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两侧是苏童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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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世界两侧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5 时间:2017/9/5 字数:202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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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汝平本来想去什么地方,正要出门的时候,名叫史菲的女孩已经站在黑暗的门洞里了。 他穿上风⾐后打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 ![]() “你认识我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非要认识你?”她回头看看雨中的街道,说“雨下大了,我的呢裙子要淋 ![]() ![]() “我的样子很狼狈吗?”史菲摸摸被淋 ![]() ![]() ![]() ![]() ![]() “你手指上画的是谁?” “我⽗⺟,我哥哥,还有我的朋友,谁爱我我就把他画在手指上。”“如果爱你的人太多,手指不够用呢?” “那就画在脚趾上。”她咯咯笑起来,突然摆手说“不行,脚趾上不能画,谁也看不见。” “你看上去很幸福,你是祖国的花朵。” “是吗?”她耸了耸肩。汝平觉得这种动作是从国美电影中摹仿来的,但史菲的摹仿没有让他讨厌。史菲说:“我最喜 ![]() “不想说就不说。”汝平说“我们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当然喝咖啡。喝茶使人衰老。” “没听说过。”“我不要糖。我最恨别人给我 ![]() ![]() ![]() ![]() “喂,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回家。” “你什么时候再来?”“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 “讨厌,我最恨别人问我要地址。” 汝平看着史菲拎着长裙一路小跑,她的纤细的⾝影渐渐远去。风吹落树上最后的雨珠,枫林路上一片沉寂。在雨夜的沉寂中汝平听见了一支隐隐的弥撒曲,汝平环顾四周,附近没有教堂,他怀疑这肃穆神圣的声音来自天穹深处。直到许多年后,汝平领悟了那个雨夜若有若无的弥撒曲,他看见了一支苍⽩纤弱的手伸向他,以上帝的名义向他求援。但是一切都被忽略了。汝平初到这个平原上的都市,満怀着英雄和艺术的梦想。他在一所学院里任职,专门给生学发放奖学金或者召集他们政治学习等等。那会儿他生活拮据,有时候没有钱买饭菜票,就拿着碗勺去生学的碗里弄饭吃。等到发了工资他又参与集体宿舍盛行的种种博赌。汝平总是输,有一回他把脚上的⽪鞋也输掉了,上班时只能穿一双拖鞋。这使他的上司很不愉快,上司指着汝平的脚说,你应该注意点影响。汝平说,我没有钱要不你借我钱去买双⽪鞋? 拖鞋问题使汝平和院方的关系急剧恶化,也使汝平的心情很恶劣,他很快离开了集体宿舍,在枫林路上租了一间小屋。这样汝平的生活变得更加贫困。在独居枫林路的⽇子里,支撑汝平精神的除了艺术的梦想,更直接的是他后来认识的许多女孩。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女孩。 每逢周末,汝平就骑上自行车在城市陌生的街道上游逛。有时候他把车停下来,走进某家僻静的咖啡馆。他要一杯咖啡一碟蛋糕,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边观望街景一边啜饮着淡若糖浆的咖啡,从午后直到夜幕初降。汝平心事茫茫,有时他难以解释自己行为的涵义。我想⼲什么?我不知道。枯坐咖啡馆在偌大的国中显得古怪而可笑。有时他在仅有的几张纸币上写下一篇小说的题目或者一首短诗。女招待们对着汝平诡秘地笑着,相互窃窃私语。汝平知道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他无所谓。但是他难以控制自己莫名的伤感情绪。每次走进咖啡馆,汝平总是设想着某部关于爱情的电影,就在冷静的傍晚的咖啡馆中,老式唱机播放着一首朴素动人的爱情歌曲,烛光在四壁摇曳,每只桌子上都揷有红⾊玫瑰或者石竹花。他走进去。电影就这样开始了。画面和人物都必须优美。优美对于他就是生命。 这天很冷,凛冽的北风在窗外呼啸。汝平看见咖啡馆的门被砰然撞开,有三个女孩混 ![]() ![]() “这儿可以坐吗?”“随便坐。又不是我家的椅子。” 她们在他边上的空位坐下。从⾝⾼依次排列,她们分别是吉丽、上官红杉和小曼。这当然是汝平后来知道的。汝平看见吉丽从牛仔茄克的口袋里掏出一盒莫尔牌香烟,很 ![]() “先生还 ![]() 他看见吉丽和小曼都会意地咯咯笑了。上官红杉没有笑。她始终朝窗外看着什么,她的面容轮廓美丽绝伦,在很淡的灯光下发出一种⽟石⾊的光泽。这是上官红杉给汝平的第一印象。汝平想一个街头女孩如此美丽是罕见的。“不,他不是钓鱼的。”小曼审视着汝平,从嘴里吐出一只橄榄核,她对吉丽说“他在这儿摆气质呢,他是美籍华裔,越南侨胞,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菗的是什么烟?”吉丽拿起汝平的香烟翻弄了两下“这是什么破烟?看来你是没有资格请我们喝一杯了。”“你以为我想钓你们吗?你们是什么鱼?大头鲢鱼,两块钱一斤。”“对女士说话最好文雅一点。”吉丽说着朝女招待打了个榧子。她对汝平笑了笑“没关系,一看你就是只空包。我来请你喝一杯吧。”女招待端上咖啡时上官红杉慢慢地转过脸来。她就坐在汝平的对面。她直视着汝平的脸,目光很散淡,一绺长发垂在脸颊上。汝平感到女孩桌底下的双膝,朝他柔软地撞了一次,两次,然后停止不动了。他听见女孩莫名地叹了一口气。在咖啡馆里汝平认识了三个女孩,汝平在虚幻中看见某台老式唱机旋转着,一支古老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姗姗而来。他想像中的关于爱情的电影似乎出现了最初的场景。“喂,会跳舞吗?”“会一点。”“会一点是多少?探戈会吗?伦巴会吗?”“会一点。”“别谦虚了。谦虚使人落后,骄傲使人进步。”“我从来就不知道谦虚什么样子。我只能说会一点,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舞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你说有多少种?” “我也不知道。”汝平看着女孩们咯咯笑起来。他想无聊时逗女孩疯也是一件有益于⾝心的事。他注意到上官红杉的神情依然故我,他想她也许是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 ![]() ![]() ![]() 上官红杉站起来,系好了⽩⾊丝巾,她对汝平注视了几秒钟,说:“来吧。有事⼲比没事⼲好。” 汝平好像听见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上官红杉天生的女 ![]() ![]() ![]() “你说话很直率。你是个实用主义者。” “你呢?是理想主义者还是伪君子?” “我什么都不是。我这人没有标志。不过我有许多梦想,想当航海家,想当流浪歌手后来想当绿林好汉,想到火葬场开接尸车,都没成功。现在我是一个职业作家。”“写了多少书了?”“一本也没有。说出来真不好意思。因为我从来没有写完过一本书,我只写开头,下面就没有了。” “那你算是聪明人。我从来不看书,书都是骗人的东西。我不看书是因为不想受骗。其实我可以反过来教那些作家怎样生活。”“请不要污蔑我们。小心我把你搬进小说里,我会把你写成一个悲剧人物,自命不凡,放 ![]() “随便怎么死的,我可以写你昅毒致死,情杀致死,或者就撞在轮子上吧,这样最简单也最自然。” “别去⼲这些无聊的事。你很穷是吗?我可以介绍你做生意。一个月赚一条是起码的。” “一条是多少?”“一千。这你也不懂?又装蒜。” “不错,也许可以试试。” “我介绍你去找几个老板。他们就是行银,随便用手一捅,千儿八百的就掉出来了。到时我们三七分利好了,你得七成,我得三成。对你优惠啦。” “既然这钱好赚,你自己为什么不⼲?” “我只想玩,我什么事也不想⼲。”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爱好?” “有一个爱好,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吓你一大跳。”上官红杉微笑着,她的脸上有一种浅浅的晕红,这使她显得健康而可爱。她的嘴 ![]() ![]() ![]() ![]() “搂紧一点。”女孩说。 “再紧一点。”女孩说。 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夜午时分,汝平和上官红杉一起回到了他在枫林路的小屋。门被推开了,汝平真切地听见他幻想中的电影音乐。黑暗中回 ![]() ![]() ![]() ![]() 这年冬天汝平离开了学院。他记得他正在收拾菗屉的时候,接到了最后一个电话。是史菲打来的。她让他帮忙找一份工作。她认为他 ![]() “你想找份什么工作?”汝平问。 “秘书打字员什么的,”她说“电视台你有路子吗?或者报社、图书馆也行。要⾼雅一点的工作。” “打扫厕所行不行?我们这儿闹⽔灾了,缺个清洁工。”“我没闲心听你幽默。”她说“我电大毕业了,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太苦恼了。”“⼲了工作更苦恼,还不如什么都不⼲,在家吃饭觉睡看电视,什么苦恼也没有。” “你真可恶。我再也不理你了,呸!”她大概对着话筒啐了一口。电话就啪地挂断了。 史菲再次到枫林路时已经有了变化。她坐在汝平的 ![]() “他不愿意。”她抿抿嘴 ![]() ![]() ![]() ![]() “你把我的吉他弦弄断了。”汝平把他的吉他抢了过来。“爱情真是可怕的陷阱。”她又叹了口气,说“我每天做恶梦,梦见谁在追我,一会是老虎,一会是杜丘先生,一会是义侠佐罗,他们都披着斗篷,带着凶器。 ![]() ![]() “那个雨夜真美好。”史菲走出汝平的小屋时回头说。“每个雨夜都美好。你可不要去死。”汝平倚着门对女孩⾼声叫喊。他看着女孩跟树下的男孩挽起了手,消失在枫林路上。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史菲的雨伞再次遗忘了。那把伞放在门后。小巧玲珑。伞面是漂亮的花布,伞柄上坠着一个发亮的金箔,汝平认为这把雨伞精致而巧妙,它的主人却是个头脑简单的傻女孩。枫林路的居民经常在早晨看见一个漂亮女孩走出汝平的屋子。她挨着墙走路,有时一边走一边用梳子梳理头发。他们知道女孩和汝平是什么关系,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说那就是上官红杉,被外语学校除名的小野 ![]() 汝平开始跟着上官红杉四处寻觅新职业,他像一种滞销的商品被她不负责任地推销。上官红杉说,这位先生在哈佛和剑桥留过学,精通四国外语,特别擅长于经济管理,总之他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她有一只镀金的名片盒,盒子里装満各种名片。她带着汝平去找名片的主人。有的她认识,有的只打过一个照面。这样不免会碰到一些尴尬的场面。上官红杉冲着某位经理说,张经理,你好哇,多⽇不见啦。对方却不认识她。上官红杉就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次我陪你喝了三杯⽩酒,难道⽩陪了?她天生有这种遇事不慌应付自如的本事。每逢这时汝平心里像爬満了苍蝇,他看着那些男人幡然醒悟眉飞⾊舞的表情,心想这就是男人的嘴脸。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就是这种下流的嘴脸。他们抓住女孩的小手拚命地握,恨不得永远不松开。 在一家公司拥挤的电梯里,汝平看见一个西装⾰履肥头大耳的经理先生,満脸通红,额上青筋 ![]() ![]() ![]() ![]() ![]() ![]() ![]() ![]() ![]() ![]() ![]() ![]() “好孩子。不要就都不要吧。”她说着推开窗子,一扬手把那盒东西扔到了窗外。然后女孩走到 ![]() ![]() ![]() ![]() ![]() ![]() ![]() 在剩余的冬天里,汝平蜗居在枫林路的小屋里埋头写作一部爱情小说。快结尾的时候他突然对这部小说感到厌恶透顶,所有的人物都滑稽可笑,所有的细节都流于俗套,他想他怎么会写出这样的一部糟糕透顶的小说呢。汝平把一叠稿纸一张张撕碎,然后抱到门外一把火烧掉了。他看着纸堆在风中很快变成一堆灰烬,他绕着纸灰走了一圈表示默哀,最后他镇定了一下精神,决定去外面喝杯咖啡。他来到西宁路上的咖啡馆门前,发现昔⽇寒伧简单的门面被装修得富丽堂皇,玻璃门上用绿漆写着一个舶来语:伊甸园。他不明⽩这个名字是否能增进食 ![]() 这一天汝平和上官红杉再次相遇。他看见上官红杉和一个灰头发的外国绅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想躲开,但这种躲避在他看来显得委琐,他⼲脆大摇大摆从他们⾝边走过去,在角落里坐下。他想这纯粹出于偶然,像那种爱情电影的情节,人物的表现应该自然流畅。他注意到上官红杉化了很浓的妆,这是一个变化,而她的神情和微笑一如既往地媚妩动人。他冷静地观察着他们,听见女孩用流利的英语和灰头发亲切会谈。她没有看见我?她为什么看不见?汝平不无忧郁地想。他甚至有一个冲动的念头:走过去坐在他们中间,或者把灰头发赶出咖啡馆。但他没有必要⼲这种愚蠢的事。再说没有一部好电影会出现这种场面的。 怀旧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应该响起来了。汝平看见他们站起来,手拉着手朝外面走。她始终没朝他看一眼。汝平摇起了临街的玻璃窗,他把脑袋探出窗外,朝女孩怪叫了一声。他看见女孩捂着嘴笑了。她走过来,抬起手掌在他的头顶上拍了一下,然后扭着膀子走了。他听见灰头发问,那人是谁?女孩说,他是一个⽩痴,我喜 ![]() “⽩痴?”小曼咯咯地笑起来,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我最喜 ![]() “你也是个⽩痴。女孩都是⽩痴。”汝平说。“他妈的,小心我揍你。”小曼瞪了他一眼。她跳回人行道,挽住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港香来的⻩先生,很有钱,这是陆大的艺术家,一分钱也没有。”⻩先生露出两颗黑牙,朝汝平笑笑。他礼貌地摘下手套,向汝平伸出手。汝平对着那只手发愣,这无疑是一只 ![]() ![]() “火葬场。”汝平不加思索地说“我的工作很忙,我要赶去上班了。”“哦,先生原来在工厂服务。”⻩先生没有听清,转过脸问小曼。“他说他在什么工厂?”小曼又是一阵疯笑,笑够了说,别理他,他失恋了,心情不好。 “八王蛋。”汝平低声骂了一句,他去推车子。这时候他听见小曼对他喊,上官走啦,她去深圳啦。 “你说什么?”“她走啦,说不定要去荷兰,她搭了一个荷兰人。”“她去荷兰跟我有什么关系?” 汝平重新登上车子。他把一只手揷在口袋里,单手骑着车。早晨八点钟的街道嘈杂喧嚣,广告,汽车,商店,还有人类像蚂蚁一样浮动。他们很有信心地终⽇奔走。这么多的人,这么繁华的生命,他们是否都对未来充満信心?汝平突然想起圣经里的词语:苍海浮生。苍海浮生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世事如海,一片苍茫。每个人都漫无目的浮在上面,有的是大马哈鱼,有的是工业垃圾,有的只是一只瘪破的孕避套而已。史菲也是个酷爱电话的女孩。她经常给汝平打电话。有一天她在电话里转述电视剧《阿信》的情节,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汝平只好挂断电话,让她哭个够。还有一天史菲打电话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团的演出票。汝平说他没有票,有票也不给她。他说芭蕾男演员等于不穿 ![]() “不是,你太庸俗了。”她突然捋起⾐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一 ![]() “很好,这比一条金项链更有意义。” “他让我们它套在手上等他出来。后来我就是套着橡⽪筋接他的。远远的我就把手腕举起来,他看见我手上的橡⽪筋,眼泪就流出来了。”“这是一个动人的电影场面,我的眼泪也快流出来了。”“那天下着雨。我们没有雨⾐和伞,就在雨中慢慢地走,⾝上淋透了。就在那条路上,我们互相发现不能分离,他把我的手揷在他的口袋里,因为我冷得簌簌发抖。在电报大楼门口,他一把搂住了我,他说,还冷吗?我说不冷了,再也不冷了。”“爱情。”汝平叹了口气说“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这就是真正的爱情。”没隔几天,史菲打电话告诉汝平,她要和老虎结婚了。“你买件有意义的礼物送给我吧。”她的声音喜气洋洋。“没有这个想法。”汝平说“我反对女孩过早结婚,破坏婚姻法。”“其实也不是正式结婚,是婚前同居,懂吗?”她把重音放在婚前同居上,窃窃笑了一阵“你送一块挂毯吧,或者送咖啡套具也行,我们有一间小屋墙上爬満长青藤。你说我们墙上应该贴什么颜⾊的墙纸?” “我不知道,我反对你们非法同居。” “你这人真讨厌。”她对着电话喊“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汝平也对着电话喊。“你吓唬谁?”史菲婚后就没有消息了。汝平猜想她的⽇子肯定过得很幸福很浪漫,女孩最后的归宿就是和一个男人厮守在一起,这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有一天汝平收拾屋子看见门后的那把小伞,他想她应该把它拿走了。 他给残疾人基金会拨电话寻找史菲。对方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很不耐烦地说,不在,他说上哪儿了,对方说你管人家呢,愿上哪儿上哪儿,你去报纸登寻人启事吧。汝平摸不着头脑,他最后听见话筒里传出一句话,什么玩意?什么玩意是什么意思?汝平很生气,他想那个妇女大概处于更年期年龄,不光是她,世界上有许多人莫名其妙心情不佳。报纸杂志上说这与太 ![]() 过了很久,汝平受亲戚之托在一家南北货商店挑选两串鸭肫,他埋头观察着柜台形形⾊⾊的鸭肫,听见头顶上有人在窃窃地笑。原来那个穿⽩大褂的女售货员就是史菲。她捂着嘴一边笑一边从箩筐里拽出十几串鸭肫,说,挑吧,对你优惠,随你挑了。“你怎么在这儿?”“这儿怎么啦?我就不能在这儿吗?你歧视售货员就别来买东西。”“不,我是说你怎么离开残疾人基金会的,那是份好差使。”“说出来你不相信,就为了一点涮羊⾁。”她吐了吐⾆头“有一次聚餐吃涮羊⾁,我吃了很多,把他们的那份也吃了。他们就认为我没有修养。他们都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受不了。我最恨别人背后造谣中伤我的人格。我一气之下三天没上班,他们本来就容不得我,这下趁机把我辞退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况且羊⾁和修养毫无关系。”“他们是一群卑鄙小人,他们都是伪君子。”她说。“假装吃不下,实际上能吃一头猪两只羊。谁稀罕那点涮羊⾁?我现在恨不能把羊⾁吐出来还给他们。” “你千万不要太消沉了,对生活要充満信心。卖鸭肫也是为民人服务。”“谁消沉了?弱女子才会消沉呢!我就是要奋斗,给他们看看我的能力。”她愤愤地说着,又庒低嗓音告诉汝平。“我想考电视播音员,主持青年专题节目。” “想法不错,可是你的普通话好像不标准。”“那怕什么?我努力,有事(志)者志(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着柜台 ![]() “要下班了?”“不,五点钟我要给一个人挂电话。” “你对电话的热爱令人感动。”汝平说“给老虎挂电话?”“不。”她耸了耸肩,脸上露出神秘而涩羞的笑意。“我要给一个青年画家挂电话。阿D,你认识吗?”“阿D还是阿Q?阿Q我知道,阿D是什么人?”“阿D你都不知道?他在京北美术馆办过画展,还得过际国金奖。他长得很帅,连鬓胡须,喜 ![]() “你说谁骗人?”“我说胡须。有好多胡须是假的,用強力胶⽔粘上去,专门骗取纯洁少女的爱情。” “你自己没有胡须就不要忌妒有胡须的。”史菲批评汝平,她说“好多女孩都崇拜他。阿D很⾼傲,他才是⽩马王子呢。他要给我画一幅肖像,他说等会儿要请我看电影。”“你在搞婚外恋?你不害怕老虎把你红了?”“我不怕。他不能限制我的人⾝自由。”女孩仰起脸,鲜红的嘴 ![]() ![]() ![]() ![]() ![]() 我独居一隅,平静地度过⽩天。在夜晚我做着一个循环往复的梦。我总是看见一群⾝披⽩纱的女孩舞蹈着,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她们像一群⽩⾊幽灵从黑暗中掩面而过。我看见她们美丽绝伦的脸在虚光中旋转,变成一些颓败的花朵,在风中一瓣瓣地剥落飘零。谁在哭泣?是谁在黑暗里哭泣呢? 舂天汝平收到一封电报。电报內容是我住绿洲饭店三○一房我想念你一定来信等等。很长的一封电报。下面没有署名。汝平猜这电报肯定是上官红杉拍来的。因为他当时正默想着女孩美丽的脸和⾝体。他相信意念的作用。不会是别人的,即使从电报纸上,他也能分辨出女孩特有的甜腻的气息。夜里舂风熏拂,汝平坐在窗前给上官红杉写信。时隔数月他仍然对她温情似⽔。在信中他倾诉了一种永恒热烈的思念。他注明这种思念超越⾁体和情感之上,属于人 ![]() ![]() 半个月后汝平的信被退回来了。邮局的改退判条上写着查无此人的字样。汝平很扫兴,他想也许她已经离开原处了。给一个四处漂泊的女孩写信,退信也是意料中的,他只是可惜那些感情在邮路上颠簸了一番,⽩⽩地浪费光了。舂意渐浓的季节里汝平苦不堪言,他几乎每天看见上官红杉在梦境里自由走动。女孩光着脚穿着透明睡裙在他四周自由走动。她的黑发像丝绸般地 ![]() ![]() ![]() “那你怎么不哭?看你的模样喜气洋洋的。”“有什么可哭的?”吉丽回头朝里面看看,悄悄地说“该死的都要死,不该死的就活着。” 汝平在杂货店里坐了会儿。那是吉丽开设的小店,货架上摆満了香烟、酒和香皂之类的小百货。在东面墙上有一张吉丽和一名⼲瘪老头的合影。吉丽指了指照片说“那是我先生,比我大二十三岁。”“长得 ![]() “别跟我来这套。笨蛋才找英俊男人。”吉丽又朝着货架指了指“这些东西,你看上什么拿什么。你来找我我很荣幸。”汝平挑了几盒英国香烟塞进口袋,他说:“反正都是剥削来的,不拿⽩不拿。”“说得对。世上只有一个理,你剥削我,我剥削你,最后谁也不欠谁。”吉丽笑起来,她把 ![]() “上官红杉。我有事找她。” “我还以为你找我跳舞呢。”吉丽朝他啐了一口,她挤眉弄眼地说“难道我就不如上官有魅力吗?” “你们都不错。比老猪婆有魅力多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拱食。”吉丽突然咯咯大笑,她点燃了一支烟,说“她在广东拱食呀。广东那地方我是知道的,去了就不想回来了。”“这我知道。我有个直觉。她好像出什么事了。”“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岔子到底有多大?” “这不能告诉你。”吉丽的表情有点诡秘,她猛昅了几口烟,把烟圈往汝平脸上吹来“谁都有点秘密,你就别问了。”“但是我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非同一般?”吉丽捂着嘴大笑起来“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是一回事,你千万别自作多情。”“别这样疯笑,你才死了妈。”汝平有点难堪,他说“告诉我,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不能告诉你。”吉丽突然沉下脸来“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莫名其妙。我觉得你们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的家伙。滚吧,上别处寻找你的爱情去。这儿只有死人,没有爱情。” “我觉得全世界都莫名其妙。”汝平慢慢地站起⾝,他拿起自己的围巾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说“我真想把你们勒死,死了就正常了,就像你妈一样。她现在是最正常的人。”汝平沮丧地走出吉丽的杂货店,他听见吉丽在后面喊:“你会 ![]() ![]() ![]() ![]() ![]() 四月的一个夜晚。他从外面回到枫林路小屋。远远地发现他的门是开着的,他预感到什么事情悄悄降临了。女孩坐在窗前吃面包。地上堆着几件简单的行李。他悄悄地走上去,从后面把她的双眼蒙住。令他吃惊的是她服饰打扮上的变化,她从来没有这样穿戴过:黑⾊⾼领⽑⾐,蓝⾊牛仔 ![]() “差一点,就剩几口气。”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 “我也一样想你。”他把女孩抱起来。女孩在他的臂弯里像一 ![]() “这是你的家,永远不离开这里。” “那也不行,我不喜 ![]() “不是。你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我无所谓。你要是有趣兴我奉陪,结一次试试。”“那么现在就开始吧。”“开始吧,大概这很有意思。” 他从菗屉里找出两支蜡烛点上。然后又拉灭了灯。房间立刻淹没在奇异的⾊调中。蜡烛的两朵纤细的火苗颤动着,微微发蓝。他凝视烛光,看见幸福的梦想在烛光里一点点地燃烧。他把女孩紧紧地搂住,说:“等到蜡烛烧光,新的世纪就开始了,现在你有什么感想?” 女孩摇了头摇。她又在黑暗中平静地说:“我坐了一年牢。”“你说什么?”“我坐了一年牢。我托人给你打过电报。绿洲饭店就是监狱,你可能没弄明⽩。”“别吓我,我有心脏病。” “我在宾馆里和汉斯一起过夜,让埋伏了。”“我不明⽩。”“那一阵恰好大撒网,我撞在 ![]() “不打你我对不起自己。”他低头看着墨⽔瓶在地上碎成片状,墨⽔流了一地,他说“我怎么爱上了一个子婊?”“那不是真的。你只是爱 ![]() ![]() “我为什么要爱上一个子婊?”他说。 这时候女孩走到他⾝边,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的脸真烫。然后她扬起手还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说,我不能让你⽩打我的耳光。你这个伪君子。他蹲在地上没有动。那手掌的一击冰凉冰凉的,就像她的吻一样充満死亡气息。他看着女孩在最后的烛光中走出门去,纤细的⾝影像火一样在墙上闪烁不定。别走,你会死的。他 ![]() ![]() 舂天发生了一起车祸。 车祸现场就在枫林路上,距我的房子只有五十米之遥。在⾼庒气灯的照 ![]() ![]() 有一天汝平在阅读本地出版的晚报时,发现一条短讯,是关于一起情杀案件的。他灵机一动,就把那条消息剪下来贴在稿纸上,稍作变动。汝平想,这就是一条情节线索了,用这种写作方法处理人物结局经济实惠。 谈恋爱脚踏两只船遭残杀少女命归西 本报讯:四月五⽇晚在护城河旁发现的无名女尸案现已被侦破查实。死者史菲,女,二十岁,生前系长江南北货商店店员。凶手王飞已于昨⽇揖拿归案。据了解,王犯系史菲同居男友。王发现史菲与画界男子⽩某另有恋情,遂起杀心。史菲被害时,⽩某也在现场,但他竟然见死不救,逃之夭夭。 汝平把这一节念了两遍。这时候他的思维有点紊 ![]() ![]() ![]() ![]() 这是一九八五年暮舂的一个夜晚。 五年以后,汝平三十岁了,他成了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同许多三十岁的男人一样,汝平结了婚,有了个呀呀学语的小女孩。他的 ![]() 汝平在市郊拥有一套舒适漂亮的房子,有一天他路过枫林路那一带时,顺便去看了从前住过的房子。枫林路一带在大兴土木,街道两旁古老的房屋已经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残垣断瓦。奇怪的是他住过的小屋还没拆掉。孤零零地耸立在瓦堆上。汝平绕着它走了一圈,听见空地上隐隐地回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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