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短篇小说集是陈忠实创作的经典短篇文学作品 |
![]() |
|
阿珂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作者:陈忠实 | 书号:39111 时间:2017/9/5 字数:28553 |
上一章 地窖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从公社大院的蓝砖围墙上翻过去,就跳进出派所的小院;从出派所用红砖砌成不久的新围墙上再翻过去,噗通一声跌进供销社的杂院;从供销社的土打围墙上翻过去,他就钻进河西村![]() 他连续翻越三道围墙,不敢怠慢,甚至连 ![]() 复种过冬小麦的一畦一畦稻田里,秋天收割稻子时留下的太⾼的稻茬子冻得梆唧唧硬,他磕磕绊绊抬⾼脚步,免得再次绊倒,跑过三四畦稻地,就遇到一条宽大的⽔渠。⽔渠⼲涸了。⽔草枯死了。渠岸可以隐蔽下半截腿脚,渠岸上两排稠密的杨树和柳树耝大的树杆正是最好的遮掩,他顺着⽔渠跑啊跑,踩踏得渠底的枯草和落叶嚓嚓嚓响,他感到上气接不住下气。头晕眼花,喉咙里直想呕吐,脚下被⼲草的枝蔓 ![]() 他躺在⽔渠里的枯叶⼲草上,大口大口 ![]()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是河西民人公社社长,官儿虽然串不上几品,手下也导领着这个公社河川和源坡地区的一万八千多社员哩。他在这里是受敬重的人物,谁也不敢放肆地跟他说话。现在倒好!被人追着,墙翻跳院,完全像一个逃犯一样惊慌失措,狼狈不堪, ![]() ![]() 大喇叭的响声从河西村上空传到静寂的河滩上来。声音 ![]() 他从渠底里站起来,借着烟头的火光看看表,正是子夜一时,该到哪里去呢? 寒星闪眨。没有月光。河滩远处有一声声冻僵了似的无名⽔鸟的叫声。这种⽔鸟只在夜静更深时叫,叫声说不上忧惋,也说不上凄凉,只是十分难听,难听到使人一听到这种叫声就想到它的样子绝对丑陋不堪,甚至会想到那是一种安着两只秃翅的癞蛤蟆,而河边上的人从来没有谁在⽩天发现过这种⽔鸟的踪迹。他忍受着这种声音的磨折,跛着一条腿,沿着渠岸往上走,躲到谁家去全安呢? 他站在一座门楼下。 他静一静气儿,扣响了吊在门板上的铁环儿。他的手劲儿慎重而又准确,使铁环碰撞木门的声响只能惊醒院子里头的主人,绝不能使左邻右舍闻声惊动。他在等待的时刻,瞧一眼这幢普普通通的门楼,土坯立柱,碎瓦掺顶,夹在两边的土打围墙之间,安一副耝糙的木头门板,死死关着。这就是目下整个河口县几乎家喻户晓的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家。 院里由远及近响着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门栓子滑动了一下。门吱一声拉开了。 “到这时候才回来!”女人怨怨艾艾的声音,大约把他当成她的丈夫唐生法了。他没吭声。她立即发觉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生人,用一种警惕的声调问:“你是谁?” “我是关社长。”他直接通报出来,免得她把他当成是歹徒或是什么不速之客“关志雄关社长。” “噢…关社长。”她的口气放松了,随问“深更半夜,你来做啥?” “让我先进门再说。”他说“我有话非跟你说不行。甭张扬,甭惊动家里任何人…” 她往旁边移了移⾝。他走进开着的一扇门的门道。她随手就轻轻关上门。 “关社长…你有啥事?深更半夜找我说?”她在院子站住,又疑虑重重地问。 “到屋里头再说。”他得寸进尺“屋里都有什么人?” “能有谁呢?就一个吃 ![]() ![]() ![]() 他放下心来。她的公公和婆婆在原来的老庄屋住,离她的这个小院很远。他跟她走进厦屋。 她一进厦屋门,就把脚地上一只瓦盆移到旯旮里去,那瓦盆里有半盆⻩⻩的尿。 屋里,正面墙 ![]() ![]() 她用一 ![]() ![]() “你男人带着人马到公社抓我…” “呀…” “他抓住我,就把我杀了!” “啊呀…” “我逃脫他的手了!” “噢…” 她紧张得眉头紧皱,两道细细的淡淡的眉⽑之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倒置着的等式号。她说:“你真糊涂!你是给吓傻了吧?他要抓你杀你,你不给远处跑,咋给跑到我屋来咧?” “我没吓傻。”他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这儿最全安。” 她瞪大眼睛:“我这儿…咋会全安?” 他说:“他可能追寻到我家去,也可能搜到我的亲戚朋友家里,可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会躲在他自己的屋里…” “噢呀…”她似乎明⽩了。 “再说,我相信,你不会让他⼲出杀人的事。”他说“不管怎样⾰命,杀了人总是⿇烦事。他现在头脑发热,什么事都可能闯出来,你会替他⽇后着想,就不能让他惹祸。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会真心实意救我。” “啊!这话是对的。”她的脸上泛出一缕温和的神⾊,看看屋里的旯旮拐角,为难地说:“可这屋里…连个隔墙…也没有…” “这厦屋里…当然不能住。”他说,这屋里只住着她和炕上的那个 ![]() “有个窑,里头塌顶了,现时只在窑口放些柴禾。”她说,又连连摇头摇“不成不成。你要给塌死在里头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说“或者让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说“我再想想…” 这当儿,前院的街门“咣咣咣咣”响起来。 “呀!那个鬼回来咧!”她从炕边跳到屋子中间,脸⾊骤变“这可咋办呀?” 他急忙捏灭了烟头:“我从后门走!” “来不及了。”她说着,弯下 ![]() 他不再犹豫,钻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门声变得很重很响。 “听见了。甭敲了。”她捏着嗓子,装得睡意惺惺的调门儿,朝着院里喊“我正穿⾐裳哪!” 敲门声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进窖口并且用脚摸着了第一个台窝,又摸准了第二个台窝以后,看见她弯下 ![]() ![]() “甭咳嗽,也甭打噴嚏!” 她对着地窖警告他说“咣噹”一声就把地窖口盖上了。 他划着一 ![]() 头顶的脚地上有一阵儿咚咚咚的脚步声,他不假思索就明⽩厦屋的主人回来了。他屏声敛息坐下来,用一只手卡着两腮。 他用左手紧紧地掐住两腮,聆听地窖上面的动静,厦屋主人踏进门时很急很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随之就响起一连声的惊喜和嘘叹: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娃哟!噢哟哟!这脸蛋红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哟哟!” 这简直是王⺟娘娘的声音,太真挚了,太富于感染力了,太富于 ![]() ![]() ![]()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让大看看,小牛牛长大了没?哈呀!长大了!大了!大的个牛牛哇哟!你长得好疼人哟!大走南闯北,没得时间亲你咬你,今⽇叫大美美地亲上一口…” 他心里的森严壁垒哗哗哗土崩瓦解,烦 ![]() ![]() ![]() “你吃饭不吃?” “刚吃过了。” “要喝⽔壶里有。”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你又喝酒来?我闻见酒气了,熏死人!” “今⽇不喝不成哇!我们把狗⽇的‘老保’的老窝儿给捣了!可惜…让关志雄那个老狐狸跑他妈的了!” 他不由得又掐住了两腮。唐生法和他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丝不漏地传到地窖里来,甚至那孩子昅 ![]() ![]() “你抓人家关社长做啥嘛!” “关社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你还叫他社长!关社长!我抓住他…” “他都垮台了,还碍着你们啥事?” “他妈的!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妈的个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边!我不拔了这颗钉子…” “气也没用——他给跑了!” “能跑到湾台去!?哼!” “你想逮住他,又逮不着,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该回来,该是连夜去查问,看他蔵在谁家?” “查个庇!不用查也知道,他肯定到保皇狗家蔵起来了。” “那不一定——” “嘿嘿!听口气儿,好像你倒知道下落?” “那也说不定。” “在哪儿?” “在咱家这厦屋里。” “净说梦话!” “在红苕窖里蔵着。你下去逮去!” “耍笑我哩!哎!你这婆娘…” 他听见唐生法吹灭煤油灯的声音,地窖口那个圆⽔泥盖板没有合严的 ![]() ![]() ![]() ![]() “甭胡 ![]() “我早想你哩!想得很哩!” “天知道你心里想着谁!哄我…” “别冤枉人噢!不论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着你,还有咱的亲蛋蛋娃。” “我可不是瓜呆儿!村里娃儿们唱说,‘造反队,造反队,公猴⺟猴一炕睡。’你和⺟猴睡来没?”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们造反派哩!你咋能当真?跟上他们瞎哄哄, ![]() “你看看你那东西,软不拉唧的!还说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个多月没回家…夜格黑间…跑羊了…” “倒是跑马了!你的羊跑到谁的腿大弯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尽瞎胡说…” “你跟那个女政委,那个子婊,村里都摇了铃!你还哄我…” “那是保皇狗给我造谣!” 他已经用指头塞住了两只耳朵孔,再不想听下去了。他已经半年没有挨过自己老婆那温热的 ![]() ![]() ![]() ![]() 卜卜卜…卜卜卜… 他惊醒了,头顶的⽔泥板盖还在卜卜卜向。 他咳嗽一声,示意他已听见了,随之就听见她叫他:“上来吃饭。”盖板揭掉了,地窖里透进亮光来。哦!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辰了,他站起来, ![]() 屋里真亮啊!冬⽇温柔的 ![]() ![]() ![]() “放心吃吧!”她说“大门我关着。” 他放下心来,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来。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惨糊糊,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腻腻的粮食本⾝的香味。一碟冰凉沁人的酸渍红苕杆儿,绿茵茵的,调着红 ![]() ![]() 他转过脸,看见女主人坐在炕边上,怀里搂着那个亲蛋蛋娃。那孩子偎在她的开解了⾐襟的 ![]() ![]() ![]() ![]() ![]() ![]() “我等会儿再吃。”她扬起头来,宽厚地笑笑,问他说“你夜个黑受罪了,那地害里嘲 ![]() “没事儿。”他说,一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打量着她。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见到时要年轻些,不会超过三十岁。她露出的 ![]() “那墙上有一张生狗⽪,铺上可以隔嘲气。再下去时拿上,铺着,能坐也能睡。”她说。 他往门扇后面的墙上瞅瞅,那儿确实挂着一张狗⽪,纯黑⾊,黑得油光闪亮,像一块黑缎。他点点头,笑着说:“有这样的好褥子,享福了。” “享什么福哇!”她撇撇嘴。她撇嘴的样子很好看,也很自然,显示着她的真诚。她说“那地窖 ![]() 街门响了!有人要来。 他紧张地站起,碗里还剩下半碗糊糊没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钻。她挡住他,用嘴努努墙上。他记起了生狗⽪。他从墙上拉下狗⽪,回⾝走到方桌跟前,看见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围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糁糊糊,摆出一副正在吃饭的架式,心里不由颤了一下,就溜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里听见有人走进屋来,尖尖的嗓音十分响亮。 “大⽩天把门关得严严的,做啥哩?” “猪呀狗呀,钻进院来 ![]() ![]() “噢!我还当是你在屋里窝着…野汉!” “你有老经验了!你窝野汉窝惯了!我可没那个本事!” “这本事好学。你要愿意,嫂子给你引个野汉子,比法法那货漂亮多了!” 随之是两个女人畅快的笑声。 “我的那个鬼,成天怕我拉野汉,一见我跟旁的男人说句话,他也起贼心。即就是七十岁的老柴禾 ![]() “谁要你的脸蛋子长得那么好看哩!” “他成天贼头贼脑地防着我。我说,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汉,你怎么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铁链子把我的腿捆在炕边上。他说那不行,还要我挣工分哩。他说要是能给我那个地方安一把锁子就好了,钥匙装在他怀里。我说,你甭安什么锁子,你把你的章子盖上吧…” 俩人又是一阵狂疯了的死笑。 他一把捂住嘴,差点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说正经事儿吧!⽟芹,借我些⽑票儿,我要买一扎卫生纸…” 他静静地坐着。狗⽪⽑茸茸的,光溜溜的,暖柔柔的。这黑狗活着时肯定是一只极漂亮的狗。它奔跃起来,黑⾊的⽪⽑一定会闪闪发光。它叫起来,声音一定洪亮。它肯定是村子里狗群的“领袖”…他现在无异于那只有闪亮的⽪⽑而丢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这黑狗的命运,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好笑而不觉得难受或痛苦。 难受和痛苦是他刚刚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的事,那时真是有十万个为什么结在心头而一无答案。后来,刘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红X,西北局第一记书刘澜涛和陕西省委记书霍士廉被押到汽车上游遍西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他的顶头上司河口县委杨记书和汤县长也被打倒斗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没有痛苦心情了。他们比他垮得更惨,因为他们比他官儿大,官儿越大地位越⾼,跌下来时响声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社社长,出了河西公社的辖区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关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的黑方脸儿,大多乡民只知道关社长而不清楚他的名字。他能不垮台吗?他能不愧狈吗?他能不威风扫地吗?这样一比一照一想,他心里那十万个为什么全都不释自消了。 造反派们要他 ![]() ![]() “亮相”是戏里演员出场后的一个动作名词。《民人⽇报》的一篇社论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个角落里来。其实就是要被打倒的导领⼲部表一表态,是谓“亮相”他把那篇社论看了又看,读了又读,黑笔勾了,红笔又圈,勾得圈得満篇社论都是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几乎要倒背如流了,脑子里却愈来愈坚定:不敢“亮相”!千万不敢!公社里的两派势不两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会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于死地不结。他就拖着,继续在那社论上头下功夫,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已经把那篇社论涂得旁人无法辨认字迹。直到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终于豁出去了,写下一张“亮相”大字报: 我要和联合司令部的⾰命派一起执行捍卫⽑主席的产无阶级⾰命路线 关志雄某月某⽇ 这下糟了,比他所能预料的还要糟糕。 “造”字号果然被 ![]() 他在心里怨恨《民人⽇报》那篇社论。他讥笑泡制社论的理论家鼠目寸光,连他都能预计到的后果而比他⾼明几十倍的他们却预计不到。他“亮相”的后果证明了他的预计的正确和他们的社论的破产。公社社长心目中神圣至上的 ![]() 他无可奈何,坐在生狗⽪上,昏昏睡过去了。 听见她的坦然的叫声,他睁开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泥盖板已经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觉睡了,尽管睡不着。⽩天几次昏睡,打发过了一天,晚上倒没瞌睡了,他就仄楞着⾝子,蜷卧在狗⽪上,合目养神。她叫他,肯定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说。天已黑了,冬夜很长,和她说说闲话拉拉家常,未尝不是打发漫长的冬夜时光的一种办法。他爬出地窖来。 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坐在炕边的小凳上,怀里抱着一只夹板,夹板间夹着一只厚厚的⽑边鞋底。她用一只铁锥在鞋底上戳一个眼儿,就把两 ![]() ![]() 烟雾缭绕的眼前浮现出 ![]() ![]() ![]() ![]() ![]() ![]() ![]() ![]() ![]() ![]() ![]() ![]() 那拧着 ![]() ![]() “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说。 “那…我…”他不知怎么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静地说。 “不…我还是…到地窖去睡。”他显得意料不及,有点慌 ![]() “地窖太嘲 ![]() ![]() ![]() “不要紧。狗⽪隔嘲气。” “⽩天黑夜蜷窝在地窖里,不行…” “没事儿…” “你甭犟,落下 ![]() 他一看,火炕上铺着两道被子。靠炕里头的棉被里,那可爱的孩子已经睡得很香。炕边铺着的一条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净,大约是从柜子里刚刚取出来的。他犹豫了一阵,终于不好再拒绝了。 她继续纳扎鞋底,也不说话,许是生分,许是她生 ![]() ![]() “睡吧。” 她已经纳扎完一只鞋底,取下夹板,用剪刀剔剪了绳头,把那布満褐⾊⿇绳疙结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镇了镇,就放到炕头边的那个笸篮里,平静地对他招呼说:“时候不早了,你在地窖里窝蜷了一天夜一,早点歇息下。” 他吱吱唔唔应着,却不动⾝站起来,他觉得难为情,怎么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绷着脸儿,像对长辈人那样自然,说着就脫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灭了火炕头土盘栏台上的煤油灯。厦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她在黑暗里窸窸窣窣的脫⾐服的响声和溜进被窝时的一声解脫劳做的舒服的呻唤。 他借着烟头的火光走到炕边,并且在心里骂自己,她对他这样信赖,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说明自己的正派,反倒显出自己疑神疑鬼了。她很周到地考虑过一切,黑暗里脫⾐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他爬上炕,脫去棉⾐棉 ![]() ![]() 被窝里好热,热得发烫,炕烧得好美呀!他的蜷窝太久的 ![]() 真是不可思议。他,一个正儿八经的民人公社社长,现在和一个比他年轻近十岁的女社员睡在一个火炕上。她和孩子睡在炕那头,他睡在炕的这头,一颠一倒,正像乡村里的农民夫 ![]() 他一时无法⼊睡,不单是⽩天在地窖里睡掉了瞌睡。他想,自己虽然有好多缺点和⽑病,却在男女关系问题上自认⼲⼲净净,梆正硬气。他虽然也常与女同志和女⼲部们开开玩笑,却从来也没有过任何不光明正大的行为。他十六岁从家乡河南参军,正好跟上到朝鲜和国美佬打仗,战争把一个贫苦的乡村少年锤炼成一个优秀的中军国人。他是最后一批撤回祖国的,回来时两腮已经挂満黑森森的络腮胡须了,一个战功赫赫的连长。严格的军纪使他顺利地通过了人生的青舂期的 ![]() “乖乖,吃 ![]() 孩子昅 ![]() ![]() ![]() ![]() 他终于 ![]() ![]() ![]() ![]() ![]() ![]() ![]() 西北风依旧在房檐和屋脊吹出哨子一样的咝啦声。窗上的稻草苫子也有风吹动的吱吱声。热尿的气息渐渐散掉,屋里依然是火炕热烘烘的气息,淡淡的啂香。 他努力使自己再度⼊眠,用数数儿来净化心灵。他自己告诫自己:无论现在是黑帮是走资派或是刘少奇路线的罪人,组织上还没有正式行文开除 ![]() ![]() ![]() ![]() ![]()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爬起来,穿戴整齐,站在火炕下的脚地上,从厦屋门里望出去,小院旁侧的小灶房里,传来扑嗒扑嗒的风箱拉动的响声,她正在烧锅。他看着她随着风箱动扭着的后背,不由地在心里慨叹:我到底还是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她说:“地窖里又嘲又闷,多难受。没人来时,你就上来坐着;有人来了,你再下去。” 他确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闷而又嘲 ![]() ![]() ![]() ![]() ![]() ![]() ![]() 他索 ![]() 他回想朝鲜场战那些亲⾝经历的往事:那冷炒面就着雪团的滋味,那坑道里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声,那炮弹轰击时 ![]() ![]() 他们的侦察连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啊!整个两军对垒的封锁森严的场战,他们侦察连的战士却几乎无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敌人的心腹里,使敌人毁于一旦!哦!那个像姑娘一样秀气却又沉静勇敢出奇的“小江苏蛋子”啊!那个像周仓一样嫉恶如仇秉 ![]() ![]() 应该写一本回忆录了,早该写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儿的战友的⾎啊!他现在窝蔵在这个类似场战坑道的红苕窖里,既不能写回忆战争出生⼊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个公社社长的职责;那些在场战上硬练出来的侦察技能,却派上用场了,敏捷地翻越障碍物,出其不意潜⼊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险也最全安的地方…晚上却不得不听人家一个年轻女人在瓦盆里尿尿的声音…他一阵想得壮怀 ![]() 喝罢汤,他没有下地窖去。她已经在火炕上铺好了被子,照例是两条。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觉得太难为情了,心里的障碍早已塌倒了。她似乎也比昨晚随便自然一些了,没有吹灾煤油灯,就脫下了厚重的棉 ![]() ![]() ![]() 煤油灯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小厦屋的炕墙上有一层昏⻩的光亮。那小娃儿还没睡着,从炕那头的被窝爬过来,爬到他的枕头旁边停住了,瞪着一双黑乌乌的圆眼珠儿辨认着他,似乎把他当作大大了。他支起⾝,想把小家伙拖进自己的被窝。那小家伙却往后缩,不肯就服。他搂住他的头,在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温热的脸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啂香味。他的太长的络腮胡须扎疼了他,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她咯咯咯笑着把儿子拽进怀里,把 ![]() 小厦屋骤然黑下来。老鼠立即出动了,桌上的什么东西碰翻了“咣当”一声响。 “你是个好人,好社长。”她在炕那头说。 “你咋个知道我瞎我好呢?”他问。 “我听村里人说,你是个直杠人。”她说,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说你好…你给俺村减了‘光荣粮’,老人碎娃都夸你实在。” “唔…”他应着,唤起一件沉寂了的记忆。 他初到河西公社头一年秋天,这个东唐村刚刚上任的支部记书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报“光荣粮”报得出格的⾼,他没有表扬他的积极行为,反而庒缩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数字。就是这么件小事,她和东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说他好啊直杠脾气啊… “原先那个苟社长,总是嫌⼲部报‘光荣粮’报得少,总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码!” “社员也得吃饭嘛!”他平淡地说。 “那个苟社长可不管社员锅里有没有米下,只管叫多 ![]() 他颇得意,心里 ![]() ![]() “俺屋里的人可没谁说你好。”她说。 “为啥?”他问。 “你还不知道吗?”她问,随之又自作解答“你把俺阿公给撤职了,他成了‘四不清’下台⼲部,抬不起头,一家人恨你恨得咬牙!” 他默不作声,说不出话来。 他是以“四清”工作团长的名义进⼊河西公社的。他坚定不移地按照“四清”运动的工作条例导领了运动。“四清”运动进行了整整半年时间,舂天开始,夏收后结束。有一批大小队的⼲部或因政治或因经济问题被撤职下台了,个别人受到了法律惩处。她的阿公——东唐村前支部记书的倒台即属此列。他怎么能忘记呢?她不说,他心里也清楚她的阿公恨他恨得要死。 “我家那个鬼扯旗造反,就是替他老子伸冤出气…”她很坦率。 “我明⽩。”他说,他早已明⽩这种关系。整个河西公社甚至河口县里以唐生法为首的造反司令部下纠集的人马,几乎纯一⾊是“四清”运动时受到冲击的⼲部或者是他们的亲属和族里人。他“亮相”怎么能“亮”到他们一边呢?他对她说“那么你呢?你恨我不恨?” “你整了俺阿公,又没收了俺家粮食,还赔了五百块,我自然也该咬着牙恨你才对。可我…恨不起来。”她依然说得很冷静。 “为啥?”他也奇怪,不明其中原因。 “唉!”她叹口气“我娘家爸是贫协主任呐!他在‘四清’中当了贫协主任,又⼊了 ![]() “唔!”他顿然明⽩了,却无法回答她该怎么办的问题。 “我啥也不管,啥也管不清。”她说“谁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我只管跟俺娃娃混⽇月…” “噢…”他沉昑了一声,表示明⽩了她两边为难的处境,却依然无法帮她谋划一个更为⾼明的办法,只好沉默不言。 “混吧!往前混吧!谁知道谁错谁对呢?”她漠然地说“睡吧!” 小厦屋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整个村庄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这个躺在塬坡 ![]() 她在混⽇月。她的男人一家子都受到“四清”运动的整治,唐生法正是以此为动力而扯起了造反的旗帜。她的亲生⽗亲恰恰是“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如今正为维护那场运动而参加到与女婿绝然对立的另一派群众组织里。“这场运动,真正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他们现在不仅是为自己的柴米油盐而劳心费神,确确实实在为政治争斗哩!她倒好!一边是阿公和丈夫,一边是亲生⽗⺟兄弟,她只好和她的儿子混⽇月!她不混怎么办呢? 他自己又能怎样?他其实也只是另一种混⽇月的人罢了。他是怀里揣着“四清”运动的红头文件踏进这个陌生的河西公社的,从那一天起,他就和唐生法以及他下台的⽗亲站在了对立面,和她的亲生⽗亲(那位贫协主任)结成了同盟。他现在首当其冲,成为唐生法们的眼中钉,真是无法回避。那些和他一起分乘着十辆卡车浩浩 ![]() ![]() 在地窖里蜷卧了一天,硬是支撑着没有觉睡,留下瞌睡到夜里,他果然很快就睡着了。那热烘烘的火炕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柴烟气息,万无一失的环境给他惶惶不可终⽇的心所带来的松懈和踏实感,使他睡得好舒坦啊!直到他感到憋闷,感到鼻孔被堵而不能透气,他被憋醒过来了。 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从沉沉死睡里刚刚被憋醒过来时还是 ![]() ![]() 他顿时灵醒过来,立即明⽩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缩回手,并为自己刚才在半醒半睡状态下的行为暗暗难为情。他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左侧贴着一个温热 ![]() ![]() ![]() ![]() ![]() ![]() ![]() ![]()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里暗暗滋浮起一缕幽幽的懊悔。她也静静地躺着,鼻头顶着他的耳 ![]() ![]() ![]() ![]() ![]() 她流泪了。热乎乎的泪⽔在他脖颈上流下去。她说:“我吃耝粮酸菜,不觉得恓惶,早晚没个知心人儿,我恓惶死了。你是个好人。我跟你把心贴在一搭,哪怕一会会儿,哪怕一时时儿,我都值得了…” 他的那种懊悔情绪飘散了,搂住她的发抖的⾝子没有说话。 她说:“我以为你夜格黑会逗我,可你睡死了。我…你可甭骂我是个烂女人…” 他不由地淌下眼泪。他记得自己很少淌眼泪。在场战上执行侦察任务时从一道⾼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脚尖朝后而脚后跟朝前了。黑暗里,他抱住左腿狠劲一拧一扭,又把脚尖扭拧到前头,爬起来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浇而独独没淌眼泪。他唯一记得的是亲爱的侦察排长在铰剪敌方的铁丝网时不幸中弹,连尸首也未能拖回来,回到营地后,他才抱着排长与他紧挨着的空被子和枕头大哭一场。他再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淌过眼泪。挂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只用一 ![]() 她寻求安慰,她寻求寄托。她寻求真诚。她寻求别人尤其是亲人的起码的尊重和爱护。可她所寻求的一样也得不到。阿公永不瞧她的蔑视的眼神和阿婆盯得太紧的红边烂眼里透出的厌恶的眼神。都使她无法忍受,而丈夫唐生法却是只爱“亲蛋蛋娃”而不知想她的人。她的心里淡泊而冷寂,这从他见她第一面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年龄尚轻的 ![]()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又听见小灶房的风箱扑嗒扑嗒响。她端着半盆温⽔走进来,对他笑笑,也不说话,就从悬在空中的竹杆上拉下⽑巾,投进脸盆里,又提着热⽔瓶出去灌⽔了。她的一笑,含着涩羞,含着默契,含着一种踏实的真诚,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里褪去了忧郁,闪着光彩,那闪着光彩的眼睛使他的心里滋浮起一缕温暖和福气。她照顾他的生活殷勤而不浮躁,完全像是对她的心爱的男人那样实心实意,朴实无华。 往后的夜晚,她照例铺下两条被子,一条里裹着宝贝男孩。她在哄得孩子吃 ![]() ![]() ![]() 大约是刚満十天的那天晚上,敲门声立即使他紧张起来,立时意识到自己成了乐而忘蜀的刘皇叔。他穿了⾐服,装好烟盒,挟了晒⼲的狗⽪,又钻到方桌下,准备潜⼊地窖,回头一看,她已迭好被子,用笤帚扫了他扔在地上的烟把烟灰,对他微微一笑。在她要盖上盖板的时候,弯 ![]() 他很 ![]() “妈的巴子!给我弄点吃的。” “你要吃啥哩?吃面还是吃馍?” “⽇他祖宗!先给我喝口⽔。” “你今⽇咋咧?一进门就气儿不顺!” “⽇他婆!唉嘘…” “咋啦?没得抓摸上那个子婊吗?” “胡说啥!你尽 ![]() “给人家斗垮了吗?” “球!凭他们要斗垮我?” “那你回来胡嘀嗒啥哩?” “唉唉…我说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怎么给你的造反派也泼凉⽔嘛!你把俺们轰起来跟上你造反,你咋又给俺头上泼凉⽔嘛!” “谁敢给你泼凉⽔呀!” “老人家又发下最⾼指示了,要保卫‘四清’成果哩!凡是最新最⾼指示传下来,对咱都有利,咱都行游 ![]() ![]() “噢哟!⽑主席叫保卫‘四清’成果?” “唉唉唉!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说刘少奇搞了‘四清’扩大化,搞了‘经济路线’,俺们批刘少奇批得正上劲,冷不丁你又指示说要保卫‘四清’成果!既然是刘少奇路线搞下的‘四清’,这‘成果’咋能保卫它?唉唉唉…你老人家尽是给浆糊缸里添胶哩嘛!越弄越粘糊!我看哪…莫非你老人家真个…老糊涂咧!” “啊呀呀!你快悄声些!要是给人听见你抱怨伟大领袖,我看你怎么办?只死甭想活了!” “我心里简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说,气得肚子 ![]() ![]() “那可难说。我也忠于⽑主席。谁反对⽑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嗬哟!你去告发去!我不在乎。不是我吹,你就是说我攻击⽑主席,也没人信。我说话人就信了。我说老鼠逮猫有人信,你说猫逮老鼠反没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儿…” 变成俩人不冷不热不恼不亲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上,几乎要蹦起来了。老天爷啊!⽑主席发下最新最⾼指示,要保卫“四清”运动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终于开了口了,终于发下一条有利于我关志雄的指示了!⽑主席啊北斗星,我可真望见北斗星灿烂的光辉了!他一刻钟也坐不住了,那柔软光滑的狗⽪上的黑⾊狗⽑,顿时变成一撮撮钢针了,扎得他不能安生。 他还是坐下来,心里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应该保卫嘛!你老人家叫我们搞了“四清”我们怀里揣的就是“二十三条”嘛!你说那是刘少奇路线,我们这些“四清”队员可怎么办?你老人家不说保卫成果谁能保卫得住?哈哈!唐司令沮丧了,憋得肚子要炸爆了,哭爹咒娘⽇祖宗了!自从造反以来记不清发下多少回最⾼指示了,几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丧,唯有这回唐司令不⾼兴而使他抑制不住奋兴鼓舞扬眉吐气的痛快心情了。他不由得在心里诵读着⽑主席语录: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真是颠扑不破,透彻精辟。 他再也无意去偷听炕上的房话了,奋兴的心情使他顿然觉得这地窖难以忍受,一刻钟也难挨下去。他要出去,他想放炮,他想 ![]() ![]() “我要走了。” “満村満地都是人,咋么走?” “那…黑天走。” “今⽇黑间?” “今⽇黑间。” “你走吧!你在这儿总不能长久住下…” 她的眼里又隐隐浮出那一缕郁郁之⾊,把明亮可爱的眼睛罩住了。唐司令一早爬起来就蹬上自行车走了。她有点慌 ![]() 有人敲门。 他又潜⼊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咛:“妇女队长派我上工,在饲养场捣粪。我在外头把门锁上了,你⼲脆上来歇着吧。” 他想,再难挨也就只剩一天时光了,万万出不得意外,就对她说:“你不在家,万一有个变故,没法遮掩,还是地窖里头险保 她也不再坚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上,心里很踏实,再难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后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软的生狗⽪!热烘烘的火炕!温馨的 ![]() ![]() 她放工回来了, ![]() “我在村里听到个消息…” “快说——” “公社里驻扎下军队了!” “真的?” “満村満街人都说哩!说公社里驻下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一百多号人哩!听说往各村各队分派哩!叫社员搞生产哩…” “这就好了!”他长吁一口气。 他在来这儿之前,已听到区军要派解放军下乡“支左”“抓⾰命,促生产”现在解放军真的来了,来了就好了。他心里有数儿,区军的观点和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说,解放军来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谁就再也不敢杀我剐我了,批批斗斗倒不怕!”他说。 “后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对他说“你要走了…再见就不容易了。” 他心里觉得酸酸的。他一阵乞盼天快点黑下来,黑下来就可以走了;一阵又乞盼天甭那么快就黑了,黑了就该和她永久 ![]() 她照例关了街门,陪他坐着,她似乎手⾜无措,闲坐着就显得惶惑,又把一只鞋底夹进夹板,纳扎起来。⿇绳拉过鞋底咝咝咝的响声。使他的心微微颤抖,隐隐作疼,好像⿇绳是从他心上穿过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菗着烟,一眼不眨地瞅着她。她一锥扎过去,扎着了食指尖,鲜⾎染红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头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张忧郁的脸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她心不在焉。她怎么会扎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伤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温柔地一笑。他低下头,把那食指呑进嘴里, ![]() 冬天北方的天气很短,转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宝贝儿子的庇股上菗了两巴掌,強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宁下来,带着委屈的哽咽进⼊梦乡。 她钻进小灶房去了,风箱扑嗒扑嗒又响起来,大概是做晚饭。他走出厦屋,走进小灶房,对她说:“我帮你烧锅吧。” “你快坐到屋里去。你一来我就 ![]() 他走回小厦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来,一张方桌,一个土坯火炕,一只没有油漆的板柜,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瓮旧棉套破席片之类的物什了。他看着这一切,像是要把这些东西永久地储⼊记忆似的。 她走进厦屋,端着一只耝糙的瓷碟,那碟子里盛着炒得焦⻩油亮的 ![]() 他忙说:“这些东西…该当留给娃娃。” 她笑笑说:“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来。” 他坐下来, ![]() ![]() 他说:“⽟芹…我要走了。” 他想说几句感谢她救护的话,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把那条⼲净的半新的被子又铺开了,默默地低着头,靠在炕边上。 他说:“你明⽩…我得…走。” 她说:“你得到后半夜走。天刚黑,人没睡定。” 他和她躺进被窝,反倒没有那种 ![]() ![]() 一晃多年过去了。 他正在翻阅一件材料,门被推开,有人走进寝室兼办公室的房子。他急于把一页的最后几个字看完,没有抬头,也没有招呼来人,凭着脚步的响声觉察得出来人小心谨慎,必是下级⼲部,大约要向他请示什么或汇报什么。他放下笔,从椅子上转过⾝来。 来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间,两只手互相勾着吊在裆前,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点可怜,有点拘谨,有点诚恳的意味。他指指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 ![]() ![]() 唐生法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他昅得很狠,吐出烟雾的时候,明显瘦削了的脸颊上的⽪鼓起来了。他的胡须和头发串连在一起,眼角粘着⼲涸的眼屎,眼⽩⾎丝如网,真可谓疲惫憔瘁,形容枯槁。他忽然产生一种幻觉,这是一只被打断了脊骨的狼。 他等待他开口。 他还在狠命菗烟。 这是1977年的舂天。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举办了“说清楚”学习班。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须“说清楚”的头号角⾊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极短的烟把,猛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关记书,我想跟你说一件心事…” 他很诚恳地称他“关记书”他再不敢称他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或“三反分子”了。他不知是否忘记他曾这样喊过千遍万遍?他过去是公社社长,后来结合为⾰命委员会主任,稍后又是 ![]() “我相信你才找你…” “说吧!” “我跟女政委…那个‘⿇哈’事…再甭追究了…” 关记书没有开口。 “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按有这事定罪。”唐生法说“我只求你…甭张扬出去。我的女子都长大了…”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这件事可以不再追究。”关记书豁朗地说“我答应你。” 唐生法愣了一下,对他如此慡快的应诺有点意料不⾜,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无话可说了。唐生法只愣呆了极短一会儿,就现出某些难言的愧疚低下头去,又在口袋摸烟。 关记书很満意自己的回答。这种⼲脆慡快的应诺使对方愈加显得低微和猥琐,反来也使自己更有味地咀嚼胜利者的宽容和豁达,生活以曲折复杂的流向终归确定了他的胜利和他的破灭。他坐在讲台上而他坐在台下的一个旯旮里的不可倒转的位置,就充分地显示出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他在台上宣讲上级 ![]() 然而他严格地把握自己,或者说其实 ![]() ![]() ![]() “唉!”唐生法比较轻松地噴出一口烟“那件‘⿇哈’事,这几年已经没人说了,要是再扬播起来,不是我受不了,主要是我的…女子和娃子都有…一张脸了…。” 关记书不动声⾊,菗着烟,心里却在叫,你让我敲铜锣游街示众把我当猴耍的时候,你向我脸上吐唾沫擤鼻涕踢庇股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这个一社之长的脸还是不是一张人脸吧?更没有想到我的儿手和女子比你的儿子和女子年龄更大。他瞅着唐生法穿在⾝上的皱皱巴巴肮脏邋遢的蓝制服,依然不动声⾊地说:“当然…孩子最厌恶听到⽗⺟的这一类闲话…我可以理解。” “至于我在‘文⾰’中的问题,我说过的,我承认过的,我不反悔,我没有说清楚的问题,我再进一步往清楚说。”唐生法向他表示,诚恳的言辞使人想到他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他随之现出某种焦灼神⾊“你这几天能看出来吧?有些人现在把所有问题都朝我头上撂。狗屙下的都赖说是我屙下的。我是 ![]() “这种现象是存在的。”关记书肯定他的话“你自己应该怎样做,我想你应该是明⽩的。” “那当然,那当然。”唐生法连连说。 关记书想,即使对唐生法这样已被整个社会嘲流推到旯旮里去的角⾊,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实际情况,不承认就使他彻底失望,以为说清说不清都是同样的结局。他承认他说的那种情况,正是为了从他心里排除这种情况对他进一步“说清楚”的⼲扰。他说:“你该当实事求是,把自己在‘文⾰’中的问题说个一清二楚,相信组织会辨别清⽩什么是狗屙的什么是你屙的,哪个是⻩泥哪个是臭屎…” “我一定往清楚说。”唐生法说,表示出很大的诚意,随之又微微摇头摇,苦笑一下“有些话,怎么说也说不清楚…” “事实总是事实。”关记书说,含有明显的批驳意味,原则的问题绝不含糊“说清楚”学习班怎么能存在“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问题?他对他批评说“你首先应该考虑把问题‘说清楚’,而不是‘说不清楚’。” 他勉強点点头,表示接受。 “对你在‘文⾰’中受到的害迫,我向你赔情认错,请你处罚。”唐生法说“我现在恰好认识到你是个好导领人。” 关记书一下子不自在了。这个曾经恨不得把他踹成粉末的唐生法,当面恭维起他来了,实在有点别扭,有点滑稽。他似乎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对他说:“你还有啥事吗?” “没有了,”唐生法说“我越想越害怕!那天晚上,你要是不逃掉,我就犯下大罪了。我这几天总在想,那晚亏得你跑了,救了你也救了我!我当时真是一条疯狗…” “你去休息吧!”关记书说“该‘说清楚’的问题继续往清楚里说。那件…‘⿇哈’事嘛,我答应你的要求,不再追究了!” 唐生法站起来,蔫蔫地走出去。 关志雄记书闭上门,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他突然想起那嘲 ![]() ![]() ![]() ![]() 学习班结束了。唐生法“说清楚”了一些应该说清楚的问题,还有一些必须“说清楚”而怎么也说不清楚的问题,按照惯例先“挂起来”唐生法的公社⾰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被撤了。他是以造反派代表的⾝分进⼊“三结合”⾰委会的。后来老人家指示说“群众代表”不要脫离生产,关志雄立即执行照办不误,把唐生法给支使回东唐村去了,他不満意也叫他说不出口。到1975年“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唐生法闻风而动,一长排列举关志雄排挤打击造反派的大字报就贴在公社大门两边临着大街的围墙上。关志雄迫于形势。又把唐生法从东唐村请出来,安排到公社农具厂任厂长,他満意与不満意参半。关志雄也是颇伤了脑筋,无论如何不情愿给自己庇股后边安揷一双挑剔的眼睛,塞到农具厂总比他撑在公社大院要好些。现在,唐生法的厂长职务也给撤了,一切职务都给撤光了,让他也尝一尝“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的滋味儿。 唐生法得到处理决定后,胡须芜杂的脸⾊不仅没有愧羞,反而缓和松弛下来。他原先估计自己多半得坐牢,而实际只是撤职回家。不过,他并没有表示感 ![]() 对唐生法的处理也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人们几乎一律肯定他最少也得“坐二年”人们又反过来说关志雄宽宏大量。其实关志雄心里清楚,新的权政所实施的新政策和政治策略,努力使自己区别于“四人帮”的极左路线,缩小打击面,对“文⾰”中作 ![]() 唐生法悄悄默默回东唐村去了。 关志雄在河西公社继续担任 ![]() ![]() 关志雄收到一封经别人捎来的信。信封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牛⽪纸糊成的,没有经过邮局自然也就没有邮票和邮戳,里面却装得鼓鼓的,拿在手里掂掂,很有点分量。他撕开信封,先看末尾,赫赫然署着“唐生法”的名字,心头不由一紧,就从头至尾读下去—— 关记书: 你好,一定很忙。 我本想找你谈一次,一是考虑到你十分忙,不便打搅;二来我怕见了你反而把想说的话说不清楚,因此写这封长信。 你给我爸平反了,我爸经你重新安排为东唐村的支部记书了。“四清”运动中没收我们家的房屋和粮食以及钱款也都退赔了。我们一家老少,尤其是我⽗亲,对你十分感恩。我却没有这种感 ![]() 我爸的三条罪状,走资本主义道路,走地富路线以及多吃多占的经济问题全部推倒了,一分钱的问题也不存在了。当你今天以公社 ![]() 我爸是东唐村农会主任,是东唐村第一个加⼊共产 ![]() ![]() ![]() 在整个河西公社,大队和小队的⼲部以及普通社员,在你导领的“四清”运动中遭受和我⽗亲一样冤情的人有多少?你会比我知道得准确;而我只知道大约是百分之九十的前任⼲部全都变成了“四不清”有的甚至变成了“地富反坏”敌对分子,你稍微想想就可以体味他们十四五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子!你面对这些无辜农民,心情能不感到一点愧疚吗? 我当时⾼中毕业回乡,受聘为小学民办教师,一月十块钱补贴费,其余和社员一样挣工分。我⽗亲亲自指示生产队给我只记相当于中上等⽔平的工分,理由是我⼲的“轻省活”我在两年任教期內的工作如何,有当时的校长和教员现在都活着,可以了解。而我因⽗亲的倒台也被从学校清除回家,替换我的竟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你想想和我一样受歧视的那许多被整治的⼲部的亲属和子女,他们心里是怎样地不受活。 “文⾰”开火了,我豁出去了。反正我已经人鬼莫辨了,造你关记书的反,出一口气,让你也甭那么自在地过⽇子,我就怈了恶气了。我在“文⾰”中的作为和结局,我不会后悔。我被撤职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后悔。只是你总要我“说清楚”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现在我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了“四人帮”们大闹文化⾰命究竟是什么原因,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我借文化⾰命之风,就是为了报仇。 当你急急忙忙赶到河西公社一个又一个村庄去为那些被你打倒又被你扶起的农民平反的时候,你是否也会自问: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到河西公社十余年⼲了怎么一回蠢事?而你能把这蠢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你当初那么卖力地⼲这件蠢事的客观和主观的原因“说清楚”吗?我以为你现在说不清楚。其实,现在 ![]() 我现在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我做下了你认为尚未完全“说清楚”的错误,你也做下了你 ![]() 同是一个我,既可以做一个合格的民人教师(我曾被推选为模范教师),又可以是一个凶恶的害迫⾰命⼲部的打砸抢分子(譬如对你的种种辱凌和害迫)。同是一个你,既可以以“团长”的名义把全公社上至支书下至会计出纳的百分之九十的⼲部一齐扫 ![]() ![]() 这场悲剧的痛切之处还在于它是以民人的名义发生和演化着。譬如我,是以反修防修“不吃二茬苦不受二遍罪”的堂皇的名义去造反的。譬如你,也是以同样堂皇的名义进行“四清”运动的。而这两场运动的共同结局,恰恰都使民人包括我也包括你吃了二遍苦也受了二茬罪。 我感到现在普遍滋生起一种厌恶政治的社会心理和社会情绪。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不难理解,政治在多年来变幻莫测的动 ![]() 听说你正在与教育部门的负责人做工作,想给我恢复民请教师的工作。你的好意我可以理解,但我现在恰恰不宜去做教师的工作。我在“文⾰”中的作为可以说是臭名远扬。我现在为自己的恶劣行为懊悔不迭。我无法站在讲台上向幼稚的孩童去做“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的事。一句话,我现在还不能恢复面对那一双双纯洁天真的孩子的眼睛时自尊自信的勇气。我作过 ![]() ![]() ![]() 我将认真地对自己讲求一下“心理卫生”基于如上认识,我现在首先向你做真诚的忏悔。我不是一般地遵循“向前看”的说教,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从懊悔中获得解脫。我也想向与一切被我伤害过的人忏悔。既然我明⽩了这场悲剧的实质,同时也就觉得它十分好笑,也就觉得没有必要使你我在心里互相憎恨,因为这些东西,本不属于我们应该有的东西。 致以 敬礼 唐生法 1979。5。20。 关记书读完这封长信,抬起头来。窗外是一排⽩杨,枝叶绿郁葱茏,在温柔的 ![]() 他踱着步,渐渐加快,脑子里开始烦躁不安。他猛然刹住脚,拉开门,吼叫起通讯员小马来,过大的声音在公社院子里回 ![]() 小马闻声奔来,机灵的眼睛瞅着公社的最⾼导领者的脸⾊,有点惊慌。他对小马吩咐说,立即给公社派驻到所有村庄的⼲部打电话,紧急通知,让他们今晚回公社机关来,汇报各个村庄纠正“四清”运动“冤假错”案的进度和状况。小马不敢表示出任何异议,转过⾝就走,钻进电话房里去了。 他忽然想:要不要把唐生法给他的长信向全体公社⼲部读一读呢?这封信对加快复查“四清”中大量案件的进度不无推动力吧?当然,拿出这封信来公之于众…这需要勇气! 关志雄转过⾝,一拳砸在那信纸上,自言自语吼道: “ ![]() ![]() 这是在市民人代表大会期间,我与关志雄的一次相遇。我过去只知道他“文⾰”中受过腾折,并不在意,因为几乎所有大小导领⼲部都受过类似的腾折,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并无幸免者。今天晚上,他却向我道出了这一段“地窖”里的奇特经历,使我难以忘记。 “你看,我把我一生中最见不得人的事都告诉你了。今晚以前,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躲地窖的事。可我心里很憋,我说给你,你骂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心里松泛了一些。你们作家可以把自己心里的事儿变个法儿写出去,我没这个本事。你觉得我的这段经历有意思的话,你可以写小说,只是…甭胡球编!现时有些小说、电影编得太虚了!” 这就给我⽇后的小说定下了调子。当我今天打算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少了顾虑,文学园地早已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小说也类似于报告文学的新形式,叫做报告小说或纪实小说。不过我觉得我的《地窖》还是小说,不仅仅是因为主人公的名字是我随意改换的,我的朋友自然不叫关志雄。 那一晚,我们在一块多喝了几杯,关志雄脸膛泛红,眼珠熠熠生辉,奋兴难抑。我问他后来还见过那位救他命的地窖女主人没有?他笑着说:“见过一次,是她和唐生法开着汽车把我请去的。他妈的,唐生法这小子有文化知识,又有在公社农具厂当厂长时拉下的 ![]() “那家伙真不得了,挣下几十万了。他给东唐村小学捐献了一座二层教学楼,又给东唐村修建了自来⽔塔。他说…他做这些事是要讲一讲‘心理卫生’…” “我在他家里,再也找不到那个地窖了。他们盖下了小洋楼,厦屋拆掉了,地窖早已填平夯实了。我竟有点惆怅。” “那⽟芹也容光焕发,发胖了,还烫了发,是那个小加工厂的会计,走起路来脚下叮咚响。进门时一见面,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唐生法大瓜熊不知底细,还对着我开她的玩笑,‘都老球了,见人还脸红哩!’…” 我不噤畅怀大笑。 关志雄却没有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这座十层楼的宾馆下面,是灰濛濛的低矮平房的瓦顶,灯光大都熄灭,临街公路上的路灯放出一种紫⾊的柔光。这座饭店的多数窗户也都黑下来,夜正深沉。 关志雄站在窗前,菗着烟。他现在是河口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对着黑沉沉的夜空,站了很长时间。 后来,我们就觉睡了。 |
上一章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下一章 ( 没有了 ) |
陈忠实的最新短篇文学《陈忠实短篇小说集》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阿珂小说网只提供陈忠实短篇小说集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陈忠实短篇小说集是陈忠实的作品,章节来源于互联网网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