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是苏童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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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河岸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0 时间:2017/9/5 字数:72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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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十三年,最后一年我的心留在了岸上。 我到民人理发店去,走到门边,看见理发店的两侧墙壁被打穿了,改造成两个玻璃橱窗,左边的一个摆放了三个塑料头模,都代表女人,分别披挂着波浪形的假发,三块小牌子,标示很清楚,长波浪,中波浪,短波浪。我搞不清楚,又不是金雀河的河⽔,又没有大风,为什么女人们都要把头发搞成各种波浪?我去看右边的橱窗,看见里面张贴了好多画报上撕下来的剧照,画质模糊,很多来历不明的城市女郞顶着各种新奇古怪的头发,在橱窗里争奇斗妍,有一张照片却是特别清晰 ![]() 我研究着她新奇的头发,没有觉得那发型好看,也没觉得丑陋,脑子里想起我在工作手册上抄下的格言,向⽇葵的脑袋偏离了太 ![]() ![]() 我的头发不长,我的头发长得很慢,这是我的一个大烦恼。我坐在民人理发店的斜对面,坐在一家弹棉花的作坊门口。我必须坐着,把旅行包放在脚边,这是代表我在歇脚,坐得光明磊落。作坊里的工人弹棉花弹得很卖力,嘣,嘣,嘣,钢丝弦弹击棉花的噪音有点像我的心跳。我不能在理发店门口徘徊,徘徊容易引起注意,我更不能趴在理发店的玻璃门上向里面张望,⽩痴才做那样的傻事。我必须坐在斜对面,我坐着,看见人们从玻璃门里进进出出的,无论是 ![]() 我坐在那里,心里怀着秘密,⾝体有时候发热,有时候却又冷又僵。理发店是共公场所,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大大方方地进出理发店呢?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了慧仙,我坐在那里,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温柔,也比所有人想象的更 ![]() 进出理发店的男人很多,谁心里有鬼,我都看得出来。我心里有鬼吗?也许有。也许我心里有鬼。每次上岸我都穿上两条內 ![]() ![]() ![]() ![]() ![]() ![]() 五月里舂暖花开,油坊镇上街边墙脚的月季花 ![]() 店堂里坐満了人。我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谁注意我。几个男理发师都在忙,没人招呼我,慧仙背对着门,正在给一个女顾客洗头,她的脸倒映在镜子里,我的目光在镜子里与她不期而遇,她的眼睛一亮,只是一瞬间,又暗淡下去,⾝子侧过来一点,似乎要仔细看看我,又放弃了,慢慢地扭回去。她也许认出了我,也许错认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我注意到店堂里有一个报架,一份几天前的《民人⽇报》被翻阅得皱巴巴的,精疲力竭地从架子上垂下来,我立刻决定利用这份报纸做我的掩体。我坐在角落里,一直在调整我的脑袋与报纸的距离和落差,怎么调整也不稳妥。一定是我心虚的原因,我总觉得慧仙在镜子里看我,我越是想表现得坦 ![]() 女人饶⾆,到理发店里来做头发的时尚女人更饶⾆。她们对慧仙的手艺好奇,对她一落千丈的现状更好奇。慧仙的打扮乍看像个医生,穿⽩大褂,戴一副医用橡胶手套,她倒提起女治安队员腊梅花的一把头发, ![]() ![]() ![]() ![]()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的脑袋再也蔵不住了,我收起报纸,忍不住朝腊梅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茄子货,不说话会憋死你!我这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被骂的没听见,理发师小陈听见了我的声音,回头盯着我说,你骂谁茄子货呢,你要憋死谁?人家妇女拌嘴,你个大小伙子多什么嘴? 我一慌,连忙矢口否认道,我什么都没说,我在看报纸。 小陈说,你会凑热闹呢,这么多人在店堂里,你还挤进来看报纸?这儿是理发店,又不是共公阅报栏。 小陈说话嗓门大,他嗓门一大我更慌 ![]() ![]() 你到底是来看报还是剃头?小陈说,我看你不是来看报纸的,也不是来剃头的,你鬼鬼祟祟的像个美蒋特务,你什么人,是从哪儿来的? 这么一来,理发店里的人都注意到我了,我看见慧仙的目光投过来,余怒未消,懒懒的,很散漫的,突然双眸一亮,她似乎认出了我,用一把梳子指着我说,是你呀,你是那个——那个什么亮嘛。 她对我莞尔一笑,惊喜的表情中夹杂着困惑。我看着她绞尽脑汁回忆我名字的样子,心里沮丧极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记不起我的名字了,不管是库东亮,还是东亮哥哥,哪怕是我的绰号空庇,她至少应该说出来一个吧?她的兰花手指朝我翘了半天,终于放下来了,脸上流露出歉意来,看我这什么烂记 ![]() ![]() 店堂里有个穿花格子衬衫的青年,是码头上开吊机的小钱,他认识我,一直在那边怪笑,这时捏着嗓子说了一个字——空。 什么空,你少捣 ![]() 小钱说,你不是说只要一个字吗?我就知道他绰号,叫空庇嘛。 慧仙啊呀一声恍然大悟,不知是出于愧羞,还是出于敏感,我注意到她的脸颊上风云变幻,升起了两朵晕红,她卷起⽩围兜对着我肩膀打了一下,然后用⽩围兜蒙住脸痴痴地笑,看我这烂记 ![]() 我本能地抱住了头,头发不长,今天不剃,我马上就回船上去了。 你怕我剃不好?我现在技术很好,不信你问他们。她的手朝店堂里潦草地一指,眼睛审视着我的头发,嘴里咿咿呀呀叫起来,你梳头用梳子还是用扫帚呀?这算什么头发,是个鸟窝嘛,留着它⼲什么,下蛋呀?来,剃了! 她挥动⽩围兜,啪啪地清扫着转椅上的碎发,坐上去,客气什么?快坐上去呀。我左右为难,看见她对准转椅踢了一脚,转椅自动转了一圈,转出了风,风把她的⽩⾊大褂吹开了,我看见她里面穿的是一条齐膝的蓝裙子,裙子也扬起来了,露出了她的两个膝盖。膝盖,膝盖,两个馒头般可爱的膝盖,两个新鲜⽔果一样 ![]() ![]() 你怎么啦?看你失魂落魄的,是刚偷过东西,还是刚杀过人?她狐疑地盯着我的脸,一边跟我打趣,几年不见了,你怎么还是怪里怪气的?不剃头,你跑理发店⼲什么?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她不过是要给我剃个头而已,我为什么这么害怕呢?我到底在怕什么?我觉得自己心里有鬼,心里有鬼嘴里就支支吾吾起来,今天剃头来不及了,我爹⾝体不好,得回去给他做饭了。 她哦了一声,大概想起了我⽗亲和他著名的下半⾝故事,突然想笑,不好意思笑,赶紧捂住嘴,巧妙地打了个岔,我⼲爹我⼲妈怎么样?我让德盛婶婶捎了好几次口信了,让他们来理发,他们就是不肯来,是对我有意见吧? 她有时候无情有时候有义,全凭心⾎来嘲,我知道这是问候孙喜明夫妇了,就替他们打圆场,他们对你哪来的什么意见?是嫌你们这儿理发贵,他们节约惯了,舍不得钱吧。 贵什么?民人的理发店,能贵到哪儿去?回去告诉他们,他们一家来,洗剪吹烫,我都给他们免费,我现在就是为民人服务的。 我嘴里应承着,到角落里去拿我的旅行包。店堂里的人都好奇地瞪着我,每个人的表情看上去不一样,但都若有所思。这里的人明显是有门第观念的,慧仙对我的热络引起了几个人的反感,他们觉得我不配,尤其是花格子衬衫小钱,他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挑衅地伸出来踢我的旅行包,空庇,你的包里到底蔵了什么鬼东西?每次上岸都带着个包,鬼鬼祟祟的,我要是治安小组,一定要好好查一查你的包。我打开了旅行包的拉链,针锋相对地瞪着他,你要不要查我的包?我让你查,看你敢不敢查?小钱朝我包里扫了一眼,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理发师小陈耝鲁地推起我肩膀,走吧走吧,都别在这里耍威风,以后不剃头的噤止进来,我们这儿是理发店,不是公园。 那小陈对待我的态度最恶劣,看在他是慧仙同事的份上,我不便发作。我拿起旅行包走到门口,慧仙跟过来为她的朋友们开脫,她说,别怪他们反感你,我们这里的人,都很时髦的,你看看你这行头,土路八进村。一个大小伙子上岸,也不知道拾掇一下自己。她拍着我的旅行包,手在包上东捏一下西捏一下。这个动作我 ![]() ![]() ![]() 我刚把泡泡糖扔进包里,又听见她问,樱桃呢,她怎么样了,要嫁人了吧? 樱桃是她的冤家,我的名字她记不住,冤家的名字她倒不忘记。我有点生气了,你还惦着她?我不知道她的事,她嫁不嫁人,不关我什么事。 随便问问的,你紧张什么呀?她俏⽪地指了指我鼻子,我又不给你们说媒,我让你给她捎话呢。看起来她与樱桃的嫌隙还在,我等着她捎的话,她斟酌了一下说,回去替我转告樱桃,让她别在背后说我闲话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一个女剃头的,没什么值得她嫉妒了,还说我什么闲话? 我走出理发店时心情复杂,这次相遇,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对我的态度比想象中的热情,那热情坦坦 ![]() ![]() 河上十三年,最后一年我频频上岸到油坊镇去。 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旅行包里明明装着⽗亲的信,必须尽早投进邮筒,可是经过邮局时我的腿迈向了民人理发店的方向。船上的柴米油盐都是我负责采购,可是路过菜市场的时候我总是安慰自己,不急不急,排队的人这么多,等会儿再来没关系。我急着到民人理发店去。我的魂丢在民人理发店了。也许是为了让慧仙记住我,也许是为了強迫自己遗忘慧仙,我怀着一半爱意一半仇恨,枯坐在理发店的店堂里,一坐就是半天。我強行闯⼊那个时尚的小沙龙,有时候我像一个哑巴沉默不语,只观察不说话,有时候我像一个盲人,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晒太 ![]() 有一天德盛女人悄悄地把我喊到船尾,她站在八号船船头凝视着我,目光很古怪,你今天又去理发店了?我说,我又不是反⾰命,行动自由,我去理发店犯法吗?她冷笑一声说,不犯法,犯恶心,慧仙说你去监视她呢!然后德盛女人就劈头盖脸谴责起我来,东亮,你究竟在动什么糊涂心思?慧仙是你什么人?你是她什么人?大老远的,你凭什么跑去监视她?你再这样监视她,我告诉你爹去! 监视。德盛女人一语道破天机。尽管嘴上不认账,我心里承认,她们没有冤枉我,我是在开始监视慧仙了。河上十三年,最后一年我成了慧仙的监视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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