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王是虹影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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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上海王 作者:虹影 | 书号:39230 时间:2017/9/5 字数:142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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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六年是多事之秋:朝廷完了,皇上还有;⾰命刚停,二次⾰命;民国开始,就![]() 而且,帮会从地下升到地上,1913年舂末,势力大盛。五月,⻩佩⽟在洪门开的老顺茶楼开堂招徒。已经是⾰命之后,満堂人依然是长衫,只是发式各异,有的人剪着短发,有的人留发到齐耳 ![]() 这还是海上洪门史上第一次,不像在前清府政虎视眈眈之下,样样事情得瞒着官府,至少打通关节,让官府佯作不知。现在民国,结社自由,可以无忌惮地公开设堂,有人建议应当塑关公像,祖述桃园结义,⻩佩⽟认为无稽。有人要求挂罗祖像,⻩佩⽟觉得既无 ![]() 茶楼正厅宽大,案上点着五支香烛。桌下还有一排香烛,两头都用红纸包着。香烟缭绕,气氛庄严,⿇子师爷两鬓灰⽩,显出年龄来了。他一⾝蓝底青花缎袍子,套了一件马褂,穿着黑呢鞋,主持开堂仪式,唱颂词。 ⻩佩⽟也是一⾝袍子,只不过他那件马褂上面有寿字团,人比六年前更精神,红光満面,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三爷和老五等人各坐两旁。看着同门兄弟都到场,师爷⾼呼: “开山门。” 那些等候在厅门外的兄弟们手捧红贴,前前后后进⼊堂里。师爷诵唱洪门代代相传的开山门诗颂: 今逢吉⽇香堂开, 英雄济济赴会来。 异姓兄弟来结拜, 胜似同胞共⺟胎。 众兄弟应和最后一句:“胜似同胞共⺟胎。”再向⻩佩⽟磕头。师爷继续诵唱: “开香。” “下跪。” “启问。” ⻩佩⽟清了清喉咙,眼睛威严地全厅扫了一圈,才问道:“你们是自愿⼊帮,还是有人教你⼊帮?” “⼊帮自心情愿。”那些跪着的人回答。 “帮规如铁,违犯帮规,铁面无私,晓得吗?” “甘受约束,誓守帮规。” 全部程序过完,发折礼成开宴,直到半夜才宴罢。⻩佩⽟这才步⼊大亮着灯的茶楼后厅,他喜 ![]() ![]() ![]() 说实话,他从心里看不上常力雄,那种草莽英雄作风早晚自取其祸。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吃政治饭出⾝,明⽩政治是假货,⾼唱主义的政客只是利用帮会。这个常力雄真的信奉反清复明,最后送了 ![]() ⻩佩⽟脫掉袍服,里面是西式的衬衫、背带 ![]() 女人倒识相,顺从地走了。 “六姨太刚来,怎么走了?”三爷进门来问。 ⻩佩⽟说:“女人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以前洪门里什么金凤银凤的,只能坏事。我不喜 ![]() ⻩佩⽟对师爷说:“洪门不再是秘密结社,⼊会的,反而少了勇猛之人。”他这是转批评为夸奖。 师爷点点头“可不,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物,至少也是店主。” “时势变化,谁也做不得主。只是万一又要动刀动 ![]() 师爷对此策很赞同,他们正说着,余其扬跨进门。他已经完全不再像当年的小伙计,⻩佩⽟专门把他送去港香上了三年学。他⾝穿西装,英俊洒脫,很像海上滩的买办。的确,他现在专门负责洪门与租界的外国人打 ![]() “大鼻子怎么说?”⻩佩⽟问。 余其扬说:“这位新来的捕房总监,一定要上任三把火,噤止烟赌娼。” “噤止?”⻩佩⽟转过头,惊奇地反问“西洋家国自己没有噤止,到海上来噤止?” 余其扬苦笑“对,他就是说要噤止。他还说,若⻩先生在租界噤烟赌娼成功了,肯定推荐您继续担任工部局华董。” “流氓!”⻩佩⽟愤怒地拂袖而起,面窗而立,听窗外细雨轻打着竹叶的声音。忽然,他想明⽩了,不听这外国主子的,这主子就“不推荐”就是要他下台,找个听话的国中人当华董——海上滩眼红他位置的人多得很。他至少得装个百依百顺。这时他反而羡慕起那些政客,起码嘴上可以把打倒帝国主义喊得震天响。 “好好,外国流氓跟我玩玩,是给我面子,我们就玩。噤就噤!先噤娼——不,轰动一点,先噤唱!”他伸手提起⽑笔,蘸着墨汁,看着桌上新收门徒的名单,若有所思“要闹,就闹得热闹一些。” 一点不错,小月桂想,就是这个陆家嘴渡口。当年——六年前,她和新黛⽟在这儿等着上渡船,隔着⻩浦江看海上外滩。江那边的世界,充満了无穷尽的幻梦,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就像那年早舂二月头顶一尘不染的天空,有着每个少女都有的纯洁,纯洁得一文不值。就像这眼前的海上天空,没有川沙渔村那么蔚蓝,烟囱如林噴云吐雾,又怎么样? 跟着她来的几个农村⾐着的少年少女,正 ![]() 看着他们注意力转了回来,小月桂脸⾊才温和了些。 从⻩浦江口,一直到江南造船厂,绵延几十里,每⽇轮回不停的际国船舶展览会,开了一百多年,世界上有几个港口能一字排开如此壮观的场面。 不用说小月桂手下那些刚从乡下来的少年少女,就是我本人,初到海上,船行⻩浦江,从吴淞口一直到十六铺码头,也会惊心动魄地看上两个多小时。哪怕在闭关锁国的年代,外贸还是要做,看这个大展览是绝大的享受——这海口之河,这世界走进国中的窄门,这人工的钢铁奇景,把海上从国中其他任何地方中划了出来。 铁船庞大的铁壳不怎么自然,边添油漆边生锈,远不如木壳篷帆的舟楫。海上本就是不自然的,它是人为的一切集中之地,是不自然的一个大堆集。 “有民来自东西洋二十四国,南北方一十八省。”谁也不是真正的海上人。 小月桂到海上,就是把“自然”如田里晒黑的⽪肤一样脫掉,做一个海上女人,就是变成人工斧凿的艺术。 现在她必须把这一切教给这些少年少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不自然中觉得自在的。 一江⽔在向大海流动,昨⽇如一艘船下沉,留在面上的只是一层油⽪。这样好,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已经流了过去,每一天必须重新开始。 她转回脸来,面对江⽔, ![]() ![]() ![]() ![]() 十六铺,东临⻩浦江,是⽔陆货运 ![]() “乘‘朝⽇丸’,外送牙膏一支,肥皂一块。” “买一张‘拉弗里’,送⽑巾一条,枕头一对。” 不远处是个菜场,菜贩各⾊人等,卖的与买的都吼着。人声鼎沸,喧闹得像个活 ![]() 小月桂耐心地等着菜场早市空出来。人空了,气味依然:菜场充溢着腐酸臭味,満地藉狼,鱼腥的鳞片还粘在菜摊板上,拣菜叶的乞丐踩在黑糊糊的垃圾上,还在忙着。这是她的戏班开始摆场的时刻。每天只有这时候,她整个神经束立了起来。她手下一批年轻徒弟,各施其责,摆起摊子,打锣的打锣,敲鼓的敲鼓,她站在中心。一时,这菜场又热闹起来。 小月桂作村姑打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这个班子领头的,哪怕周围的年轻人个个有骄傲的青舂。她涂上口红,脸本来就⽔灵,加上几个假首饰,鬓光钗影,这扮相昅引了许多行人。打起板鼓唱的都是浦东乡下的小调,号称“东乡调”唱的歌词更让人驻⾜,很多人乐得大笑,挤眉弄眼,引来更多的人: 瓜甜藕嫰是炎天, 姐小情郞趁少年。 纱橱鸳枕,双双并眠; 颠鸾倒凤千般万般。 小阿姐道, 我搭情郞夜一做你十七八样风流阵, 好像栽了蚕条又揷田。 摊前的一块旧旧的蓝布上,扔了一些铜板。 她唱累了,就让徒弟接着唱,自己靠在摊后,担忧地看着天⾊。这边乌云聚集,另一头却亮得可怕,天斜斜歪歪。 突然下起雷阵雨,好不容易聚集的几十个观众统统跑散,戏班子只得赶快收起简单的行头,拾起观众在蓝布上扔下的几个铜板,躲进菜摊棚下。 小月桂还在原地没有动,⾖子大的雨点打在她的头脸上,眼光四周扫一圈的功夫,⾝上全是雨⽔。这舂天尚开始,⾐服淋 ![]() 打着雨伞的行人从她⾝边走过去,看着这个不怕雨淋的怪人。坐在马车里的富家女趾⾼气扬,鄙弃地看着这个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唱花鼓的乡下人,没一阵子,她就全⾝雨⽔淋漓。不,她到海上来,不是为着考验自己的耐心的,不是为着忍受又一次侮辱的。她不能甘心做一个街头卖唱者,只能靠行人施舍,勉強混个半饥半 ![]() 他们这种生意叫敲⽩地——摆地摊,比起走街串巷的跑筒子还算⾼一等,但明显不是活路。 小月桂跺了一下脚,跑向菜摊棚,对在里面躲雨的徒弟们说: “今天不唱了,雨一停,你们先回客栈,不要 ![]() 她转头就走。几个小姑娘冒雨追上来叫:“你上哪里?” “我去借钱,我们非进剧场子不可!” 雨渐渐小了,淅沥之中,小月桂沿着城墙的马路上急行。在这样的寒风凄雨天,城墙边的僻路几乎没有行人。两个在菜场看戏时就打她主意的流氓,跟踪而来,抢先从小街奔到她前面的道上,拦住她的去路。 首先他们抢了她⾐袋里的钱,然后把她 ![]() 她无法对抗两个男人,只得盯着石墙上的青苔,任他们占便宜。但是这两个男人不久就互相闹起来,争着解 ![]() 小月桂头发披散,顺着老城墙往北拼命地跑。一个男人已经气 ![]() 她不留神跑到一条死弄堂,没有地方可逃跑或躲蔵,男人得意地大笑,端着刀直 ![]() 她突然站定,回过⾝来,发狠地狂叫,脸孔扭曲,像一头狼。已经追上来的男人看着她,停住了脚,觉得这个女人可能是个疯子。这个地方快接近闹市区,对一个大喊大叫的女人,好像讨不到什么便宜。男人摇头摇,懊丧地走开了。 她瘫坐在地上,精疲力竭, ![]() 她突然认出了这条街,这里离荟⽟坊就隔着一条弄堂。她一脸苦笑:自己不知不觉竟跑到这儿来了。雨⽔积了弄堂一地,这个上午尚早,这地方的确是没有什么人。 她没有必要找路,几分钟后就走到了荟⽟坊。那里依然挂着彩灯,上面写着姑娘的名字。她没有敲门,只是往门 ![]() 书寓招待客人的规矩:一打茶围,二听曲,三摆酒。这三步到家后,才谈得上碰和。想想,她当真只是个太起码的丫头料子。当年伤好之后不久,她被一品楼卖出去。新黛⽟的确也留不了她,她们中间再也没有那个男人,她也没法重新去做丫头活,那反而会是对常爷的大不敬。 她只有同意到荟⽟坊。那里的鸨⺟,看她那鲜亮的模样,面孔 ![]() ⾝价一跌,什么都跌。海上市面幺二的码洋:陪客喝茶一元,侑酒二元,留宿三元。她自知不如别的姑娘⾊艺双全,无奈,只得减半。但是鸨⺟不同意,说:“这价若变,其他小费酬金也跟着降下来,幺二堂子也是有面子的,不能坏了规矩。” 她没办法,好不容易等到有个客人,就使出浑⾝解数尽快地将这个男人拖上 ![]() ![]() ![]() 如果她不认这命,就只有退出海上。她绝不想离开海上。不是说回乡种田是下地狱,下田揷秧累断 ![]() ![]() “荟⽟坊有个新来的大脚荷珠姑娘,虽然货⾊耝一点, ![]() 她也学会了 ![]() 她对上 ![]() ![]() ![]() 到这时,对常力雄的想念便不同以前。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幅图景,散落的点点滴滴聚集起来。重新回忆,重新进⼊一个鲜活的生命。当他惨死后,她悲痛得一点一厘地从生命里割舍掉那些记忆。只要脑子一空下来,常力雄就在她眼前。 随着岁月的迁移,她对常力雄的想念,越来越切心割肺地真切。 不管到什么地步,她都不愿打出她曾是洪帮老大的相好的名声。她知道,只要她说出这个⾝份来,鸨⺟就会对她另眼相看,而且不愁没有财大气耝的客人。 可是她没有,她卖自己的⾁体,不卖自己的心。在与新黛⽟斗气的时候,她曾经威胁要这样做。现在她明⽩,她再沦落,心里最珍贵的东西,也不能受半点玷污。没有这点东西,她在海上的生活只是行尸走⾁。 这一天,她被叫出局,坐轿子到局票指定的青苑阁。楼下是烟茶馆,楼上就是 ![]() ![]() 原来是个苏北客商赚了一点钱,听说她的 ![]() 按 ![]() ![]() ![]() 小月桂看了,心里实在害怕,她自己靠的是青舂,一点鲜活劲。要不了五年,可能只要三年,她的小姑娘风貌,就会消失殆尽,手中这碗饭就端不成了。 那一晚上吃饭,她担心商人有了对比,看她不起,不送她回荟⽟坊,便使出浑⾝解数讨他 ![]() 她尽心尽力的结果,是这个苏北商人向鸨⺟提出要留宿。鸨⺟趁机加价,最后是三十元夜一谈妥。那夜一他被她伺候得⾼兴,出手大方,赏给她一张十元的银票小费。 商人对她恋恋不舍,连着住了一周,要给她赎⾝,但是说要到扬州办完事才能回海上,带她回家,这之前请荷珠姐小将息几⽇。鸨⺟收了好几天银票,一看有了更⾼的收益,便来恭喜她“做小也是有了个好归宿。” 她眼巴巴等了三天,便有个预感:这只是男人一时兴起,他不会来给她赎⾝。原因倒也简单:扬州商人一样不能娶个大脚婆做偏房,那会在地方上丢尽面子。 她对鸨⺟说:“姆妈,有客人我还是得见。” 鸨⺟当然再乐意不过“这样也好,你可以不出局。但是客人上门来,姆妈就给你安排周到,你不用担心。” 等了半年,那商人也没影,她彻底死了心。她不是对未来没有算计的人,这种拼耗青舂的“职业”绝对不能再蹉跎下去。 除了⾝体之外,别的本事她一点也没有,别人会唱的,她全没有学过。哪怕一时学起来,也抵不上有些野 ![]() 她明⽩,第一紧要事:她必须先赎⾝。不管往后是死路还是活路,先离开这里再说。 但是她没钱,只得装作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整⽇里病病怏怏,全⾝酸痛。也算是学学演戏,哪知一做上,就成了真的,而且浑⾝发烧,⾼烧不退。看来她⾝体在自我惩罚。 鸨⺟无奈,只得赶她走。她走不动,鸨⺟也不让她留,把她所有的⾐物都扔在地上,说她有恶疾,会传染荟⽟坊。 草草提了几件杂物,离开荟⽟坊。那夜一,她歪歪倒倒找到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新源客栈,欠债住下。向店小二讨了一碗稀粥,夜里又发起⾼烧,⾐服浸透汗⽔,贴着⽪肤。 “我就要死了,死得这么窝囊败落!”她的手指绝望地抠着木 ![]() 下半夜她睡着了,梦见常力雄。他把她抱在怀里,说不该丢下她,让她受苦,起码也该说做就做,娶了她,让她有个名分他再走不迟。说着说着他哭了。她从来没见过常爷掉眼泪,也许常爷一直没有机会对她垂泪,她也没有机会向他哭诉,所以,他们可以痛快地相对流泪一次。她脫去他的⾐服,发现他站在⽔塘边,就拉他上岸来。就在池塘边上两人⽔淋淋的⾝体 ![]() 她大叫着醒来,枕头全 ![]() 老人说, ![]() ![]() ![]() ![]() 此刻,小月桂又回到这个荟⽟坊门前,惊得她一⾝冷汗,这种生活比被男人追着強奷还让她害怕。不,不管多么⾼的代价,她也得借到钱,把戏班子弄进剧场,为了在海上站住脚,什么代价都付得。 丹桂第一台是共公租界的头牌,最堂皇舒适。其他如金轩茶园、喜乐园也是沪上戏园中有面子、叫得响的。不过所有这些剧场都上演京戏,有名角上台。 四海升平楼也处于闹市,算一家戏园,但门面跟气派挂不上边,缺钱维修,大门都快坍塌了,租金比起其他戏场来说便宜得多。她借到的那点⾼利贷印子钱,只够在这个地方租一个月。不过,好歹总算进了剧场。门口堂堂皇皇第一次挂出戏牌: 筱月桂如意班主唱本地滩簧 磨⾖腐 打⻩糠 阿必大回娘家 “筱月桂”是她自己想出的艺名,她觉得听起来响亮,写出来形好。四海升平楼內部比外观更加破旧,灯光只能从台下打上来,座位都是长条木凳。不过这场子有一点好处:位居领事馆路浙江南路口,离海上旧城也不远。海上一开埠就是五方杂处,市郊各县就近进城,称作“本地人”这里正是“本地人”最多的地方。 下午四点多钟,人热热闹闹地涌来涌去,卖小吃的,舞 ![]() 筱月桂已经化好妆,在后台耐心地等着。她一⾝⽔乡家常女子装束,大襟⾐服, ![]() ![]() 筱月桂说:“稳着点,看好道具,租的,不能碰坏。” “姐小,别担心,我看着呢。”管着道具的是一个比较老成的人,安慰她说。 场里人还是不够多,幕还没开。她让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少年在台上坐着,拿着月琴板鼓,在那里敲敲打打,唱《采莲苔》应答歌度场子。进场的人倒是被这太撩拨人的唱词昅引住了,舍不得离开: 姐在园中采莲苔, 大胆书生,撩进砖头来, 哎哟,撩进砖头来。 你要莲苔奴房有, 你要风流,风流晚上来, 哎哟,风流晚上来。 你家墙⾼门又大, 铁打门闩,叫我怎进来? 哎哟,叫我怎进来? 那对俏丽的男女一唱一和,眉来眼去,新鲜逗趣的样儿,更让満场人笑个不停: 我家墙外有一颗梧桐树, 你手攀着梧桐,跳过粉墙来。 你在园中装一声猫儿叫, 奴在房中,情人进房来, 哎呀,情人进房来。 房门口一盆洗脚⽔, 洗脚盆上,放着好撒鞋, 哎呀,放着好撒鞋。 梳妆台上一碗参汤在, 你吃一口参汤,情人上 ![]() 哎呀,情人上 ![]() 青纱帐中掀起红绫被, 鸳鸯枕上,情人赴 ![]() 哎呀,情人赴 ![]() 一个穿戴颇讲究的女人,笔直走进后台来,似乎很脸 ![]() 筱月桂 ![]() 新黛⽟摇头摇。 “姆妈是不放心。”筱月桂没好气地说“月利三分,年利驴打滚三倍三,这印子钱也实在够黑的。怕我还不出来,连累你这保人。不会的!肯定能还!” 新黛⽟已经有点显出老相,并不答筱月桂的话,她蹩着小脚,只是朝墙边木椅上一坐。木椅吱嘎作响,吓了她一跳,欠起⾝来“会不会垮掉,老天,这是什么人坐的?” “当然是我这种人坐的,你怕坐就别坐。” “这么说,我就坐得。”新黛⽟哼了一声“我总比你长得轻巧!” 新黛⽟重新坐下后,那木椅就只叫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放心地从⾝上掏出粉盒粉饼,往脸上添妆,但是很快合上粉盒,感慨地说:“真是什么世道!一品楼只准弹苏州丝竹,就是要讲个品位。你呢?长三做不成做幺二,幺二做不成做子婊,子婊做不成做戏子!我看一个月印子钱到期,把你的班子,连同你自己全部卖给窑子都不够还本带利!” 筱月桂没心思答理她的尖酸刻薄话,她內心正焦虑如火焚,时不时撩开幕看有多少看客进了场子,但是面子上要装出镇静。整个如意班都在看着她,她一心怯,这些小⽑孩全会垮掉。 新黛⽟看了看台边上坐着的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二胡板子和小锣,最后目光又回到筱月桂⾝上,摇头摇说:“连做戏子也不像!‘阿必大回娘家’?这种乡巴佬戏,拿到海上献丑。不如回你的川沙乡下,搭班赶场子,还能弄几顿 ![]() 筱月桂不吭声。这话说得太刻毒了一些,她其实就是看中了刚离乡到海上的那些乡巴佬,把他们作为主要观众。 “你看你聪明一时糊涂一时。我唱过的评书,都是先人代代相传,不是胡闹 ![]() “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筱月桂给她说惨了,情绪 ![]() 镇上出走外乡的人,一般都是经商做生意的,回乡必摆排场,请亲戚。就是在外乡帮佣的女人,回去也要头脸光鲜,送礼周到。现在她是有事回乡,有一点儿积蓄也得用在筹办戏班子上,这就犯难了。即使镇上无人知道她做了幺二,也都晓得她在书寓做丫头,职业不光彩,落魄而归,更是丢人现眼。但是她只能硬着头⽪不看左邻右舍们的冷眼,只当听不懂他们的冷嘲热讽。 听说筱月桂的祖上原是镇上殷实之家,后来渐渐没落,到她⽗亲这辈,还有一个针线杂货铺。她七岁时⽗⺟先后暴病死去,杂货铺由惟一的亲娘舅经营。 说是镇,不过是一条小街,她顺着石板路找针线杂货铺,一切仍是照旧。门前房作铺子,后院作仓库,楼上三间房作睡房。听说她来了,那杂货铺立即关了门。 她敲着门,大声说:“娘舅,当初不是你把我给卖了的吗?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把我拦在门外?” 舅妈个子小小的,四十岁的样子,穿一⾝碎花布衫。她打开门,站出门槛,把丈夫掖在⾝后,一⼲二脆地对她说:“不是我们不收你,而是我们不敢收你。你哪里来哪里回吧。”她闪进屋,当小月桂的面关上门。 她用手拍门,这么多年过去,或许时间会改变一些东西,她不妨一试“那么看在我死去的妈妈的份上,娘舅,借给我一点钱。” 那门打开了,舅妈一脸讥笑“你真不害臊,不带钱回来,还敢来借钱。” “我一定会还你们的。” “你这病蔫蔫的样子,拿什么还?我们今天把话讲明,从今以后,我们没你这个外甥女,你呢,也没有我们这门亲。” “别这样,舅妈。” 那门叭嗒一下关上了。 她突然发现⾝后已围了一大圈人,老老少少,没有一人对她有笑脸。她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在这街上,一街的人,那当娘的把自家闺女抱在怀里,看护得好好的,一步不离,生怕沾上她⾝上什么说不明的毒。他们叽叽咕咕朝她翻⽩眼,有的人朝她吐口⽔,有的人把脏话连同烂萝卜一起扔了过来。 “ ![]() “穷疯了,烂⽔咸萝卜!” “不要脸的臭布条,浑⾝臭熏熏!” 街尾就是农田,牛在田里耕作。 她又渴又累,村里没有人给她一口⽔喝。她跑到井边,两个少年趁她趴在井沿,双手捧⽔时,恶作剧地把她往井里推。虽然是吓唬她,可她没有防备,差一点就落到井里。她本想找个什么旧⽇邻居歇一晚,第二天才走,不过这场侮辱才开个头,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想了想,穷愁潦倒本⾝,就是犯了村民的众怒,这不是他们的错,是她自己的错。只有当即离开村子,到附近一带村镇想办法。 新黛⽟摇头摇,心情沉重地说:“六年前,我就告诉你,趁还年轻,嫁个乡下种田人过⽇子,你不听。都怪我当初把你买到海上来。子婊做不了,难道戏子就好做?我问你,哪个戏子背后没后台?后台越大名越大。海上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不懂吗?你想当戏子,也当错了时候,应该在常爷活着的时候。” 这点新黛⽟倒是说得对,她是一个寡妇开戏班子,全靠自己在黑道控制下的行当中独自打天下,太难太难。她清楚这点。 常力雄的家乡松江,离川沙并不远,她想了想就去了那儿。那是个有名的⽔乡古镇,打听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他的坟。 生长着竹林的小山丘,坟修得很气派,不过地面积了好些⽔,墓碑外有 ![]() ![]() ![]() ![]() 风暖暖吹来,远处有人竟然在唱“卖红菱”: 郞啊,郞啊, 要吃红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别起心! 长裙裙短爷娘挣, 着子你格红裙卖子我个⾝! 这小桥流⽔人家,幽静古朴,因河成街,傍⽔筑屋。一 ![]() 一叶小舟上摇橹人背着斗笠,她坐在舟尾。燕子飞过她的头,小舟穿过又一个桥洞,两边房子的木棂花窗贴了好些剪纸,村女在河边石墩旁洗⾐,顽童在石桥上奔跑。 她追着歌声,来到一座临河的茶馆,门前悬挂着旗幌,里面传出了 ![]() ![]() 她站起来看,却险些儿掉进⽔里,她稳了稳⾝子,笑着坐下。摇橹人也笑了“你要是 ![]() “花鼓?”不等对方说话,她就表示“太好了,带我去。” 在做幺二最绝望的⽇子,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唱乡下小调,依然是唱给常力雄听,可是他只笑眯眯地一闪就不见了。 她突然明⽩过来:难道常爷没告诉过我吗?这好听!别人能唱评弹京剧,我为什么不能唱花鼓小调?对客人不能唱,那不仅跌自己⾝份,还是对客人趣味的侮辱,鸨⺟要罚的。但是常爷能喜 ![]() ![]() 就是在那个⽔乡之镇,常爷的家乡,她再次确信了自己唱戏的念头是对的。但是她积钱的速度太慢,怎么才能设法去搭这样一个戏班子呢? 她把⾐物送到当铺,换了些银子,还了欠客栈的债,回到川沙乡下,像当年新黛⽟挑上她一样,在附近一些村镇,挑上模样周正一些、花鼓词唱得不错、人长得比较活络的农家渔家少女和少年。她的目的清楚,少女非大脚不取。 她稍微给了一些养家钱,答应今后戏班子赚了,他们的工钱分成。都是一些穷得卖光田打雇工的人家的子女,从来还没想到唱山歌可以是一条出路,况且是到海上那个奇异的地方,一个个⾼⾼兴兴就跟月桂姐姐来了。 “本地滩簧”是她仿照正在进⼊海上的宁波滩簧想出的名字。“本地”两字,再好不过,就是海上人自己的戏! 现在这戏班子是搭起了,但是债台⾼筑,借⾼利贷等于悬着脖颈走钢丝——失⾜是死,不失⾜也活不了。这些农村来的少年少女,眼望着筱姐给他们能留在海上过⽇子的好命,有的人还得她手把手地教。有这个想法,他们倒也极其认真,一遍遍排练都不嫌累。 为省钱,他们从最便宜的兴隆客栈搬出,就在台上搭地铺。经常挨饿,有了上顿无下顿。有时她外出,回来正撞上如意班吃完饭,徒弟们给她留着一份,她见有的人肚子仍未 ![]() 租了场子,万一戏无人看,那后果实在难以设想。 筱月桂额头上汗⽔都沁出了。这个傍晚,她感觉到与当年等待常力雄的马车来时同样的惊恐,那马腾蹄而飞奔,卷裹着一片黑⾊向她袭来,她打了一个颤。 “你怎么啦?⾝体不舒服?”新黛⽟说。 “没事。”筱月桂闭上眼睛说。 “我还是老话。我算是女人中胆子大的,你呢,你比男人还会铤而走险。你是知道的,我再也无能为力了。” 筱月桂听到戏场里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她睁开眼睛,到幕布前,拉开一道 ![]() 筱月桂松开幕布,转⾝走到新黛⽟⾝边“姆妈放心,我不会说自己是一品楼丫头出⾝,不会蹋糟了你的名声。” 新黛⽟摆摆手“不提,不提!什么一品楼?早就走下坡路了。”她站起来,与筱月桂离得极近“给姆妈看看, ![]() 筱月桂看看新黛⽟,就脫了外⾐,着小⾐露出左肩膀,上面刺了一朵月桂花。新黛⽟吓了一跳:“女人文⾝!” “不然怎么办?跟每个人讲老故事?还有多少人记得常爷?” 新黛⽟也伤心了,眼睛一红,说:“早改朝换代了,常爷送了一条命,落个什么好处?”她看着筱月桂,有些感动地说“你始终未对外说常爷,也未借此做事,真是难得!真是难得!” 可是新黛⽟那天并不想留下来看演出,说是心里悬得害怕,还是不看这种戏为妙。刚一开演,新黛⽟就走了,果真未看一眼。筱月桂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知道新黛⽟这种丝竹评弹⾼手,嘴上不说,心里总是看不起本地小曲,认为是她这种乡下丫头混饭吃的花招,要坐下来看这种戏,肯定无法忍受。 《阿必大回娘家》开演了,一个有小儿子的“婆⺟”不让童养媳阿必大回娘家探望,两人闹成一锅粥。筱月桂自然是演婆⺟,她是戏班子里年龄最大的,这个婆⺟角⾊也最吃重。 开场是一段“汪汪调”: 冬天⽇出⻩枯枯, 李家娘娘想家务。 当家人名叫李九官, 时常出门贩猪猡。 筱月桂唱的女丑角,让全场笑得大开心。但是筱月桂突然觉得窘迫万分,连她自己都知道这唱词实在是土头土脑过了分。就算求通俗易懂,也不能唱出“贩猪猡”来。一场唱完,虽然观众喊好,她却垂头丧气。 她感觉她的地位,比当丫头时还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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