢,反正那化工厂的味儿也习惯了,老街倒是 ![]() “要跟他搬家的就举手吧。”⺟亲打住了⽗亲的煽动谈话,⺟亲的眼睛充満了自信,嘴角却浮出难言的苦笑。我坐在充満呛鼻的石灰味的房间⽔泥地上。我心如 ![]() 一家子只有四双手,两双对两双。表决没有结果。晌午时分我们的家庭战争在南郊的那栋楼房里结束,四个人走出楼门,一言不发。抬眼看见南郊的灰⾊楼群上栖着冬天的太 ![]() ![]() ![]() 其实从南郊回来我就知道搬家计划落空了,⺟亲不想搬这家也就搬不了。我走过南郊那么多楼房,却还不知道我的美丽大方的楼房在哪里,在哪里呢? 五年前的南郊之行就算是一个梦。我从此为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失魂落魄,五年过去老街依旧,老街人依旧,但是我已经告别了夏天下河游泳的年龄。夏天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后门口眺望环城的河⽔,河⽔像一条肮脏的巨蟒 ![]() 我姐姐小飞蛾的两条辫子留到二十九岁还没剪去,那两条辫子已长及她 ![]() “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剪。” 可是小飞蛾你什么时候才结婚呢?我回忆起十年来先后踏过我家门坎的许多 ![]() ![]() ![]() 我真的感觉到我那句话冲掉了我家的房顶,我的年迈的⽗⺟都冲上来捂我的嘴骂我掐我拍我。可是我已经说了这句话,我确实想跟女友结婚想要新房。小飞蛾后来把她的辫子紧紧抓在 ![]() ![]() 其实值得纪念的就是那最后一仗。自此我和小飞蛾和平相处,家中升起了安宁而幽暗的帷幕。一家人怀着难言的表情住在老街的屋顶下面,⽗亲,⺟亲,小飞蛾和我,表情深处都留下了家庭战争的暗红⾊伤痕。我们家的女皇帝⺟亲和小飞蛾有一天夜里同时做了怪梦,梦见我们家的房顶上有一窝老鼠彻夜厮杀,踩烂了房顶的瓦片和大梁,⺟亲和小飞蛾都听见我们的房顶在西风和鼠爪下不停颤动,最后一阵巨响,我们的房子像枝上花朵一样倾颓下来,房子塌了。这个梦后来一直萦绕在⺟亲和小飞蛾的记忆里。 “搬家吧。”⺟亲对⽗亲说,她的眼窝发黑,神情还带着昨夜梦中的恐惧“大概是应该搬家了吧。” “…”⽗亲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苍老的⽗亲几乎成了家中的泥菩萨,他不说话。⽗亲还未老的时候就是一个糊涂而善良的老酒鬼了。去年秋天我站在城西新村的新居窗前擦玻璃。当玻璃上的灰尘泥垢被擦净后,我惊喜地发现以后我可以天天凭窗眺望城市全景,眺望环绕我们的房子。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未被发现的建筑学家,我相信我凝视城市屋顶的目光已经超越了历史和时空。房子,⾼大的低矮的房子,美丽的丑陋的房子,你们众人居住的房子,我多么爱你们这些房子!我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城西新村的那个雄伟的占地三百平方米的垃圾堆,在夕 ![]() 去年秋天我站在这里,站在⽗亲给予我的又一片屋顶下,我将结婚成家,我将在这片屋顶下和我的亲人永生厮守,相亲相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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