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杂文集锦是易中天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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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易中天杂文集锦 作者:易中天 | 书号:324 时间:2016/9/13 字数:5870 |
上一章 走近顾准无情未必真豪杰 下一章 ( → ) | |
顾准其实也是极重感情的人。 1974年11月11⽇,顾准被确诊为癌症晚期,癌大肿如 ![]() 因为直到临终那一刻,他的五个子女没有一个来看他。 顾准的子女和他正式断绝关系,大约是在1967年底。此前,同年1月18⽇ ![]() ![]() ![]() 但,藕虽断,丝相连,人还在,心不死。离开家庭孤⾝一人过着形影相吊生活的顾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 ![]() 被老友陈易称为“英雄肝胆,儿女心肠”的顾准,此刻几乎只剩下这唯一的一个心愿了。他的另一个心愿——完成宏大的研究计划,已无法实现。但不能再写作,是没有法子的。再见子女一面,总是可以想办法的吧?这个念头如此的強烈,以至于顾准咬紧牙关,又做了一件违心的事。 在顾准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后,在他朋友的強烈呼吁下,经济研究所决定给他摘掉“右派”帽子,条件或者说必须履行的手续,则是在一张预先写好“我承认,我犯了以下错误”的认错书上签字。这对顾准,无异奇聇大辱,同样将死不瞑目。因此,尽管来人反复说明,他们完全出于好意,顾准仍倔強地表示,承认错误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他也不需要、不在乎摘什么帽子。但是,当他听朋友们说“如果你摘了帽,子女们就会来看你”时,顾准忍痛含泪用颤抖的手签下了这个死都不肯签署的文件。他流着泪对骆耕漠、吴敬琏说:我签这个字,既是为了最后见见我的子女,也是想,这样也许多少能够改善一点子女的处境。这可真是“可怜天下⽗⺟心”!顾准的这份痴情实在感天动地,就连经济所⾰委会的负责人也动了恻隐之心,去信给顾准的幼子,要他们来医院护理。 然而得到的答复是:不来,不来,就是不来!顾准的幼子顾重之(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回信说:“在对 ![]() ![]() 他们终于一个都没来。恩断义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顾准的家庭悲剧,无疑是当时千万个家庭悲剧之一例;和“有问题”的⽗⺟“划清界线”也是当时带有普遍 ![]() ![]() ![]() 原因究竟何在?是他的子女不好吗?不是。顾准曾对他的“小朋友”徐方(咪咪)说:我的子女,那可是叫花子吃老鸭——个个好哇!是他们当真来不得吗?也不是。军宣队发了通知,经济所⾰委会都希望他们来,政治上还能有什么问题?再说顾准的告别仪式,长女顾淑林和长子顾逸东也去了么,难道活人见不得,死人就见得?到医院去护理病人是“划不清阶级界线”参加告别仪式就是“阶级立场坚定”?讲不通嘛!那么,是他们和⽗亲没感情吗?更不是。顾准是不怎么管家顾家。早期工作忙,没时间;后来当右派,没资格。何况被隔离审查和送去劳改又有好几次。但不等于子女们就从未得到过⽗爱,因此对他们⽗亲的死活无动于衷。参加告别仪式那天,顾淑林和顾逸东特意提早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协和医院,等着向⽗亲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姐弟两人抱头痛哭“心中的哀伤难以言传”事后,顾逸东把一切责任都揽了下来:“过去的事情,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的责任,请求世人不要责怪我的弟妹”可见,他们既非无情无义之人,也非品质恶劣之人,然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又实在难以让人接受和理解。 是不好理解,再怎么说,顾准也是他们的爹呀!没错,当时的顾准确实又“黑”又“脏”谁沾边谁倒霉,但也不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顾准的弟弟陈敏之、老朋友骆耕漠、弟子吴敬琏等等就没有回避(顾准病危时他们都在 ![]() 我们不想责备谁。我们也没有资格责备谁。我们自己在那个荒唐年月里⼲的荒唐事还少吗?有什么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但事情却必须搞清楚。为了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我们必须找出原因并引以为训。 那就恕我不恭了。 依我的猜测,子女们不愿见顾准,倒未必是自私(怕受牵连和影响),多半也是心里有一份怨恨(这一点想必他们现在不愿意说出来)。所谓“怨恨”也未必是因为顾准“害”了他们,而多半是因为顾准“害死了”他们的妈妈。顾准的 ![]() ![]() ![]() ![]() 这当然不能怪顾准。当时,他也在千方百计打听家人的情况,甚至在为家人攒钱攒粮票。但他被牢牢地管制住了,一点消息也得不到。他同样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可惜这些情况子女们都不知道,知道了也未必能抹去心头的 ![]() ![]() 子女们毫不犹豫也别无选择地站在了汪壁一边。 汪璧的立场,就是“⽑主席产无阶级⾰命路线”的立场。汪璧也是个老 ![]() ![]() ![]() ![]() ![]() ![]() ![]() ![]() ![]() ![]() ![]() 汪璧一开始也想两全。但即使她愿意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和政治前途,子女呢?难道让他们也沦⼊万劫不复的地狱黑牢?倒是作为⽗亲的顾准想得“周到”1966年,当他看到女儿的思想与自己尖锐对立时,为了保护子女的前途,慡 ![]() ![]() 然而她盼来的却是失望。顾准并没有“逐步向组织上靠扰”反而越走越远;组织上也没有“逐步谅解顾准”反倒越整越凶,最后,连刘少奇、邓小平、陶铸这样的 ![]() 汪璧杀自了。留下的是无法弥合的裂痕。 从六十年初开始便已和顾准“划清界线”的子女们,此刻已再也无法理解他们⽗亲,站在他们⽗亲一边。冰冻三尺,非一⽇之寒,算下来他们已冷冻了十四年,已是“积重难返”看来,顾准当年的决定实在是错了!本来,顾准是可以争取自己的子女的。至少长女顾淑林,就“一向与⽗亲平等地讨论问题”而且“善于思考,爱钻研”怎么就不能好好谈谈?张纯音也诚坦地对顾准说:孩子们今天对你的态度,你自己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因为你以前只对他们说社会上那些‘正面’的话,而我对孩子说真话。我告诉孩子,右派分子其实是受委屈的好人,还带她去见了几个右派。结果,张纯音养育了咪咪这样的好女儿。这个好女儿不但没有和张纯音“划清界线”还成了顾准的“女儿” 然而转念一想,恐怕还是不行。就算顾准和子女们说真话吧,他们能理解吗?就连汪璧,其实也理解不了嘛!她杀自前对顾准好,一是夫 ![]() 顾准同样两难。 这样一想,问题就不在顾准、汪璧和他们的子女,而在于:为什么一个社会只准有一种声音?为什么一个人“一旦因为说出浅人庸人所不懂的真理,就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王元化《〈顾准全传〉序》)?⾼建国说:“倘若要问当年殴打顾准的青年,为什么如此忍残?他们必定会说,顾准是头上戴着几顶帽子的坏人。可是,帽子底下是什么事实?他们却从来没有看见。”又说,许多人只知道要和“反⾰命分子”划清界线“至于这人是探索者、思想家,还是把牛弄死,把粮食烧掉的反⾰命,无需弄清也不许弄清”我要问的是:难道帽子下的事实证明他是坏人,就可以毒打?难道当真是“把牛弄死,把粮食烧掉”的反⾰命,就该断绝⽗子关系?我的回答是“否”!就算顾准是那样的“犯罪分子”也不必断绝⽗子关系,因为这违背了天理人伦;也不能任意毒打,因为这犯侵了基本人权。不能因为现在证明顾准当年思想是正确的,就来翻这个案!这仍然是以思想言论定罪,而思想言论是不能作为定罪依据的。如果因为顾准思想正确,就说当年不该打他,子女不该和他断绝关系,那么,如果明天又发现顾准的思想是错误的,是不是又可以给他再戴一次帽子,把他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三百,然后让他的子女们登报声明断绝关系?不能吧?时至今⽇,我们实在不能再那样看问题了?为了确保顾准的悲剧不再重演,我们必须大声地说:思想言论的自由,这是华中 民人共和国宪法赋予每个公民的权利,任何人都不得剥夺,也不能因为他的思想言论而给他定罪,哪怕他的思想言论是错误的! 错误的思想言论当然要批判,但只能是对等的讨论,并必须保证对方的答辩权,也不能因此就把他关起来,更不能动用私刑。把粮食烧了牛弄死了,当然要处以刑律,但不必把他打⼊“另册”让所有的人都和他划清界线。这些最起码的法律常识和人权常识,难道还要一讲再讲吗? 文章写到这里,不噤感慨系之。做人,实在是很难、很难的呀!在顾准是家国难以兼顾;在他们的子女,则是忠孝不能两全。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通融的办法,一条让大家都能过得去的道路? 我曾经一遍遍问自己,有些话,有些事,顾准能不能不说、不做?结论是不能。1962年秋,顾准曾在苏州和张秀彬、徐文娟夫妇彻夜长谈。在说到历次运动和极左路线造成的种种灾难,说到“大跃进”和“共产风”时,顾准悲从中来,愤怒地喊道:“老和尚不出来检讨,不⾜以平民愤啊!”表妹徐文娟闻言大惊失⾊,这不是“犯忌”吗?顾准当然也知道这话有“违碍之处”但他不能不说。因为他在商城县之所见,不是什么“形势大好”而是哀鸿遍野,人相争食,亲眼看见一个个老百姓活活饿死,生计无着,求告无门。如果他不说出来,天良何在? 不能谈,又不能不谈,这是矛盾所在,也是痛苦的 ![]() 这种痛苦于知识分子尢甚。因为知识分子非他,及是社会的良知与良心。如果知识分子发现了社会的错误,看见了社会的不公,也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甚至昧着良心说假话,那就愧称“知识分子”没脸在世上做人。但是,面对社会的错误和不公,知识分子又是最无能为力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一无权,二无势,三无财,四无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又能⼲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想说出来吧?叫他不说,哪里做得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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